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知道夏舞雩此刻心里一定不好受，他迫切的想要追上她，告訴她不要擔(dān)心、不要害怕，他要為她遮風(fēng)擋雨，他可以的！

    這般想著，身體已經(jīng)先行沖了出去，如流星般的翻過院墻，落在了東宮之外。

    東宮的喧鬧、東宮的驚.變，全部被冀臨霄拋在腦后。

    他靠著習(xí)武之人對(duì)氣流和聲音的感覺，朝某個(gè)方向追去。

    夜色濃郁，冷月如芒。

    沐沉音帶著夏舞雩，在一座座屋頂上飛馳而過。

    害怕有追兵，沐沉音使足了力氣。但是，要把夏舞雩帶到哪里去，他不知道，所以便只能一直逃。

    夏舞雩虛弱的靠在沐沉音懷里，雙手勾著他的脖子，眼睛已經(jīng)萬分紅腫。她遮臉的布巾早被風(fēng)吹掉了，一張臉在冷淡的月光下，憔悴慘白。她嗚咽，眸底頹然無光。

    在刺殺高弘前，她也做好了失敗被殺的準(zhǔn)備，可誰能想到，自己竟然是被最親的人血淋淋的背叛設(shè)計(jì)！

    旦夕之間，她什么都沒有了。

    親人成了仇人，愛人她無顏再見。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diǎn)，她卻落得傷痕累累。

    什么都沒有了！

    “唔！”一陣絞痛猝然從小腹處傳來，像是誰拿著鏟子在她的小腹里刨掘那樣，疼的難以忍受。

    沐沉音一驚，低頭就看見夏舞雩臉上一股青色騰起，額角已泌出豆大的汗珠。

    他嚇了一跳，忙抱著夏舞雩跳下屋頂，落在下面偏僻的窄巷里。而夏舞雩雙腳一沾地就失去力氣，沐沉音竟然沒能托住她，她軟倒在了地上。

    沐沉音大驚，忙去扶夏舞雩，“雩兒！”

    夏舞雩卻抽搐著揪住沐沉音的手，攀著他的身子，痛的牙齒都打顫，勉勵(lì)道：“沐師兄，疼……肚子好疼……”

    沐沉音又驚又懼，手在她身后托著她，卻摸到一片濕淋。

    拿過來一看，居然是滿手鮮血。沐沉音恍然驚覺，道：“雩兒，你……！”

    看著沐沉音震驚的目光，夏舞雩立刻也明白了。

    “沐師兄，我懷孕了是不是？”夏舞雩忍著痛，低頭看自己裙間汩汩流出的鮮血，驀然發(fā)狂道：“孩子！我的孩子！沐師兄，快救救我的孩子！孩子要沒了，孩子沒了……”

    ☆、第79章 失語

    沐沉音忙按住夏舞雩亂動(dòng)的身體，腕間翻出幾根銀針, 扎在她身上。

    “雩兒, 你冷靜些！”

    “血……還在流血……”夏舞雩只看見自己的裙子上，血跡越來越多。她驚恐的哭道：“孩子, 我的孩子……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雩兒！”沐沉音艱難的制住她的動(dòng)作, 一手不斷落下銀針, “雩兒你別激動(dòng)！有我在，孩子不會(huì)有事, 你別怕！”

    可是夏舞雩聽不進(jìn)去，今日連番遭受的打擊, 讓她整個(gè)人處在崩潰的邊緣。長久以來身體里繃著的那根弦，快要承受到極致。

    夏舞雩揪著沐沉音的衣服, 恐懼的哭道：“孩子沒了……孩子沒了……”

    “雩兒, 孩子還在！你振作一點(diǎn)！”

    “孩子沒了，沒了……什么都沒了……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對(duì)我……夏瑩瑩，你為什么要背叛我……父皇、母后、瓏姨……臨霄！臨霄哥哥！”

    “艷艷！”冀臨霄的聲音突然破空傳來, 響亮的吼聲, 擊碎夜色的靜謐。

    他從巷子的另一端跑來, 衣擺在身后獵獵飛舞。他在黑暗中鎖定了夏舞雩，不顧一切的朝她奔來。

    月色在冀臨霄周身籠罩了一層銀色的箔, 腳步聲飛速的由遠(yuǎn)及近，直到他終于到了夏舞雩的近處。

    可是，他卻看見夏舞雩突然沒了動(dòng)靜, 原本揪著沐沉音衣服的雙手，像是沒力氣了似的垂下來。而她的身子則僵硬的坐在那里，目光無神凝望虛空，宛如被抽掉了靈魂的布偶。

    冀臨霄不禁心失跳一拍，“艷艷！”

    “別過來！”沐沉音用吼聲將冀臨霄阻止在七步之外。

    兩人的視線對(duì)上，沐沉音眼底翻騰起無邊的痛苦和憎恨，像是浪濤一樣的翻滾，恨不得將冀臨霄淹沒在其中。

    冀臨霄一怔，聽出了沐沉音的聲音，“敬王？”

    沐沉音扯下蒙臉布，吼道：“是！是我！現(xiàn)在這個(gè)結(jié)果，你滿意了？！”

    “本官……”

    “你自己看看，雩兒變成什么樣了！”

    冀臨霄不敢猜想夏舞雩這是怎么了，為什么像是失去了靈魂似的，僵僵坐在那里，沒有言語也沒有表情。

    沐沉音已經(jīng)在她的身上扎了十幾根銀針，當(dāng)看見她裙間的血跡不再擴(kuò)大，他探上她的脈象，這才松了口氣，慟然道：“她懷孕了，你知道嗎？差一點(diǎn)！差一點(diǎn)這孩子就沒了！可她精神已快要崩潰，無論我如何勸說，也認(rèn)定孩子已經(jīng)掉了！現(xiàn)在，這孩子我保住了，可是雩兒呢？她變成了什么樣子！”

    沐沉音吼道：“你知道她怎么了嗎？她得了失語癥！因?yàn)槭艿降拇驌暨^大，再也撐不住了，便把自己變成行尸走rou！不會(huì)說話，無知無覺，只剩下點(diǎn)潛意識(shí)維持生命力！冀臨霄，你看看雩兒成了什么模樣，就因?yàn)槟銈冞@些人！其中就包括你！”

    這番話只如五雷轟頂，將冀臨霄劈得神思震蕩，腳下趔趄。

    艷艷懷孕了？

    孩子差一點(diǎn)就沒了。

    艷艷受得打擊過大，變成了行尸走rou。

    是他的錯(cuò)，沒能保護(hù)好艷艷。在他所不知道的時(shí)光里，艷艷到底還經(jīng)歷了什么？

    冀臨霄想發(fā)問，卻不知該從何問起，心下如被剪刀一片片的剪下來，疼的血rou模糊。

    沐沉音把夏舞雩抱在懷里，夏舞雩如布偶似的，沒有反應(yīng)，任他對(duì)待。

    他眼眶也紅了，悲痛至極的說：“冀臨霄，你可知她是誰？雩兒是蓬萊最尊貴的嫡出公主，從小就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是你們燕國人，踏平了她的家園，虐殺了她的親人！你們還虐待她！虐待她一個(gè)四歲的孩子！”

    他道：“你知道當(dāng)年你們燕國的士兵怎么對(duì)待她的嗎？當(dāng)著她的面凌.辱折磨死她的母后，殺盡伺候她的宮人，又把她從床底下拖出來！那些禽.獸甚至連一個(gè)四歲孩子都不放過，想將她也侮.辱了！他們提著她的腳踝，扒光她的衣服，剪掉她的頭發(fā)，將她按在地上，各個(gè)端著他們那處的東西想要玷.污她！”

    “雩兒不懂，拼命掙扎，她身體還太小，那些人根本進(jìn)不去。他們僵持了大半個(gè)時(shí)辰，天亮了，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進(jìn)來的同時(shí)，高弘徐桂他們也敲打鑼鼓，通知各處的士兵掃蕩結(jié)束。這些禽.獸沒能占到雩兒的便宜，心中懷恨，竟然喪心病狂的在雩兒身上啃咬，咬下她的rou生吃解恨！”

    “那時(shí)候她雙臂、雙腿、還有肚子上都是被咬掉的rou，血不斷的流，她就躺在死人堆里怎么也不愿意閉眼！師父那會(huì)兒正好在蓬萊皇宮做客，僥幸逃過一劫，天亮后搜尋幸存者時(shí)，從一群尸體中翻出了奄奄一息的雩兒！”

    “這就是你們燕國人做的好事！你們害得雩兒國破家亡，害得她人不人鬼不鬼，如今她回來報(bào)仇，何錯(cuò)之有！可是善良的她不愿殃及無辜，只殺始作俑者，她哪里做得不對(duì)？”

    “這都是你們燕國人欠她的，你們罪大惡極，死有余辜！”

    沐沉音說罷，手伸進(jìn)懷里將夏舞雩給的休書一掏，砸向冀臨霄。

    “你自己看看，雩兒到最后還不忘讓你置身事外！你自己看！”

    聽了這番話，冀臨霄仿佛僵成了瓷俑，再接過沐沉音砸來的紙張，打開一看，“休書”二字令他猝然冰涼。

    震驚覽過休書內(nèi)容，冀臨霄腦海一片暈眩。他宛如成了冰凍的俑，夜風(fēng)再一吹，一道裂紋現(xiàn)于其上，從里向外碎開。

    震驚與心疼交織在一起，冀臨霄甚至為夏舞雩的經(jīng)歷悲痛、憤怒。他仿佛聽見心臟裂開的聲音，支離破碎，滿目瘡痍。

    “艷艷……”

    原來她曾說過的家人被殺盡，竟是那場山河失色的屠城。

    原來她為了復(fù)仇，做了這么多年的籌備。

    她要他教她武功，是為了刺殺太子。

    她說過的話，有那么多謊言。

    但這一切加起來，都比不過她曾受到的傷害！

    而現(xiàn)在的她，因?yàn)槌惺芰Φ綐O限，不再哭笑，不再說話，就在他的面前傻傻的靠在沐沉音懷里。

    一股劇透如劍插.進(jìn)冀臨霄的深心，他懊悔自己沒能早點(diǎn)發(fā)現(xiàn)夏舞雩的身世，懊悔自己沒能早些開解她，更因她事先準(zhǔn)備的休書，慚愧的想殺了自己。

    這一刻，她曾經(jīng)做過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冀臨霄紅著眼沖向夏舞雩，俯身將她從沐沉音懷里奪過來，牢牢抱在懷里。

    “艷艷！”

    冀臨霄被夏舞雩身上那些針扎得遍體刺痛，但他仿佛感覺不到那些疼痛，反是用更大的力氣抱緊夏舞雩。

    他吻著夏舞雩的耳垂、額角、面頰，近乎乞求的說：“艷艷，是我的錯(cuò)。你和我說句話，好嗎？哪怕是罵我也好……艷艷，你不要?jiǎng)右膊粍?dòng)……”

    沐沉音亦眼底噙著淚光，沉痛道：“你求她又有什么用？失語癥是連師父都無法醫(yī)治的心病，雩兒她，很可能會(huì)這么一輩子呆呆傻傻，她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沐沉音的話越到后面越歇斯底里，話音落時(shí)，眼角流出了眼淚，他竟頹然的低下頭，悲痛的看著夏舞雩，亦感到茫然無力。

    昔年，他為了學(xué)盡鬼醫(yī)真?zhèn)鳎委熞荒竿牡艿埽艞壛四敲炊啵瑓s還是沒法治好弟弟。

    而今日，他的另一個(gè)重要的人，就在他懷里封閉了心靈。

    他終究是改變不了他們，他沐沉音，又算什么妙手佛醫(yī)？！

    冀臨霄抱著夏舞雩，牽著她的手，低低求道：“艷艷，你能聽見我說話嗎？回答我，別害怕，我說過會(huì)護(hù)你周全，就斷不會(huì)食言。艷艷，求你響應(yīng)我……”

    “雩兒……”沐沉音苦笑，淚目潸然。

    突然，遠(yuǎn)處黑暗的夜色里，傳來大批人馬疾行的聲音。

    冀臨霄和沐沉音同時(shí)察覺，神色一僵，朝著巷子那頭望去。

    那頭便是人馬駛近之處，不需多加思考，便也能猜出那是東宮的衛(wèi)隊(duì)。

    冀臨霄眼神一沉，只思忖瞬間，便有了主意，忙對(duì)沐沉音道：“敬王，請你帶艷艷去你下榻的行館，本官留下應(yīng)付他們。”

    沐沉音用質(zhì)疑的眼光掃了眼冀臨霄，動(dòng)作卻極其迅速的將夏舞雩攬到懷里。

    冀臨霄道：“今日我會(huì)出現(xiàn)在東宮，是因收到匿名信，這其中究竟發(fā)生什么，我雖不知，但能肯定我和艷艷雙雙被人設(shè)計(jì)。此刻我冀府外只怕被埋下好些雙眼睛，一旦看見我將艷艷帶回冀府，我二人便都逃不掉了。敬王，你與艷艷的關(guān)系知道的人甚少，你先帶艷艷去行館安置，也好避開那些耳目。”

    沐沉音微愣，沒想到冀臨霄能在這么短的時(shí)間里，想到這么多枝節(jié)，心里雖然怨恨他，但也稍微放心了點(diǎn)。

    人在患難之時(shí)流露的感情都是真的，冀臨霄為了夏舞雩，不惜徇私枉法，這份用情至深沐沉音看在眼里。

    對(duì)冀臨霄這種公正嚴(yán)明的人來說，如不是將夏舞雩擺在首位，又如何會(huì)放棄一直以來奉為天經(jīng)地義的原則？這種選擇對(duì)冀臨霄而言太艱難痛苦，再多的正義、再多的原則，也敗給了私情。

    正因?yàn)樗沁@種人，沐沉音才敢信他。

    “好，雩兒我?guī)ё吡耍^兩日會(huì)送她回你身邊。但作為條件，本王會(huì)暫留在冀府，照顧雩兒和她腹中的骨血！”

    沐沉音說罷，抱起夏舞雩，腳下一縱，踏上枝頭遠(yuǎn)去。

    冀臨霄目光黏著在夏舞雩身上，一顆心痛的已然麻木。

    他聽著身后靠近的腳步聲，拳頭緊握，又松開，又一緊，翻身上了旁邊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