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周干部樣貌奇詭,能勉強算得中上,但說話吞吞吐吐,含含混混,一驚一詫;淳于揚光在相貌氣質上就勝了十萬八千倍,態度也是溫文爾雅。 唐緲也想起了周納德,問:“淳于揚,你二十天多天前有沒有遇到過……” 話沒說完,淳于揚突然身子一偏,像是驚險閃過了什么東西,然后直起身子笑道:“小meimei,你的行為不像是在歡迎客人啊!” “怎么了?”唐緲糊涂地問。 唐好說:“沒怎么!” 唐緲睜大眼睛:“哎,唐好,你手上反光的是什么?” 唐好藏著不讓他瞧,他便快走幾步搶過她的手,一看吃驚不小,原來是金戒指,而且她兩只手上加起來套了七只金戒指,個個尺寸大分量足,像是黃金打造的頂針箍。 “我的小姑奶奶,你也太露財了!”唐緲表示友邦之驚詫,“我外婆不過才戴了一個金針箍,還被子女們取笑是老封建,跟地主婆似的,想不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唐好說:“這不是純金的。” “鍍金也不得了啊,小姑娘家戴這么多金器干嘛?”唐緲說。 淳于揚從后面走來,隔著衣服抓住唐好的手腕,后者想躲,居然沒躲開。 淳于揚細看片刻,淺笑說:“其實這也不是戒指。” 或許是淳于揚剛才靈敏閃過的那一下,使唐好對他的印象有所改觀,她褪下一只遞給唐緲(因為淳于揚絕不會接),說:“哥哥,你自己看。” 唐緲幾乎把那玩意兒湊到眼前觀察,疑惑地問:“這是……針?” “嗯。”唐好拿回,將又長又軟的金針拉開,大約有十五厘米長,不知怎么的一抖就直了,不知如何一扭又彎了。她熟練地將其在指頭上纏繞數圈恢復原狀,兩手伸入口袋,再拿出來時,“金戒指”無影無蹤。 唐緲幾乎看呆了,問:“你……你這是用來干嘛的?” “大概是用來迎賓的?”淳于揚帶著戲謔說。 唐好居然不生氣,她原本只想試淳于揚一下,現在看來,對方比自己想象得難對付。她牽起唐畫的小手繼續往前走,說:“淳于哥哥,前面就是我家了。” 淳于揚說:“金針原本有八根,剛才刺我那一下后只剩了七根,代價太大,有些可惜啊。” 唐好說:“沒關系,我的貓貓會把它找回來的。” 其余人走過去了,唐緲卻挪不動步,愣愣望著自己的雙手,仿佛指頭上也帶著八只戒指。 淳于揚回身喊他。 他皺起眉頭說:“我覺得你們似乎都有一些我難以理解的東西。” 第18章 做客之二 淳于揚果然有難以理解之舉動,居然這么半天才把見面禮掏出來:“對了,我來得匆忙,沒有好好準備,這是送給你的鋼筆。” 他又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鐵皮盒,里面是一只半個手掌大小的金錢龜,說:“這是帶給小meimei的。” 唐緲接過鋼筆說:“我是落榜生,還要這個干嘛?”順手就給了唐好。 “給我?”唐好問。 “對啊,”唐緲說,“我的就是你的。” “……”唐好雖然不愿意表現出來,但還是喜形于色——鋼筆,英雄牌,還是金尖的! 唐家也有一支派克牌金筆,是前任家主的遺物。姥姥用紅布把它里三層外三層地裹好,鎖在大衣柜里,絕對不許人碰。唐好自從學會寫字以來就惦記那支筆,可惜再怎么惦記姥姥也無動于衷。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想要一支普通鋼筆,幾塊錢的那種,跟姥姥軟磨硬泡了許久還是沒能買到。 因為迷仙堡深山僻壤,小小的供銷社能把油鹽醬醋供應全了都不容易,鋼筆這種奢侈物事只能去縣城買,鄉里的小學生有好多至今用不上鉛筆和作業本。 淳于揚嘴上說送東西給唐緲,其實是隔山打牛,而且打得精準,為什么這個來歷不明的人會知道她渴望一支鋼筆?他到底是哪路神仙? 她萬般不舍地把筆送回:“謝謝你淳于哥哥,但這個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唐緲笑著將鋼筆塞進了她的衣服口袋,說:“行了,別客氣了!我反正這輩子不指望讀大學了,希望你以后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許再拿出來了哦!” 唐好臉蛋漲得通紅,一半是害羞,一半是說不出口的心花怒放, 唐畫也興奮地接走了她的烏龜——小動物,活的,發光的,圓圓的,太好了! 她高興得又叫又笑,把烏龜舉得老高,細聲細氣地向淳于揚表示感謝,唐緲發誓從來沒想到她會說這么長串、這么完整的話! 她說:“謝謝哥哥,meimei好高興。” 唐緲瞠目結舌:“我的媽呀,淳于揚同志,你也太會哄小姑娘了吧?” 于是淳于揚還沒進唐家的門,就俘獲了唐家一大半人口的心,他沖唐緲擠了擠眼睛,似乎在叫他學著點兒,然后掏出一粒奶糖遞給他,說:“看樣子你最好打發。” “當然,我這人無欲無求。”唐緲樂意地接過糖。 淳于揚笑了一下,突然說:“咦,上次見你,似乎覺得你沒這么矮?” 唐緲剜了他一眼,心說剛表揚你一句,你他媽又來找打了,懂不懂禮貌? 見面四夸:夸財、夸貌、夸地位、夸孩子,其他都是犯忌諱! “我一米七六。”他沒好氣地說。 淳于揚說:“哦?” “哦什么哦啊?” “哦就是哦,沒多余的意思。” 唐緲眼睛流動了一下:“算了,我一米七四。” “哦?” “你還哦?我已經很讓步了!” “哦?” “一米七三,不能再少了,再少虧本了!” “哦……” “煩死了,我一米七二!你以后還要在南京地面上混的吧?不要趕盡殺絕!” “嗯,好。”淳于揚終于首肯了這個數字。 唐緲說:“話說回來,我長多高跟你有什么關系?” 淳于揚撲哧一笑:“沒關系啊,我只是隨口提了一句,是你自己嘰嘰咕咕說了一長串。” 唐緲叼住糖,在他胳膊上捶了一拳。 淳于揚說:“我給你糖吃,你不投桃報李也就算了,居然還恩將仇報?” 唐緲想了想:“好啊,那我報答你一下,給你提供一個情報。” “什么情報?” 唐緲說:“我們家里昨天已經來了一個人,也說是剛到鄉里工作,現在正賴著不肯走,你可能會跟他認識。” 淳于揚猛然剎住腳步,反應比唐緲想象得大:“是什么樣的人?” 唐緲和走在左前方的唐好對視一眼,由唐緲說:“挺普通的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反正就像個鄉干部,實際上也是。” 唐好補充:“感覺挺窩囊的。” 淳于揚微微搖頭:“窩囊?未必。” 他輕拍兩下唐緲的肩膀:“謝謝你告訴我這個,但我不認識什么新來的鄉干部。走吧,請我喝你家的茶啊。” 他補充:“百惠。” 唐緲撣開他的手:“你不是潔癖么?別碰我。” 四人進了宅院大門,見司徒湖山正坐在院子里用小斧頭劈柴,活兒干得極其敷衍馬虎,有一下沒一下的,好在這兒也沒人指望他。 他抬頭看見淳于揚,原本懶洋洋的眼神一下子變了,站起身來問:“怎么又來一個?” 唐緲搶著給司徒湖山介紹:“表舅爺,這是鄉里初中的老師,叫淳于揚,教美術的。我從南京上船時,就和他同行了幾天。” 司徒湖山把小斧頭放下,皺眉繞著淳于揚轉了兩圈,口中念念有詞:“淳于……教畫畫……喂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啊?” “籍貫蘇州。”淳于揚說。 “唔……”司徒湖山又盯著淳于揚的臉看。 唐緲問:“表舅爺你看什么?你也認識他?” 司徒湖山遲疑地搖頭:“我倒是不認識他,但是淳于這個姓不多見,又是蘇州來的,還是教畫畫的……嗯,你家長輩中有沒有一個三十歲橫空出世、獨成一家,與北京的曾國選齊名的畫壇高人?” 淳于揚說:“北曾南烈’,我祖父就是‘南烈’的淳于烈,但已經去世了。” 司徒湖山擊掌大笑:“哈哈,原來如此!你是叫淳于揚吧,以后你爺爺老烈要是托夢,就告訴他你遇見他的故人了,就是十六年前與他一起在蘇州文廟前裹著破棉襖,捫虱下盲棋曬太陽的那個!” 唐緲心想什么情況,這兩個人居然認親了? 淳于揚也笑起來:“好。我父親在運動之初自盡,母親貧病交加,未能等到平反便含冤而逝,老祖父于今年亡故,我孑然一身,窮在鬧市無人問,卻還能得到您這樣一個故人,老祖父若泉下有知想必也十分快活。” “什么?老烈今年才死?” “對,今年清明過后的事情。” “哎喲喂可惜了可惜了,沒去見上一面!” 唐緲說:“等等你們倆別太快,我反應不過來,真的假的啊?” 司徒湖山說:“真的,我和淳于揚的爺爺在一起撕過大字報,一起撿過垃圾,一起掏過糞,他是個百年不出的奇人,只是被時代所誤,可惜啊!” “有您這句話,他此生也算有所安慰。”淳于揚說。 司徒湖山顯得很高興,一邊感慨世界真小太平世界環球共此涼熱,一邊招呼淳于揚進屋坐,還吩咐唐緲快去泡茶。 唐好說:“我去給淳于哥哥泡茶吧。” 司徒湖山趕緊一伸手:“不行!” 他抓住唐緲咬耳朵:“拜托你了,千萬不要讓唐好泡。此人是我舊友之孫,我得保證他的周全,不能讓小丫頭做手腳!” 偏偏這句話讓小丫頭聽見了,唐好翻個白眼,小聲埋怨:“成天到晚血口噴人!”便拎起鐮刀要出去割草。 與唐緲擦肩而過時,她也附耳說:“不要用廚房碗櫥里的茶葉,用客堂柜子里的。” “為什么?”唐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