第17節
羅彪一怔:“少跟我在這兒賣弄!我是問你怎么不回將軍的話!” “子曰:‘食不語,寢不言。’軍爺難道沒聽說過?”辯才慢條斯理道,“何況你還叫我一聲和尚。出家人戒律更嚴,吃飯不說話,是本分!” 玄甲衛中很多人是憑武藝入職,沒讀過《論語》的粗人不在少數,羅彪便是其中之一。此刻被辯才揭了短,不禁臉色漲紅,怒道:“那你現在吃完了,可以言語了吧?” “抱歉!一路車馬顛簸,在下累了,想去安寢。”辯才淡淡道,“所以,也不能言語。”說完便徑直走出了飯堂。四名玄甲衛立刻起身跟了出去。這是蕭君默的安排,這四人必須時刻不離辯才左右。 羅彪被說得啞口無言,勃然大怒,起身要追。 一旁的蕭君默早已忍不住笑,一把按住他:“哎哎兄弟,少安毋躁!人家是出家人,自然該守規矩,咱不能破了人家的戒律不是?” “他連老婆孩子都有了,還不算破戒?”羅彪怒意未消。 “老婆未必是真娶,女兒肯定非親生。”蕭君默望著辯才離去的背影,道,“再說了,這是人家的私事,咱們最好不要亂嚼舌頭。” 羅彪扭頭看著他,忽然促狹地笑笑:“既是私事,將軍如何得知?” “直覺而已。”蕭君默說著,看見羅彪一臉壞笑,便拍了他腦袋一下,“收起你邪惡的笑容吧!” 羅彪撓了撓頭:“乖乖,跟一個婆娘同床共寢十六年,居然不是真娶,這得修煉到什么境界?這還算人嗎?” 蕭君默感覺這話題再扯下去就不雅了,便笑笑不語。剛想離開飯堂,忽然察覺后面有什么動靜,立刻回身沖到東面的窗邊,猛然把窗戶推開,探出頭去。 外面一片漆黑,不見任何異樣,只有山風呼嘯來去,把一大片灌木叢吹得沙沙作響。 羅彪跑了過來:“將軍聽見什么了?” 蕭君默凝視著窗外的黑暗,沉吟不語。 剛一出飯堂,才走了幾步,蕭君默抬頭一瞥,就發現北樓二樓的走廊有個身影閃了一下,等他快步沖到庭院中時,那個身影已經消失了。 方才身影所在的位置,正是蕭君默的房間門口。 蕭君默緩步走上二樓,來到自己的房間,打開門后,并未馬上進去,而是掃視了房內一圈,確定無異后,才抬腿走了進去。 剛踏出兩步,蕭君默就感覺踩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是一張折成四方形的紙條。很顯然,這是剛才那個神秘身影從門縫里塞進來的。 蕭君默湊近燈燭,展開紙條: 消息已泄 辯才危險 千萬當心 早做防范 蕭君默蹙眉思索。 紙條用的是最為常見的黃麻紙,這是一種以苧麻、布頭、破履為主原料生產的紙張,成本低廉,價格比宣紙、硬黃紙等名貴紙張便宜許多。此外,這并不是一張完整的紙,而只有半張,切口清晰齊整,應該是用裁紙刀裁的。 蕭君默又掃了一眼字跡,發現落筆雖顯匆忙,但字體干練有力,說明此人經常寫字。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十六個字都有一種不太自然的傾斜。 是誰寫了這張紙條?他又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既然是好意提醒,證明此人是友非敵,那為何又要鬼鬼祟祟? 蕭君默來到走廊上,把整座驛站掃視了一遍。片刻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某個地方。 他心里已經有了一個推斷。 入夜,風越來越大,在甘棠驛上空來回盤旋,聲聲嗚咽恍如鬼哭。 劉驛丞打著一盞氣死風燈在驛站中四處轉悠。這種燈籠通身涂滿桐油,外面的紙又糊得特別嚴實,所以盡管夜風吹得兇猛,卻吹不滅籠中的一點微光。劉驛丞把每個角角落落都查看了一遍之后,才慢慢踱回庭院東南角的值房。 剛打開門,劉驛丞就感覺有些不對勁,慌忙把手中燈籠舉高,只見蕭君默正坐在一把條凳上,蹺著二郎腿,悠然自得地看著他。 劉驛丞一驚,強作鎮定道:“蕭將軍,你……你怎么在這兒?” “月黑風高,無心睡眠,找你聊聊天。” “將軍說笑了。明日將軍還要趕路,在下也忙了一天,還是各自歇息吧。” “好,那就不說笑了。”蕭君默站起來,“其實,我是想請你幫個小忙。” “將軍有何吩咐?” “幫我寫一張便條。” “我這兒筆墨是比較齊全,要不我拿出來,將軍自己寫吧?”劉驛丞說著,放下燈籠,掀開案上一只盛紙的函匣,從一沓黃麻紙中取出一張,放在案上,又在硯臺上研了些墨,“將軍,請吧。” “我右臂受了點傷,不便寫字,你幫我寫吧。” 劉驛丞遲疑了一下,勉強坐在案前,剛要提筆,蕭君默忽道:“稍等,不用整張紙寫,裁成半張即可。” 劉驛丞已有些張皇,但還是依言把紙張對折,然后取過一把裁紙刀,裁下了半張紙。蕭君默一直注視著這一切。接著,劉驛丞習慣性地用左手拿起毛筆,蘸了蘸墨,看著蕭君默:“將軍要寫什么?” 蕭君默直視著他,一字一頓道:“消息已泄,辯才危險。” 饒是劉驛丞如何鎮定自若,至此也無心再掩飾了,只好嘆了口氣,把筆擲在案上,道:“將軍,我是受人之托,給你傳達消息,實在別無惡意……” “這我知道。”蕭君默笑了笑,“不過我還想知道,你是受誰之托?” 劉驛丞猶豫片刻,才道:“不瞞將軍,在下是受魏王殿下所托。” “魏王?”蕭君默有些意外,“我此次也是受魏王之命。既如此,他為何不直接派人給我消息,卻要搞得如此神秘?” “這個在下就不清楚了。杜長史派快馬給我口信,讓我暗中給將軍遞個匿名紙條,別的在下一無所知。” 蕭君默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再問也問不出什么,轉身要走,劉驛丞忽然叫住他:“將軍留步。” “還有何事?” 劉驛丞笑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望將軍賜教!” “什么事?” “將軍一眼便識破是在下寫的紙條,莫非我方才塞紙條之時,被將軍發現了?” “我只看到一個影子,并不知道是你。” “那將軍又為何這么快就找到我?” “這并不難。”蕭君默淡淡道,“首先,你用的紙很平整,邊角既無卷曲也無折痕,不像是行旅之人隨身攜帶的東西,更像是放置在固定處所的,所以我暫時先排除了其他客人,覺得你和驛卒的可能性更大。” 劉驛丞點點頭:“很合理,然后呢?” “其次,紙條只有半張紙,且切口清晰齊整,這說明寫字之人細心、穩重、做事有條理。更重要的是,此人很節省,能用半張紙的時候,就不用整張紙。由此我便想到,在驛丞和驛卒兩種人之間,此人更應該是前者,因為只有當家之人,才會如此珍惜物力,不愿浪費。” 劉驛丞眼中露出了佩服之色。 “最后,也是最明顯的,就是你的字跡。你雖然寫得匆忙,但字體工整有力,顯然是經常寫字的人,這就更像驛丞而不是普通驛卒了。此外,這十六個字,都有一種不太自然的傾斜。我立刻想起晚飯之前,曾無意中看見你用左手執筆寫字。所以,這些字體的傾斜就有了一個最合理的解釋:寫紙條的人是個左撇子,也就是你——劉驛丞。” 劉驛丞大為嘆服,笑道:“早就聽說玄甲衛有個心細如發、斷案如神的青年才俊,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蕭君默卻沒有笑,而是有些凝重地看著他:“劉驛丞,方才我說今夜月黑風高,無心睡眠,其實不是玩笑話。” 劉驛丞也斂起笑容,鄭重地道:“魏王既然專門命人送來消息,今夜必定不會太平。將軍有何吩咐,在下一定全力配合!” “你只須做一件事,就是帶上你的手下,照看好所有馬匹和那駕馬車即可。其他的事,你一概不要管!” “一概不要管?”劉驛丞大為詫異。 “是的。”蕭君默看著他,“今夜就算有人在你的驛站里殺得血rou橫飛,你和你的手下都不必管。如此,你便是幫了我,也幫了你自己。”說完,蕭君默拍了拍他的肩膀,徑直走了出去。 直到蕭君默離開值房好一會兒,劉驛丞依舊愣在那兒,想不出個所以然。 北樓二樓走廊,羅彪在辯才房間門口守著。 蕭君默走過來,朝他勾了勾手指頭。羅彪趕緊湊過去,蕭君默附在他耳旁輕聲說了幾句。羅彪一臉驚詫:“將軍何須如此?咱們這么多弟兄……” “照我說的做。”蕭君默冷冷道,然后推開辯才房門,走了進去。羅彪不及細想,也趕忙跟了進去。 房中,辯才正坐在床榻上閉目打坐,四名玄甲衛都守在一旁。 蕭君默回頭給了羅彪一個眼色。羅彪猶豫了一下,面露無奈,叫上那四個玄甲衛一起出了房間。 蕭君默走到床榻前,看著辯才:“法師,我本無意打擾你清修,只是,今夜恐怕會有麻煩,還需你配合一下。” 辯才仿佛沒有聽見,良久后才慢慢睜開眼睛:“什么麻煩?” “有人會來劫你,或者……殺你!” 辯才冷然一笑:“貧僧十六年前便已是行尸走rou、死灰槁木了,浮生所欠,唯有一死,還怕人來殺我嗎?” 這是辯才第一次以“貧僧”自稱。隨著離伊闕越來越遠,他似乎也在一點一點割舍過去十六年的世俗生活,漸漸變得心如止水。蕭君默心里既有些同情,又有些歉疚,臉上卻還掛著笑:“法師若是死了,在下也只能提著腦袋回長安。出家人以慈悲為懷,我還這么年輕,法師舍得讓我死嗎?” “你披上這身黑甲,就該想到會有今天!” “法師好像很討厭我這身黑甲?” “說不上討厭,但也并不喜歡。” “謝謝法師的坦誠!不過,不希望你死的,不僅是我,還有你尚在伊闕心心念念盼你回家的妻女,不是嗎?” 辯才微微一震,沉靜的表情立刻起了波瀾,少頃才道:“將軍需要我怎么配合?” 蕭君默粲然一笑:“法師想開了,在下的頸上人頭便可保了。”說著湊近辯才,低聲說了幾句。 辯才一怔:“這么做,妥當嗎?” “沒問題。” “將軍可想清楚了?” “當然。” 辯才深長地看著他:“將軍方才還說,這么年輕,不舍得死,現在為何又不惜命了?” “在下固然惜命,但更希望能夠不辱使命,把法師安全送到長安。” 蕭君默的表情依舊云淡風輕,但眼中卻透著一股決絕和堅毅。 羅彪和四名玄甲衛站在庭院中,遠遠看見蕭君默從辯才房間走了出來,穿過走廊,下了樓梯,然后身子一拐,朝西北角的馬廄方向去了,并沒有向他們走來。 四個玄甲衛互相看了看,又看向羅彪。 “看我干嗎?都回辯才房間守著。”羅彪道,“辯才要是睡下了,你們也別點燈,就在房間里給我守到天亮。” “是!”四人答應著,飛快地跑開了。 他們一走,羅彪也快步朝北樓西側走去,那是剛才蕭君默身影消失的地方。 四個玄甲衛再次進入辯才房間的時候,發現燈已經熄了,辯才面朝臥榻里側躺著,正發出細微而均勻的鼾聲。四人遵照命令,在黑暗中坐了下來,靜靜守著。 驛站外的東邊有一片黃楊灌木,此刻,三條纖細的黑影正躲在灌木叢中。 她們就是楚英娘、楚離桑和綠袖。三人都穿著夜行衣,頭臉都包著黑布,只露出眼睛。半個多時辰前,楚離桑摸到飯堂窗外,想打探情況,恰好聽見蕭君默和羅彪在談論她家的事,口氣似乎還有幾分戲謔。楚離桑一怒,不小心弄出了動靜,還好及時跑回灌木叢中,才沒讓蕭君默發現。 三人從午后一直躲藏到現在,不僅腰酸背痛,還被各種蚊蟲不時叮咬。楚離桑大為不耐,低聲道:“娘,他們估摸也都睡下了,動手吧?” 楚英娘不語,目光一直警惕地觀察著四周。 綠袖好像又被蟲子咬了,啪地在后脖子上拍了一下,連聲嘟囔。楚英娘扭頭,嚴厲地瞪了她一眼,綠袖伸伸舌頭,趕緊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