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蕭將軍,”旁邊的長史姚興發話了,“請你別忘了,你是在跟一位堂堂的三品大員說話,請注意你的口氣。” 蕭君默聞言一笑:“是啊,可辯才一案,圣上是命我辦理的,而不是命我們的三品大員楊使君,不是嗎?” 姚興一下噎住了,只好悻悻閉嘴。 楊秉均強忍怒火,又道:“你說《蘭亭序》肯定不在爾雅當鋪,憑什么這么有把握?” “不憑什么,就憑蕭某一點小小的辦案經驗。”蕭君默仍舊笑著道。 楊秉均冷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五品郎將,入職玄甲衛不過短短三年,哪來這么大的口氣!” “楊使君如果看不慣蕭某,大可以請御史臺參蕭某一本,或者直接向圣上遞密奏也行。要是您不方便跑這一趟,蕭某愿意代勞,反正我正要回朝,順帶的事!” “你!”楊秉均終于拍案而起,官威大發,“蕭君默,你別以為你是玄甲衛就了不起!你有權向圣上遞密奏,本官照樣也可以,別以為本官不敢拿你怎么樣!” “楊使君消消氣。”蕭君默抿了一口茶,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巧了,說到密奏,蕭某現在身上就帶著一份,楊使君想不想看看,這份密奏跟誰有關?” 楊秉均微微一震:“你什么意思?” 蕭君默微笑著從懷中掏出一卷帛書,對姚興晃了晃:“姚長史,勞駕。” 姚興一臉訝異,立刻走過來接過帛書,交給了楊秉均。楊秉均一屁股坐下來,當啷一下掃落了案幾上的茶碗,把帛書攤在案上看了起來。 蕭君默依然面帶笑容,注視著他的臉色。 楊秉均看著帛書,一開始滿面怒容,繼而臉色鐵青,最后卻是一片慘白,整個人像xiele氣的皮囊一樣萎靡了下去。 蕭君默的這份密奏,揭露了楊秉均及下轄洛陽、伊闕、偃師、陽翟、澠池、汜水等各縣縣令,這些年來打著為皇帝求購王羲之書法的幌子,對鄉紳百姓巧取豪奪、敲詐勒索的種種罪行,連帶他們幾年來貪贓納賄的斑斑劣跡,也都一筆一筆寫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這樣的密奏遞上去,必將令皇帝震怒,也必將引發洛州官場的地震,而楊秉均作為一州刺史、封疆大吏,更是首當其沖,萬死莫贖! 這件事情,是蕭君默在扮演書生“周祿貴”期間干的。起初他只是暗中調查“吳庭軒”,偶聞民間的一些怨言,就想不如摟草打兔子,順帶查一查,不料一查下去,竟然一發不可收。當他耳聞目睹這些官員對百姓犯下的種種罪行時,心中大為憤慨,于是專門花心思搜集了大量罪證,最后寫成了這道密奏。 “楊使君,”蕭君默終于收起笑容,直視楊秉均,“如果你執意要抄爾雅當鋪,我也沒辦法,只能在這份密奏上面再加一筆!該怎么做,你看著辦。” 蕭君默不讓楊秉均等人查抄爾雅當鋪,首先當然是因為他相信辯才不會把《蘭亭序》藏在家里,其次是想阻止這些貪官借機侵吞民財,但更重要的,是因為他總覺得自己在良心上對辯才一家人有所虧欠,所以不想再讓他們受到傷害。尤其是那個叫楚離桑的女子,雖然與他僅有數面之緣,但不知為什么,蕭君默心里總是惦記著她。 楊秉均頹唐良久,才抬起頭:“蕭君默,你想要多少錢,開個價吧。” 蕭君默朗聲大笑:“楊秉均,你這是在侮辱我,還是在侮辱你自己?你真以為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用錢買嗎?” 楊秉均冷哼一聲:“少在這兒唱高調!千里做官只為財,自古皆然,我就不信你蕭君默是個例外!” 這時,羅彪辦好手續,剛好回到花廳,一看到氣氛不對,趕緊站在門口,不敢進來。 蕭君默無聲冷笑了一下,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羅隊正,事情都辦妥了?” 羅彪忙道:“回將軍,都辦妥了。” 蕭君默走到楊秉均面前,收起帛書揣進懷里:“楊使君,多謝你的盛情款待,來日若回長安,不管你變成了什么身份,蕭某定當做東!告辭。”說完拱了拱手,大踏步走出了花廳,帶著羅彪揚長而去。 楊秉均睜著一雙死魚眼盯著蕭君默遠去的背影,猛然掀翻了案幾,把愣在一旁的姚興嚇了一大跳。 姚興戰戰兢兢地湊過來:“使君,這小子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得給他點顏色了。” 楊秉均想著什么:“先生還有幾天會到?” “今日一早就把信鴿放出去了。前陣子我聽韋左使說,先生最近在汴州一帶活動,要是及時趕過來,頂多兩天后就到了。” “辯才乘的是馬車,走不快。”楊秉均略加思索,“蕭君默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到陜州,剛好出了咱們的地盤。先生要是及時趕到,咱們就三天后在陜州動手,把辯才交給先生,我親手宰了蕭君默!” “對,事情做在陜州,到時候就算辯才被劫了,蕭君默死了,也沒咱的責任。”姚興附和道。 “還有,你現在馬上召集精干人手,去伊闕。” 姚興沒反應過來:“去伊闕?做什么?” “這還用問?!”楊秉均咬牙切齒,“去把爾雅當鋪給老子抄了!不管有沒有《蘭亭序》,所有字畫珍玩一概抄沒!” 姚興恍然:“是,屬下這就去。”說完轉身要走。 “慢著。”楊秉均目光陰狠,然后命姚興湊近,附在他耳旁說了句什么。 姚興咧嘴一笑:“使君高明!” 楊秉均獰笑。 日影西斜,家家戶戶的房頂上炊煙裊裊。 自從清早“吳庭軒”被帶走之后,爾雅當鋪便大門緊閉,不少街坊鄰居一直在外面探頭探腦,可當鋪里卻一片沉寂,始終聽不見半點動靜。 一整天,楚英娘和楚離桑都各自躲在臥房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綠袖跟這個說話也不搭理,跟那個說話也不回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中午,綠袖跟幾個仆傭張羅了好些飯菜,盛到主母和娘子房里,好話說盡,她們卻愣是不動筷子。現在眼看又到飯點了,綠袖也沒心思再去做飯了,索性也把自己關在屋子里頭生悶氣。 楚離桑其實很想去找母親把所有事情問個清楚,可又覺得母親應該主動找她解釋,所以就賭氣不去。在房里悶坐了一天,最后她實在忍不住了,剛想去找母親,門忽然被推開,楚英娘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 “說吧,你想知道什么?”楚英娘在繡榻上坐下,看著她。 “不是應該您跟我解釋嗎?”楚離桑心里還有氣,“從小到大,您和爹瞞了我多少事情,不應該一一跟我解釋清楚嗎?” 楚英娘嘆了口氣:“好吧,那就從你爹說起吧。那個蕭君默說得沒錯,你爹本來就是個出家人,法名辯才,他不是你的親生父親。娘當年帶著你和他一起來到伊闕的時候,你才四五歲,不懂事,娘就讓你喊他爹,然后就過了這么多年。桑兒,雖然他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但這些年他待你,比親生女兒不差半點,這些你都知道,對吧?” 楚離桑今天回想了很多往事,其實也隱約記起來了,小時候她第一次看見“爹”的時候,他還是光頭,頭上好像還有戒疤。“娘,雖然我不是爹親生的,但他還是我的爹,永遠都是!” 楚英娘欣慰:“你這么說,娘就放心了。” “那您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是誰,他現在在哪兒?” 楚英娘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娘懷上你的時候,是在江陵,當時那兒在打仗,兵荒馬亂的,你爹他……他沒能活下來。” 楚離桑一震:“您是說,我的親生父親,在我沒出生的時候就……就死了?” 楚英娘沉重地點點頭。 “那您后來是怎么遇上我爹的,你們又為什么到了這里?” “娘離開江陵后,到越州投親,不想親戚也都離散了。娘孤身一人,舉目無親,又帶著年幼的你,日子過得很艱難。當時,你爹出家的永欣寺也破敗了,他被迫還俗,然后就跟娘結識了,之后一直照顧咱們娘倆……” “不對!爹肯定不是正常還俗!”楚離桑直視著母親。 楚英娘微微一驚:“為什么這么說?” “他要是正常還俗,就會有自己的俗家身份,完全不必假冒那個吳庭軒,不是嗎?” “當時到處都在打仗,哪兒還有官府會管還俗的事?吳庭軒是你爹年輕時的故交,二人打算搭伙做點生意,不料吳庭軒卻染病死了。你爹一來是為了紀念他,二來自己也還沒有俗家戶籍,干脆就頂了他的身份……事情經過,就是這樣的。” 楚離桑狐疑地看著母親:“就算這些都是真的,可爹他明明酷愛書法,為什么要發誓封筆?他不就是想隱藏真實身份嗎?可他為什么不敢讓別人知道他就是辯才?” 楚英娘一怔,目光又躲閃了一下:“這……這是你爹的隱私,娘也不是很清楚。等過些日子他回來了,你再問他,如果他愿意說的話。” “娘,您不必再隱瞞了。事情明擺著,爹之所以千方百計隱藏真實身份,都是因為王羲之的《蘭亭序》,對不對?” 楚英娘一震,卻不知該說什么,顯然是默認了。 “娘,您告訴我,當今皇上,還有那個蕭君默,為什么都認定爹手里有《蘭亭序》?” 楚英娘想著往事,眼神有些邈遠,片刻后才緩緩道:“你爹的剃度師父智永,是王羲之的七世孫,當初《蘭亭序》就傳到了他的手中。你爹年輕時也見過,不過后來永欣寺頻遇亂兵,《蘭亭序》就在戰亂中遺失了。朝廷不知實情,才會認定《蘭亭序》在你爹手里。” 楚離桑一直盯著母親,憑直覺就知道她沒說真話,可眼下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問出真相,想了想只好作罷,道:“娘,您打算怎么把爹救回來?” 楚英娘一驚:“你爹現在在玄甲衛手里,就憑咱們,怎么救得回來?” 楚離桑急了:“您自小就練武,大壯他們也都有功夫,連我的身手也不算太差,憑什么救不回來?!” “桑兒,你聽我說,皇上請你爹入朝,只是想詢問《蘭亭序》的下落,你爹只要把實情告訴皇上,說《蘭亭序》根本不在他手里,皇上就算不信,也不能把你爹怎么樣,最后肯定會放他回來的……” “娘!”楚離桑突然大聲道,“可要是皇上一直不讓他回來呢?” 楚英娘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不會的,皇上也不能不講道理……” “娘,您要是不敢去,就讓大壯他們跟我走,我去救!” “不行!”楚英娘冷冷道,“你們誰也不能去!” 楚離桑憤怒地看著母親,淚水忽然涌出,在眼眶里打轉。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嘈雜的聲音,緊接著房門被猛然推開,綠袖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主母,娘子,不好了!玄甲衛他們……他們要來抄家了!” 楚英娘和楚離桑同時一震,驚駭地看著對方。 李世民得到李泰稟報,知辯才已經找到,不日將帶回長安,頓時龍顏大悅,當即命趙德全賜給李泰帛三千段、錢一萬緡。李泰忙不迭地跪地謝恩。李世民意猶未盡,又命趙德全傳中書令岑文本上殿。李泰心中暗喜,知道這回肯定是要宣布武德殿之事了。 果不其然,岑文本到后,李世民命他立刻擬旨,特準魏王在三月初一后正式入居武德殿。李泰心中狂喜,再次跪地謝恩。在李泰看來,后天便是三月初一,一旦木已成舟,像魏徵這種太子黨再想諫阻,恐怕也是難上加難了。 聽到皇帝的旨意,岑文本有些意外,但并未多言,馬上領命前去中書省擬旨。當天,詔書便由中書省發出,送到了門下省。時任侍中的長孫無忌看到詔書,稍微愣了一下,隨即命黃門侍郎劉洎加蓋門下省印,將詔書發往了尚書省。時任尚書左仆射的房玄齡接詔,絲毫不感訝異,立即將詔書頒布施行。稍后,朝廷六部長官如吏部尚書侯君集、民部尚書唐儉、禮部尚書李道宗、兵部尚書李世勣、工部尚書杜楚客等人,禁軍方面如右武候大將軍尉遲敬德等人,也全都得到了消息。 一時間,大唐朝廷的這些高官重臣人人表情各異,個個心思不一。 貞觀十六年二月末的這一天,這個重磅消息就仿佛一顆石頭扔進一池春水,驟然掀起了陣陣漣漪…… 就在朝中波瀾乍起的同時,魏徵正坐在忘川茶樓二樓的那間雅室中,一邊品著蒙頂茶,一邊靜靜地等待一個人。 熟悉的敲門聲響起,魏徵照例在案上敲了兩下以示回應。 “望巖愧脫屣。”敲門者在門外吟道,同時咳嗽了幾聲。 聽聲音,來者并非蕭鶴年,而是另有其人。 魏徵啜了一口香茗,照舊對了一句:“臨川謝揭竿。” 門推開,一個四十開外、膚色泛青的精瘦男子走了進來,躬身一揖:“見過臨川先生。”來者名李安儼,時任左屯衛中郎將,專門負責宮禁宿衛,是最接近皇帝的禁衛將領之一。當年,李安儼跟魏徵一樣,也是李建成的屬下,李建成敗亡后才一起歸順了李世民。 魏徵招呼他入座,稍加寒暄,便開門見山道:“你召集一些人手,要最精干的,今日便出發,目標是玄甲衛郎將蕭君默押送的辯才。事成后,把辯才送得越遠越好,不要再讓任何人找到他!” 幾日前魏徵便跟李安儼交了底,讓他向皇帝托疾告假,并得到了允準。此時,李安儼已大致了解此次行動的內容,唯一讓他心存顧慮的,便是蕭君默。 “先生,蕭君默若強力抵抗,屬下該怎么做?” 魏徵聞言,不禁沉吟起來。說實話,他也知道,蕭君默是此次行動中最大的難點,既要從他手中搶走辯才,又不能傷害到他,實在是兩難。片刻后,魏徵才道:“你盡量設法引開他,不要跟他正面沖突。” 李安儼微微遲疑。玄甲衛個個是心思縝密、功夫了得的高手,蕭君默更是此中翹楚,要想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 當然,這個遲疑只是一瞬間的事,李安儼當即道:“是,屬下遵命。”說著,又忍不住咳了一聲。 魏徵關切地看著他:“怎么,舊疾又犯了?” 李安儼苦笑了一下:“說來也巧,那天剛剛跟圣上托疾告假,當晚舊疾就復發了。這么看來也不算‘托疾’,是真的生病。” 魏徵也笑了笑:“世上還真有如此巧合之事。”旋即想著什么,又道,“你要是身體不適,我可以另行安排……” 李安儼趕緊道:“不必了先生,這兩天我服了幾服藥,已好了許多,我沒問題。” 魏徵想了想,沒再說什么,然后兩人又討論了一些行動細節。臨走之前,李安儼忽然想起什么,道:“先生,我剛才來的時候,聽到朝中傳言,說圣上已正式下旨,讓魏王入居武德殿了。” 魏徵不語,似乎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 李安儼見他沒說話,便起身告辭。魏徵忽然道:“安儼,最后,我想再給你一句話。” 李安儼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