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我……唉,現在想想都為自己羞愧!”周納德說,“我這次工作調動,先是坐火車到武漢,再從武漢坐船過來。在武漢中轉時我碰到一個年輕人,和他挺聊得來。他聽說我的目的地是重慶風波堡鄉,便告訴我,那邊有一戶姓唐的人家,他們家的東西不……咳……不要亂吃。” 聽了這話,在場人頓時面面相覷,因為他們在記憶中搜尋不到什么“年輕人”,尤其還是在武漢的,況且如此紅口白牙潑臟水,編排人家的不是,簡直用心險惡,為人可憎。 只有唐緲立即想起淳于揚,但他沒來得及說話,因為司徒湖山似乎更沉不住氣,脫口而出:“為什么不能吃?” “這個……”周納德十分窘迫,擔心下面的話會得罪唐家老老小小,“這個嘛,他說你們家會……會下毒。這我肯定是不信的,太荒唐了!我不吃東西真的只是因為受了傷,吃不下!” 司徒湖山才不關心他的身體,追問:“什么樣的年輕人?” 周納德仿佛一邊回憶一邊說:“二十三四歲,個子挺高,很俊的一個人,看上去也挺有文化,但似乎是哪兒有病,老戴著一副口罩?!?/br> 唐緲皺著眉頭想:是淳于揚,錯不了。 他問:“你哪一天在武漢碰見他的?” 周納德撓頭,一副很難想起來的樣子:“好像是二十天前,不對,有二十五六天了。” 唐緲離開淳于揚也有五六天了,所以那人在二十天之內往返兩次武漢和上海?首先來得及嗎?其次可真夠趕的。 司徒湖山搡了一下唐緲:“你問這個干嘛?” 唐緲聳肩沒問答,他雖然傻白甜,也有想說和不想說之分,只是心頭一團迷霧,揮之不去。 不要亂吃東西——淳于揚的確說過這種話??! 姥姥輕聲咳嗽,說:“好吧周同志,我家米缸里有米,面缸里有面,你想吃什么就自己上灶臺做,我不看,當然也不下毒?!?/br> 周納德努力彌補:“不,姥姥您別生氣!是我辨別力不夠,聽信了那些道聽途說。我來您家之后,發現你們很質樸、很熱情……” 姥姥拒絕聽他廢話,三口兩口吃完了早飯,提起竹籃和鐮刀下地去了。 唐緲用筷子從碗里叉了一只粑粑,奉送給周納德:“周干部,吃啊,是你說我們很質樸的啊?!?/br> 周納德猶豫,看看唐緲,又瞧瞧一旁面色陰沉的司徒湖山,甚至還探頭望了一眼門外的唐好,終于接過粑粑,埋頭一口接一口地吃起來,又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茶水。 這半天一夜的,可把他渴壞了也餓癟了。 司徒湖山話中有話地對他說:“哎這就對了,一方面你是干部,唯物主義者,要多相信科學,不要相信鬼話。另一方面既然落草了,就斷了當良民的心思,趁早為寇吧!還有吃完快走,唐家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公家的大佛,免得砸了你的金身。” 唐緲問:“什么意思?” 司徒湖山說:“我關心他嘛?!?/br> “唔……”唐緲偏著頭,感覺沒聽懂。 就在這時,屋里的三人聽到唐好高聲叫嚷:“唐畫!一會兒工夫不盯著你,你跑去那里干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 淳于揚明天回來。 第17章 做客之一 聽到叫聲,唐緲連忙跑出院外,只見唐好拖著瘸腿,冒著微微的雨絲在小徑上走,雖然心情焦急,但是腳下緩慢。 這里要補充一點地形知識。 唐家宅院位于一個面積約莫四、五公頃的小盆地底部。一公頃只相當于一個足球場大小,所以這兒地方不大,但風水不錯,四周丘陵懷抱,谷底一水繞宅,草木莊稼繁茂,從玄學上來說相濟相生。 進入唐家小盆地只有一條路,那條路必須通過巨石夾縫的一線天和江邊木棧道,這兩個地方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從防御上來講易守難攻。 然而獨占這些優勢,也必須有所犧牲,唐家是整個風波堡鄉最偏僻的人家,幾乎與世隔絕。幸虧唐姥姥有些土醫術,令他們每個月還有一兩位訪客,多是請姥姥外出治病的。 從唐家外出首先需要爬山,沿著青石臺階翻過小山略低處,外面才是路。石頭臺階大約有五六百級,是清代咸豐年間建房子時一起鑿成的,由于走的人太少,許多臺階都被青苔和瘋長的藤蔓類植物覆蓋,要等到姥姥或是別的山民偶爾路過,才會順手清理一下。 小瞎子唐畫就站在半空的臺階上。 她穿著件綠色的小褂子,遠遠望去似乎和山林融為一體。 唐好氣急敗壞地大聲埋怨,說她越來越不聽話,成天就知道瞎跑,早晚摔個頭破血流! 唐緲越過唐好去追唐畫,跑到足夠近了才發現她居然正和人手牽著手,而那人躲在一株木槿花樹后面,不是蹲著就是坐著的。 木槿花俗稱籬障花,粗生易長,十分常見,花色多為淡紫色、粉色、白色,開時繁盛熱烈,卻沒有明顯的香味。 花樹擋住了唐緲的視線,他害怕唐畫遇到壞人,加上受到唐好的催促,便三步并作兩步地往臺階上躥。 等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才看見花樹下坐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淳于揚。 淳于揚依然穿著袖口打著精細補丁的褪色軍裝,斜背著軍用水壺和挎包,赤腳穿一雙解放鞋,頭發短得有些過分,然而劍眉星目,從上到下干干凈凈,居然顯出清潔體面來。 他沒戴口罩,一手牽著唐畫,一手捧著幾朵剛剛摘下的木槿花,似乎正在供唐畫挑選哪一朵最大最美。 見唐緲來了,他抬起那雙深邃敏銳的眼睛,勾起嘴角沖他微微一笑,問:“這是你家的小meimei嗎?” 唐緲呆住,任憑山風吹拂他濡濕的額發,那張半個南京城都認識的小白臉上掛著迷茫,好半天才發出聲音:“淳于……淳于揚,你真的到這兒來了?” 淳于揚沒回答,卻說:“你家小meimei視力有一點問題,但對她的影響仿佛沒那么大?!?/br> “她……”唐緲覺得一時難以解釋。 淳于揚舉起一朵花,用極溫柔的語調問唐畫:“這朵給你別在衣襟上好嗎?” 唐畫搖頭。 “那這一朵呢?”他問。 唐畫說:“死的?!?/br> 唐緲也蹲下,問唐畫:“什么死的呀?” 淳于揚代為回答:“她的意思是花從樹上摘下后,就沒有生命了,她不喜歡。不過小meimei,木槿花本來就是朝開暮謝,古人有詩云‘木槿花西見殘月’,取的就是凋落之意。但木槿花樹的枝頭有無數花苞,這朵花死了,那朵花才會開,于是它每天生死輪回一遍,歷盡磨難,無窮無盡,豈不是更顯得矢志彌堅?” “……”唐緲說,“你說這么多她聽不懂?!?/br> 淳于揚笑著搖頭:“是你們覺得她聽不懂,其實她心里很明白的?!?/br> “你五歲上幼兒園中班的時候就懂什么叫‘矢志彌堅’?”唐緲問。 淳于揚說:“我懂啊,不但懂矢志彌堅,還懂小別重逢……” 唐緲等著他把下頭那句寒暄說出來,比如“別來無恙?”“身體安好?”或者“吃過了沒?” 結果他說:“勝新婚。百惠,你這幾天在老家玩得很開心吧?” “……”唐緲瞪大眼睛看了他半天,終于想明白了——淳于揚其實是個冷面笑匠,他開玩笑或者說笑話時,自己從來不笑! “開心!”唐緲很配合地點頭。 “你亂吃東西了沒有?” 唐緲說:“成天粗茶淡飯的,你得告訴我什么‘正常吃’,什么是‘亂吃’?!?/br> 淳于揚說:“其實你到了這個地方,亂吃和正常吃也沒有分別了?!?/br> “這個地方到底怎么了?” 突然腳下傳來唐好焦急的喊聲:“唐緲哥哥!你快把唐畫抱下來!” 顯然唐好也看見了花樹背后的淳于揚,察覺到不妙。 淳于揚便一手把唐畫抱起,遞給唐緲說:“下去吧。再不走,山下那個不大不小的meimei估計要對我下毒手了?!?/br> 唐緲疑惑地問:“你說唐好?她怎么會下毒手?再說她腿有問題,別說隔這么遠,兩步路外她都追不上你。” 淳于揚笑了:“你真的姓唐?” “是?。 ?/br> 淳于揚于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請他往臺階下走:“唉,看來你們唐家也有傻瓜啊。” 淳于揚跟著唐緲和唐畫走下了小山。唐畫叉腰站在山腳下,見狀十分戒備地迎上去,問唐緲:“哥哥,這是誰?” 唐緲說:“這是我從南京過來時路上認識的一個朋友,叫淳于揚?!?/br> 淳于揚禮貌地朝她伸出手:“小meimei,你好。” 但唐好不給面子,斜了他一眼。淳于揚也沒介意,把手收回去。 唐畫依舊問唐緲:“哥哥,他為什么到我家來?” 唐緲說:“呃……抱歉,是我邀請他過來的,你不歡迎?” 淳于揚卻說:“其實不是你。” “不是?” 淳于揚指著唐好說:“是你?!?/br> “我?”唐好驚詫莫名。 淳于揚說:“昨天我在風波堡鄉借宿,留宿我的正好是鄉中學的校長,他說學校急需一個新老師,我就毛遂自薦了,準備暑假過后的秋學期正式開始上課。聽老校長說這里有個小姑娘失學在家,讓我抽空家訪,所以我是過來看她的?!?/br> 唐緲恍然大悟。 唐好嘿嘿一笑,因為她壓根兒不信! 風波堡鄉的確有個初中,但她唐好失學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準確說是從來就沒上過學。為什么過往六七年沒人問,今天突然冒出個新老師登門家訪? 唐緲不清楚這里頭的緣由,立即拍手說:“那很好??!淳于揚,你家訪回去后一定要讓學校想想辦法,盡量把我meimei弄到鄉中學去接受教育,她現在雖然會寫會算,但是沒文憑,以后找工作有障礙?!?/br> 唐好翻了個大白眼,牽過唐畫轉身就走,一副懶得解釋的表情。見唐畫手里還捏著木槿花,她沒好氣地拍落,小聲責備:“不認識的人給的東西,你也敢拿?” 唐畫原本就對死物沒感受,所以花掉了并不在意。 唐緲和淳于揚落在后面,唐緲邊走邊問:“請問淳于老師,你教哪門課???” “美術?!?/br> “喲,你會畫畫?” “會畫幾筆。據說我是風波堡鄉中學文革后復課以來的第一個美術教師,校長對此還很重視?!?/br> 唐好又不為人察覺地撇嘴:鄉中學缺美術老師?真是笑話!那中學脫胎于晚清私塾,從創立那天起就沒需要過美術老師。謊話編得這樣離譜,簡直對不起說謊的那份苦心。 她回身,也不喊老師,對淳于揚說:“哥哥,你走這么半天渴了吧?到我家來喝口茶呀?!?/br> 淳于揚微笑:“卻之不恭。” 唐好點頭。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如今神佛不請自來,憑她一個瘸子,唐畫一個瞎子,唐緲一個傻子,就能把這來者不善的所謂“美術老師”送走嗎?還不如先帶回家去,請姥姥拿主意。 唐家可不是飯店、商店、招待所,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比起家里的那位鄉干部周納德,淳于揚乍看上去沒那么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