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他如果真的笨還不想學也就算了,問題是他是個聰明人,像塊未經打磨的、奇形怪狀的翡翠原石,嚴老師總想試試看,能不能把他罵醒。 那是沈澤真正清醒的一瞬間,他在那個同顧關山極相似的婦女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那個自大、膨脹的自己。 顧遠川嗤笑道:“你別怪我話說的太死,但如果不是有沈建軍當你的父親,你連和我說話都不夠格。” “你看不起我,年輕人。”顧遠川游刃有余地說,“可是你看到我了沒有?我手里有的一切,都是我親手掙來的,高考那年我考上了唯一的那所位于五道口的大學,畢業后學校分配了工作,我發現養不活我的妻女后,我下海創業,于是我們一家再也不為生計發愁——” 顧遠川嘲道:“——看到沒有?這一條路我都靠我自己走了過來,你再看不起我,你也只是個和當年的我無法相提并論的人而已。” “顧關山,”她的父親嘲諷地道:“你眼光真差。” 顧關山抬起頭,含著眼淚盯著她的父親。 她從未像那一瞬間那樣絕望。 顧關山嘴唇都在顫抖,她不住地深呼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然后啪嗒落了下來。 她的眼淚落在沈澤深灰的羽絨服上,打濕了一片布,她想張嘴反駁,要告訴顧遠川沈澤比他好十萬光年,他和沈澤之間隔了五十萬本共同綱領的重量,就聽到沈澤開了口。 沈澤瞇起眼睛問:“——考上五道口技校,下海創業,是吧。” “你能嗎?”顧遠川的話十分的隨意,卻沒什么嘲諷的意思,像是懶得嘲他。 沈澤嗤地笑了起來:“哪里難?” “我不僅有這個能力,”沈澤嘲道:“我還能告訴你,我會活得比你好得多,我疼她能疼到血rou里頭——而顧關山她會拿自己的水平,啪啪打你的臉。” 顧關山被他拉著手,聽了他的那句話,眼淚突然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寒風凜冽,眼淚流出后被風一吹,有種刀刮樣的疼痛,可是顧關山從未感受過這樣溫柔酸軟的情緒,她猶如一個在黑暗中踟躕獨行了十數年的流浪漢,一朝在偶然路過的木屋里,找到了歸途。 他能做到嗎? 可哪怕那只是一句大話,只是為了說出來震懾她的父親的,顧關山也想抱著他大哭一場。 她的父親嘲弄地問:“你憑什么做到?憑打架斗毆、當混混?” “憑我會放任你和我女兒交往?”顧遠川嘲道:“厥詞倒是蠻會放的,對不起,我看不上這種空頭支票,請回吧。” 沈澤死死地盯著他:“這你管不著。” “我管得著,”顧遠川嘲道:“我管不了你,還管不了顧關山嗎?她從小就是我養大的,我是個惡棍沒錯,但跟著我這個父親,比跟著你這個混混強多了。” 沈澤五內翻涌:“你能給的我也能——” “靠你爸媽,”顧遠川冷冷喝道:“——你也能給。但對不住,我沒打算把顧關山給別人父母養,再爛,那也是我親生的種。” 沈澤意識到這是他十八年以來,最難堪,也最現實的一場談話。 他和常老師溝通時,常老師將他當做一個成年人看待,那是因為常老師尊重他;可他和顧遠川溝通時,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個不能頂天立地的小鬼。 ——可顧關山在哭,她穿著自己的羽絨服,抓著自己的胳膊,金豆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是個無助又幼小的模樣。 這是他的姑娘。 而她可能從六歲那年,小顧關山剛上學開始,就已經在過這樣的生活了。 沈澤怎么能讓她受辱。 “我想和你談談。”沈澤直視著顧遠川,忍著屈辱,強硬地道:“和你談談她的將來。” “你覺得我為什么會和你談?”顧遠川嘲諷地問:“你算老幾?顧關山,上車,回家了。” 顧關山一句話都沒說,緊緊拽著沈澤的衣袖,朝沈澤的身后躲,寒風吹過,將她哭過的臉吹得通紅,近乎皴裂。 能有個人可以依賴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顧關山想,她十六年的人生都在等待這一刻,無論是不是事實,無論是不是大話,終于有一個人能夠站出來將她護在身后。 就算這就要被帶走,也沒有了遺憾。 然后她聽見沈澤說: “——就憑這是顧關山自己的人生。”沈澤道:“你無權支配,所以哪怕是和你們撕破臉皮,得由我來供她,我也必須得讓你們知道——” “——你們是傻逼。”沈澤張揚地說。 那話實在是太有沈澤的風格了,他總是這樣囂張又中二,說了之后盯著顧關山的一對父母。 “她是我認識過的最好的女孩子,可在你們眼里像個廢物。”沈澤拉著顧關山,認真地說,“這么冷的天,我把我的羽絨服給她的時候,你們在羞辱她。” “顧關山有一件無論如何都想去做的事,甚至愿意為了它和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翻臉,你們還是想把自己的意愿強加在她的身上。你們想讓她去學什么?學法律還是學金飯碗經濟?問題是她樂意嗎?” 沈澤拉著顧關山的手腕,死死地捏著,帶著年輕人不怕死不怕事的、囂張的、日天日地的架勢。 沈澤道:“我知道顧關山,她永遠不會屈從于你們,她可能從最好的學校里念完出來,還是會去找一個小漫畫工作室,她在我眼里就是這種人。她不和你們明面上反抗,但永遠不屈服。” “最終你們所有的強權都會化為泡影。”沈澤嘲弄地說,“什么用都沒有,你們所有的逼迫和毆打——” 他感到他握著的那只手腕瑟縮了一下,沈澤用力捏著,讓她不要逃跑。 年輕的他們一無所有,卻永不屈服。 “——都一錢不值。”沈澤說。 毀天滅地的朔風刮過天地,遠處的廣告牌被風吹得搖晃墜落,發出轟隆墜地的巨響。 沈澤盯著顧遠川:“所以你和我談談嗎?” 老城天色陰霾,云壓山脈,像是醞釀著一場大雪。 沈澤那天像個傻子,他把錢包和手機——甚至書包,都落在了教室里,管鑰匙的老師下了班,教室里空無一人,門鎖得死死的,窗戶也嚴絲合縫。 他拉著顧關山在外面煩躁地轉了一圈,最終放棄了砸玻璃破窗而入的想法,認命了。 “只能坐公交車了。”沈澤摸了摸口袋:“大放厥詞真是要不得,你還不如跟他們回去呢。” 顧關山笑了起來。 沈澤又看了看顧關山,溫和道:“你的臉都哭花了。” 顧關山沒說話,沈澤翻了翻謝真的柜子,摸出了在他看來有點娘的歐詩丹護手膏。 “這個應該……可以對付吧。”沈澤想了想,“總比再到外面,教風吹一吹強。” 然后沈澤在半明半滅的燈光里擠了點護手霜,給她抹了抹臉上發紅皴裂的地兒。 “你真厲害。”沈澤一邊抹一邊說:“哭成那樣了都一個字也不說,是被我帥到了嗎?” 顧關山微微閉上眼睛,沈澤在昏暗的光線中看見她的眼睫毛,還有上揚的漂亮眼尾,沈澤用護手霜笨拙地擦了擦,她的面孔又白又俏,皴了也好看。 然后沈澤將謝真的娘炮護手霜丟回了柜子,帶著顧關山出了校門。 寒風凜冽,土都凍了上,石頭結霜,花委頓進土地里。 126路車來了,顧關山凍得瑟瑟發抖,車里空曠,卻氤氳著一股烤紅薯和煎餅果子的味道,沈澤在后排占了個座位,風聲呼地刮過,像是要從公交車這鐵禽獸的身上刮下層rou來。 顧關山無措地問:“……怎么辦呀?” “先送你回去。”沈澤說,“我明天和他談談,不要怕。” 顧關山沒有回答,只是朝沈澤旁邊靠了靠,車廂里空空曠曠,轟隆隆地顛簸著車里的引擎,駛過冰封的海岸線。 顧關山說:“我覺得不會這么簡單……” “我也覺得。”沈澤說。 窗外風夾著暴雪,吹得整個車子都在搖晃,司機一個急轉彎,幾乎擦了個滑兒。 然后沈澤低頭強吻了他的姑娘。 ☆、42.第四十一章 沈澤在家里打開了自己的電腦, 沖了杯速溶咖啡,在自己的房間的軟椅上坐了下來。他的電腦桌面上面整整齊齊地存儲了一排文件, 桌面是他最喜歡的球星科比·布萊恩特,桌面上文件亂七八糟的,唯有那個文件夾干干凈凈,是顧關山畫的漫畫,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沈澤想起下午的那個吻。 他那時候只是想親一下, 沈澤覺得他有資格, 想著只要碰一下嘴唇都夠了—— 但是當他真的吻了上去, 就有些意亂情迷, 他將顧關山推在窗玻璃上親吻,近乎粗魯地咬她的嘴唇, 但顧關山甚至稱得上溫順地仰起了頭。 后面發生了什么來著…… 后來,雪厚厚地積了一層, 大海冰封,沈澤小心地將顧關山的手指捏在手心, 為她取暖。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里,托馬斯將特蕾莎形容為“被人放在涂了樹脂的籃子里順水漂來的孩子”。 對沈澤來說, 顧關山也是一個非常類似的符號, 牽動著他的呼吸和生命,猶如順尼羅河水飄來的摩西。 沈澤疲憊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思索著他們的未來。 未來, 沈澤曾經在一輛開往他們家的126路車上, 對謝真發短信說‘高中生談責任有點太早了’。 然后他遇到了他人生最大的一場災難, 卻也是他人生最大的幸運。 沈澤拿過手機,給謝真發了條短信:‘我想和她過一輩子了。’ 片刻后他的手機叮一聲響起,是曲若回的:‘你發錯人了。’ 沈澤沒回,疲倦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翻看顧關山畫的東西——她畫的東西顏色明快又鮮亮,透著股童話般的陽光,線條明麗。 片刻后沈澤的父親推門走了進來。 “你果然沒學習,沈澤。”沈爸爸忍著火氣:“你說你打算怎么辦——” 沈澤無所謂道:“沒什么怎么辦,我早戀了,現在無心學習。” 沈爸爸:“……” “別裝作很驚訝的樣子,爸。”沈澤盯著沈爸爸,揉了揉眉心問,“我要是不早戀你才驚訝吧?” 沈爸爸問:“是哪個小太妹?長得好看不?” 沈澤:“特別好看,像個小仙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