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唐緲撲到他腿上喊親爸爸啊,我平時沒少幫你做家務吧?我們皇協軍就算沒得功勞,也有苦勞! 老唐取寶器雞毛撣,舉高過頭說:“啊呸!老子就問你吊人為什么平白無故打劉衙內?” 唐緲說:“平白無故?吊人欺負我!” 老唐說吊人欺負你才正常,他吊比老子還欺負我呢,我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唐緲說那不行,我忍不了,吊人罵我小白臉。 老唐說吊人你是小白臉?。?/br> 唐緲說我氣質這么吊、這么滄桑怎么可能是小白臉? “啊呸!”老唐痛心疾首,說兒子啊兒子,你怎么只有一根筋?。縿e說劉衙內吊人只罵你小白臉,就算說你跟他吊比八十多歲的奶奶軋姘頭你也得忍著! 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沒有耕耘,哪來收獲,沒有奮斗的種子,哪來成功的花開…… 他一口氣說了十七八條歇后語諺語名人名言,滔滔不絕口若懸河,期間沒有加一個“吊”字,似乎在教育兒子的問題上很有心得,工人階級的覺悟也很高。 越說他越欣賞自己的口才,越說越覺得這么宏大這么透徹的人生真理只有唐緲一個人聽實在是太埋沒了。表現欲在他的胸腔里鼓蕩,他已經將自己幻化成為一個久經考驗的戰士,一個智者,一個賢人,一個光榮偉大正確的父親! 于是唐緲走神了。 唐亞東大怒,取寶器雞毛撣,然后又放下說:“唐緲你給我老實點啊,等下子到我柜子里拿兩瓶燒酒一條煙,晚上就到劉書記家賠禮道歉去,磕頭也行,讓劉衙內打回來也行,我隨便人家怎么處置你! 唐緲說:“爸爸,煤爐上的水好像開了。” 老唐飛撲廚房,熟練地關火,灌開水壺,重新燒水,擇菜,洗菜,切榨菜絲,調鹵,等面下鍋。 唐緲被反鎖在房間里,透過小窗偷看正在違章搭建里忙碌的父親,確定沒那么快回來,便熟門熟路地去摸床上的竹枕頭。 竹枕頭是用竹篾做的骨架,細藤條蒙的皮,空枕頭肚里悉索作響,那是他爸的私房錢。 唐緲幾把全部掏出,見都是些毛票和分幣,來不及細點,將其連同幾件胡亂收拾的汗衫短褲,一包萬年青餅干,一軍用水壺白開水一起塞進了書包。 他環視四周,打定主意,從二樓陽臺翻了出去,落在一樓人家的院墻上。 那家四十歲了還流著涎水的傻兒子正在毒辣的陽光下曝曬,看見了唐緲,便“咄、咄、咄”的喊起來。 唐緲威脅說:“大呆子,再瞎喊我脫你褲子了!” 大呆子口齒含混,但毫不示弱:“唐……唐緲哥哥壞!” 唐緲見他右手握拳,像是緊捏著一個東西,便問:“手上什么?拿給我看。” 大呆子連忙把手藏到背后:“不……給你看,你壞哥哥!” 大呆子本性尚可,但智商較低,常常犯無心之錯,比如拿人家的東西。 這一片是工廠家屬院區,基本都是同一個單位的,每家每戶都是熟人,經濟狀況也差不多,所以不太加以防范。如果偶爾人出去了卻忘記關門,大呆子就會搖搖擺擺地到你家去,看見了什么就拿起來玩,玩膩了放回去,或者隨手一扔。 唐緲擔心大呆子拿了人家的鑰匙或者證件之類的,一定要他拿出來,于是甜言蜜語哄他,說請他吃糖,帶他出去玩。 大呆子攤開右手,把一小張硬卡紙交了出來。 第3章 江輪之二 那是一張被手汗泡軟了的船票。 “南京至重慶?”唐緲捏著船票翻來覆去看,那上面寫得很清楚:重慶江輪客票,五等無鋪,票價x元,還戳有紅色鋼印日期。 “今天晚上七點開船?”唐緲驚道,“大呆子,你是從哪兒偷來的這張票,那個丟票的人非急死不可!” 大呆子說:“不是偷的,阿姨……阿姨給的!” “什么阿姨?” “就是門口……阿姨給的!”大呆子很堅持。 “大院門口?”唐緲又問,“老阿姨還是小阿姨?” “小……阿姨!” “是你認識的小阿姨嗎?” “不……認識!” 大呆子的自我認知是六歲,所以他口中的“小阿姨”應該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成年女性,本來應該坐今天下午的輪船去重慶,結果路過家屬院門口時粗心大意丟了船票,讓一個傻子撿了帶回家。 唐緲指著大呆子的鼻子說:“你吊人闖禍了,居然偷人家船票,小阿姨去不了重慶了!” “沒有偷!小阿姨……給我的!”大呆子嚷嚷。 唐緲正在為難,考慮怎樣才能找到失主,突然聽到他爸咆哮:“唐緲——!麻了個痹的,你跑到那塊去啦——?!” 他來不及多想,將船票往口袋里一揣,三步并作兩步逃出了家屬院。 院外停著輛拉棉紗的卡車,司機就在不遠處跟人買煙,他縱身一躍跳進車斗的棉紗堆里,心想著車子開到哪兒就兜到哪兒。 誰知道車子發動后,晃晃悠悠,又有好涼風,唐緲兩眼一合睡著了。睡著了以后做夢,夢見被他媽揪著膀子搖,搖得骨架子都要散了,他痛苦地討饒說:“媽!媽!我知道錯了我錯了,我就讓小劉打瘸了算了!” 只聽他媽咆哮說:“誰是你媽?誰是小劉?快起來!你是哪塊來的?怎么跑到我車上的?” 唐緲睜開眼,發現他媽不見了,面前是胡子拉渣、兇神惡煞的司機。 他跳起來抱頭鼠竄,司機在后面揮舞著拳頭臭罵,他繼續跑,跑了一陣才發現自己到了江邊,司機拉著棉紗是過來裝船的。 不遠處就是碼頭,江風習習,濤聲入耳,天空中晚霞迤邐,江岸上青幽幽的蘆葦灘無邊無際,黃濁的水面十分寬闊,極目遠眺才隱約望見江對岸的高爐。 “嘿,這就有兒點巧了,偏就把我帶到這兒。” 唐緲又掏出那張船票,小小的票面上,鮮紅色的“1985年8月x日19時正”分外醒目。 唐緲望著遠處的大鐘,暗想:現在剛過六點,還有一個小時開船,小阿姨是不是已經到碼頭了,還是依舊在找丟失的船票?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趕上。 她去重慶不知道要做什么,探親,出差,還是讀書?可憐她命里有一劫,碰到了大呆子,這張船票好貴的呢…… 落日熔金,太陽快下山了,碼頭上點起雪亮的大燈,人來船往,裝貨卸貨的車輛絡繹不絕。好多客船像樓房般高,甲板上還有二三層,船身白底紅漆字“嘉陵號”、“漢口號”,仰視觀之,仿佛還帶著上游大江上的濤聲與霧氣。 唐緲深呼吸,說:“好風涼!” 他這個人是字面意義上的不安于室,喜歡離家出走,所以半個南京城的民警都認識他。 長大了還好些,趕到他七歲之前,周圍片的小警察頭一天上班就得被老民警帶到幼兒園認人——“記住了,這就是唐緲,他爸叫唐亞東,在國棉二廠當電工;他媽叫孫紅民,國棉二廠擋車工。你們要記得啊,否則要出事。這個小孩雖然才五歲,但今年就跑了二十趟了,要不是我是警察不能知法犯法,要不是小孩年齡不夠,我都想把他直接關到看守所去一了百了!” 唐緲能在父母身邊長到十八九歲,也是奇事一件。從側面說明人販子也有眼力勁,絕對不會輕易染指區域內著名兒童。 這會兒他更是如魚得水,閑逛起來。倒也不是漫無目的,他找到了那條準備開往重慶的“三峽3號”輪船,然后就站在跳板附近等著失主,雖說有九成的幾率等不到,但還有那一成的意外吶。 過了十多分鐘,他感到肚子餓,便啃起干糧,忽然看到不遠處的路燈下有人賣茶葉蛋,深褐色的鹵水在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香氣撲鼻。他頓時饞得不行,往包里掏錢,卻掏出團紙來,展開一看原來是只信封。 而且這一只夾雜在他爸唐亞東私房錢里的信封,上面的收件人居然是:唐緲。 “咦?寫給我的?”唐緲說,“那怎么不給我?” 寄件人落款叫“碧映”,郵戳蓋的是奉節縣。 信封已經撕開了,被揉搓得很舊,里面沒有信紙,唐緲瞪視著它,突然開始生氣,因為有人未經同意私自拆了寫給他的信,而那個人不用問就是他的親爸爸。 “嘿,我說唐亞東,你犯法了啊?!碧凭橎酒鹈技庑÷曊f。 信封上沒有更多的信息,但能看出來信人不經常寫字,雖然他/她一筆一劃十分工整,但字體顯得滯重和生疏。 “碧映是誰?” 唐緲突然想起爸爸有次說漏嘴,提到過他們在重慶有個老家,老家里還有幾個親戚,但追問起來他卻什么都不承認。如果沒猜錯,這個“碧映”想必就是老家的人了。 他轉身面朝長江滾滾濁浪,自問:“重慶好玩嗎?” 現在六點五十分,距離長江客輪“三峽3號”開船還有十分鐘,船票的小阿姨失主應該不會出現了。 他扭頭望著輪船出神,在工作人員準備收起跳板的一瞬間,他打定了主意,高喊:“等一等!” 工作人員停下手,他躥上跳板:“等一等!還有我!” 一名貌似脾氣很大的女服務員在入口處攔著他。 “我有票!”唐緲趕緊說。 船票當然是沒錯的,女服務員埋怨說:“那你怎么現在才來?再晚五分鐘船開了,我們概不負責!” 唐緲知道他們這幫人:計劃經濟時代過來的服務員、售貨員、售票員……鐵飯碗捧慣了,雖說是為人民服務,但火氣一個賽一個的大,不理不睬還算是客氣的,指著顧客鼻子罵的也不少見。 “jiejie……”唐緲打算陪笑臉。 人家說:“呸!誰是你jiejie,趕緊上船!” 唐緲說:“上船就上船,不要推嘛!我都看了八十遍《紅巖》了,聽說你們重慶全是好人,全是無產階級革命家,我們南京人民一定要和重慶人民團結一致親如一家……” “話多!”小服務員不耐煩,把票根扔給他。 這時候汽笛拉響,有人喊這服務員:“小妹快來,船要開啰!” 服務員轉身便走。 唐緲攔住她問:“jiejie,我住哪兒啊?幾等艙?” 服務員賞他一個白眼:“什么幾等艙,你船票上寫著呢,‘五等無鋪’,就是沒艙也沒床的意思。你要么睡甲板,要么睡鍋爐房,自己選!” 三伏天睡鍋爐房,這么極端的自我戕害唐緲可不干,他便去睡甲板。 甲板上有許多難兄難弟,不過大都是短途,到蕪湖、銅陵、安慶什么的,一個晚上熬熬也就過去了。像他這種遠赴重慶還勇于露天而眠的,還真沒有。 七點鐘開了船,他第一次游長江,打了雞血般亢奮,扒在船頭欄桿上迎風招展,激情澎湃地高聲朗誦:“啊——長江,我愛你!當我的思緒像野馬奔騰的時候,我怎能不向你大聲呼喚!啊——火紅的年代……” 邊上有個聲音很平和地問:“朋友,吃錯藥了?” 第4章 江輪之三 唐緲回頭,發現身旁站著一個人,個子足有一米八五,或者更高些,雖然穿著身洗得泛白的綠軍裝,袖口還有細致的補丁,但看得出肩寬腰窄,背直腿長,條順盤靚。 他的頭發剪得很短,眉眼極富神采,但大夏天戴著一只棉紗口罩,把下半張臉捂得嚴嚴實實。 “您不熱???”唐緲問。 那人點頭說:“熱。但這是為了保險起見,我的病剛好。” 唐緲問:“什么?。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