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我們是夫妻,我說過會一生愛護你,你別擔心。” 夏舞雩更不解了,隱隱又覺得冀臨霄話里有話,她試圖深思,但思緒仿佛被擋在了一扇窗戶外,怎么也延伸不到屋里去。 再多的疑惑也抵不過滾滾而來的瞌睡蟲,夏舞雩耷拉了眼皮,慢慢睡著。 當屋內響起她清淺綿長的呼吸聲,冀臨霄小心的把她摟得更緊,眼中有什么東西愈加堅定。 次日,冀臨霄準備了一個包裹,和夏舞雩出了冀府。 兩人乘坐馬車出城,到了一片荒郊處,冀臨霄牽著夏舞雩下了馬車,帶她一路步行。 夏舞雩本以為冀臨霄是帶她去拜訪兩位住在郊野的故人,卻不想兩人越走越偏僻,穿過一片小樹林,還翻過一座小土坡,到了一處荒地。 這里渺無人煙,周遭野花爛漫,灌木雜亂叢生,一只野兔被兩人靠近的響動驚得四躥,帶起的雜草拍打過夏舞雩的裙。 她看到裙帶上沾了幾顆蒼耳,動手扯下來,另一手始終被冀臨霄握在手里。 “艷艷,我們到了。”耳邊是他溫聲的提醒。 夏舞雩環顧四周,赫然發現,在一棵高聳的野樹后,佇立著一座……孤墳。 夏舞雩怔了怔,問道:“你的故人就長眠在此地?” “嗯。” 冀臨霄把夏舞雩牽過去,小心幫她拂開張牙舞爪的樹枝,兩人來到墳前。 這墳看著有些年頭了,墳頭已生了青青綠草,但看得出打理得很勤,墓碑上沒落什么灰,碑前供著的花果也還沒有爛掉。 “大人,你經常來這里掃墓嗎?” “嗯,他們是我的爹娘。” 夏舞雩一下就怔住了。 她盯著墓碑,這長條方石上刻著的字,輪廓尚還清晰可辨。 ——先考先妣之墓。 寥寥六個字,僅此而已,沒有逝者的名字,沒有生卒年分。夏舞雩呆呆的望著墓碑,目光從起先的震驚到之后的充滿懷疑。 她看著冀臨霄眼底的悼念之色,斟酌再三,還是忍不住問道:“爹和娘……為什么墓碑上不刻下他們的名字?” “因為在世人眼中,他們罪大惡極。我若刻下他們的名字,怕是保不住他們這安息之地。” 從冀臨霄的語調里,夏舞雩聽出了壓抑太久的悲痛,還有種沉重的、不與人道的委屈。她仿佛能感受到冀臨霄的心緒,一顆心也跟著痛起來,下意識反扯了扯他的手,說道:“爹娘有你這般正直良善的兒子,也必不是什么惡人,這中間是有什么誤會,或者什么苦衷吧。” 冀臨霄看了眼夏舞雩,低身,手在墓碑上撫過,一寸一寸,從第一字到最后一字,猶如在撫摸父母蒼老的面龐。 當指尖從最后一字上落下時,他說道:“我爹乃大燕國百年罕見的傳奇之人,與我娘因緣際會,伉儷情深……我爹叫季樘,我娘叫如煙。” 季樘!如煙! 夏舞雩倒抽一口氣,渾身僵立,心神轟動。 她怎么也沒想到,冀臨霄的生身父母竟是那兩個人。一個紅顏薄命的名妓,一個為了女人便為虎作倀殘害忠良的罪人! 這消息太過震驚,夏舞雩似是聽到心臟猛地一陣鼓噪。目光定定落在冀臨霄身上,震驚又茫然,唇瓣微微張著,卻不知該說什么好。 冀臨霄把夏舞雩的反應看在眼底,沒有起身,而是回頭盯著她說道:“我是罪臣之子,隱藏身份二十余年,唯有義父知曉。這些年,我時常在心里記恨我爹,記恨他被青樓舞妓迷惑,犯下喪盡天良的錯事。因著我娘的身份,我甚至厭惡所有青樓女子,尤其是舞妓。” 夏舞雩僵立著喃喃:“怪不得……” “但后來,我發現自己錯了。”冀臨霄將帶來的包袱打開,從里面取出些新鮮瓜果,擺在墳前,“就在義父被刺那日,義父告訴我許多關于我爹娘的事。我方知道自己錯的離譜,萬不該記恨爹娘。爹是做了不好的事,但他有苦衷,更始終明白自己該是何種立場。在那種境地下,他還能最大限度的保住朝中忠良的性命,暗殺鄭國公及其副將,使得鄭國公叛亂終止。爹根本不是世人口中的罪人,甚至同他相比,我這個做孩兒的,不知窩囊多少。” 夏舞雩沉然靜默,心口如被刀子抹過,為冀臨霄心疼。 在這種心與心貼近的時刻,她再不必控制自己的情緒,亦不必維持住淡定的表情。 她跪坐在冀臨霄身旁,道:“臨霄,你沒有窩囊,你不畏強權,剛正不阿,你很好,真的,你哪里都好。” 冀臨霄感動的一笑:“義父說,我的嫉惡如仇、剛正不阿,都和我娘一模一樣。” “臨霄……” “我娘落在那些逆黨手里,成了他們要挾我爹的籌碼,娘便吞簪自盡。那些逆黨將她的尸首隨意掩埋,連棺材都沒有。我爹是被惠宗下令燒死的,行刑當日,惠宗命人將我娘的尸骨挖出來,送給我爹。娘那時已是一具枯骨,爹抱著娘走上刑場,被燒死在大火之中。” 冀臨霄又點上三炷香,放在帶來的臥香盒里,雙手供上,一邊說:“那天,義父帶著我在暗處觀看行刑,我親眼看著爹娘被吞噬在大火中,黑煙滾滾,爹卻半點慘叫都沒有發出。那場火燒了整整一個時辰,后來起霧了,白茫茫的大霧籠罩刑場,和黑煙重疊在一起。待到霧散時分,火也滅了,爹和娘同身下的草垛一同成了灰燼。” 酸風射眼,讓夏舞雩眼眶濕熱,她昂頭看著湛藍天空,眼角一滴淚滑落。 幾乎同時,冀臨霄粗糙的指腹已拂過她的眼角、臉頰,小心抹去那滴淚。他目光亦有些心疼愧疚,道:“艷艷,對不起,我只是、只是想把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東西分享給你,我想與你做最親的人。” 夏舞雩語帶哭腔:“我知道。” 冀臨霄的手順勢撫過她的臉,一手將這絕美的面龐捧著。 “艷艷,若我的身世泄露,難免會遭大禍,朝堂上多少視我為眼中釘的人巴不得抓住我的把柄。所以此事我和義父都一直瞞得,義母和巧巧不知道,冀祥不知道,就連詠清都不知道。” “可大人卻告訴了我。”夏舞雩抽泣著說。 冀臨霄淺笑,“艷艷和他們不同,艷艷是我的妻子,對妻子坦誠一切天經地義,我相信艷艷會守好這個秘密。” 她會!她當然會! 她這個處處隱瞞、一肚子壞水的女人,竟也能得到一個人這般毫無猶豫的信任,她又如何還能辜負這番信任? 白皙手軟的手,不知幾時抬起,覆在了冀臨霄的大手上,抓著他的手貼緊自己的臉。 夏舞雩喃喃:“我會替你守好秘密,也不會去驚動義父。寧身死,不會傷你半分。” 冀臨霄也是一震,將她扯到懷里,斥道:“胡言亂語什么!好好的提什么死字,你是要爹娘在九泉之下還得為你提著心吊著膽?” “我……”夏舞雩只好服軟,可憐巴巴道:“大人,我錯了,你別兇我。” “好,不兇你。”冀臨霄撫著懷中女人,“我……本官怎舍得兇你。” 夏舞雩哭笑不得,“大人也真是的,這一日日是跟誰學的,怎么就越發的會說情話了。”言罷,不等冀臨霄狡辯,又道:“只是大人適才提到爹行刑的時候,下起了大霧,霧散之后,大火便漸漸熄滅。” “嗯,怎么?” “也沒怎么。”夏舞雩喃喃:“我就是覺得驚訝,帝京這氣候,竟然會在午時突然下霧,只怕是老天爺都看不過去爹娘的結局,便用一場霧讓他們能靜靜在一起走完最后一段路。” 冀臨霄心里又蒼涼、又溫暖,撫過懷中女人的頭發、肩膀,摟住她的背,輕輕拍了拍。 他深吸口氣,忽然道:“艷艷,今日帶你來此見過爹娘,我也有些話想和你說。希望你明白我的話意,好好想想答復。” 作者有話要說: 唔,又快到月底了,請問大家有營養液嗎?感謝之前砸給我營養液的所有寶寶,鞠躬,再鞠躬,請大家送營養液吧~ ☆、第76章 情深 “大人?”夏舞雩從冀臨霄的懷里抬起頭,察覺到冀臨霄突然變得正式許多。 她在他眼底看見了自己, 更看見他目光如炬, 直勾勾盯著她,像是要穿透她的內心。 “艷艷, 我爹和義父是莫逆之交,當初義父冒著生命危險, 將我保全下來, 甚至全天下人都認為我爹是惡棍,只有義父將我爹當作真男兒。” 一字字, 如雨滴打在夏舞雩心頭。 冀臨霄將自己被季樘逐出家門,實則是被安排好退路的事, 一五一十的說給夏舞雩。 “那時我爹想找個人能護住我,斟酌再三, 選擇了義父, 又怕給義父帶來殺身之禍,心里很矛盾。但義父前些日子告訴我,即便我爹不去找他, 甚至即便自己不知道在爹娘身上發生的真相, 和世人一般認為爹是做了十惡不赦的事, 他也一樣會不遺余力的護住我、將我養大。只因為他和我爹是好兄弟,他深信我爹的人品, 深信他有苦衷。” 他道:“艷艷,昨晚我和你說過,不論你做了什么, 我都會愛你護你一生,所以你不用擔心。” 夏舞雩心下一凜,心直突突,總覺得冀臨霄在暗示她什么。 他道:“本來和你約定,待我們有了孩子,就彼此開誠布公,但我終究是等不及,把自己的一切都鋪陳在你面前了。我相信自己對你的信任,也希望你能信任我,把你藏在心底的事都和我說,我們一起想辦法,就是天塌下來也是我頂著。” “大人……” 夏舞雩的心更突突,心神慌亂,有些跪不住。 冀臨霄為什么要和她說這些話?他今日帶她來掃墓,再坦誠,再到此刻對她的暗示……夏舞雩驚覺,冀臨霄定是懷疑上她了!想讓她自己承認! 夏舞雩艱難的扯出一抹笑,“大人,你不用這樣,我心里……沒藏什么要緊事。” 冀臨霄眼底有絲焦急,“艷艷,你為何不愿相信本官?本官已將心都掏出來了。” 她不是不相信冀臨霄,而是報仇是她一個人的事,她不想把冀臨霄牽扯進來,導致他被人抓到把柄。 夏舞雩強笑:“大人,我有些不舒服,想早點回去,改日我也帶上香燭貢品,再和大人一起來祭拜爹娘可好?” 冀臨霄等了片刻,見她不改想法,眼底的焦急化作挫敗,嘆道:“那就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兩人無話,兩個身子卻緊緊依偎。 頭一遭的,夏舞雩竟像個刺猬,明明與人親密相擁,卻還一身刺,不讓人踏足內心。 回府后,沒歇多久,她就借口想一個人出去轉轉,匆匆去往宮中,持夏瑩瑩給的令牌進去,到了關雎宮。 夏瑩瑩彼時正在試一套英宗新賞賜下來的衣服,被宮女告知夏舞雩來了,精致的云肩都顧不得打理好,頂著一堆褶皺沖出關雎宮,把夏舞雩拉進來。 “雩兒。”夏瑩瑩屏退眾人,關門問道:“你怎么了,臉色不太好,憂心忡忡的,是遇上什么難事?” 夏舞雩沒想到,自己竟欲語淚先流,“瑩瑩jiejie,我……” 夏瑩瑩吃了一驚,“雩兒別急,來,jiejie這帕子給你,擦擦眼淚,我們到榻上坐著說。”她溫柔的把夏舞雩扶到榻上,又為她沏了茶來,親手將茶杯放在她手里。 “雩兒,先喝點茶靜靜心,有什么難事慢慢說給jiejie,jiejie好歹也是能在圣上面前說上話的,定能幫到你。” 夏舞雩流著淚道:“沒用的,瑩瑩jiejie,這件事不能驚動圣上。” 夏瑩瑩明白了什么,“雩兒,你該不是說,這與我們復仇有關?” 夏舞雩點點頭。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我想趕緊殺了高弘。” 夏瑩瑩又吃了一驚,坐在旁邊,深切看著夏舞雩。 “雩兒,難道你被發現了?” “嗯……御史大人他,約摸是察覺了,他暗示我全都交待出來。” 夏瑩瑩的面色頓時浮現兩塊雪白,她怔怔問道:“他全都知曉了?” “應該是。”夏舞雩凄聲道:“我不想連累他!滿肚子的苦水又不知和誰說,只能來找jiejie,求jiejie幫忙安排,讓我快些手刃了高弘!” 夏瑩瑩也是驚魂甫定,垂眼沉寂,心緒紛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