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不過一天的時間,所有的美好支離破碎,硬生生拼湊成這般不堪入目的畫面,直教人無法喘息,痛徹心脾。 這一刻,冀臨霄甚至在想,為什么要讓他知道這些?為什么不讓他繼續被蒙在鼓里,老老實實的幸福下去? ☆、第74章 蝶飛滄海 樓詠清雙眸瞇成兩盞月牙,停了停, 合了扇面, 將扇柄往冀臨霄肩頭上一戳。 “喂,和你說話呢, 怎么神游太虛這么久。臨霄,這般心不在焉可不是你辦公時候的做派, 這次又沒提到舞妓。” 時至今日, 冀臨霄對舞妓哪還有什么偏見,神思收斂, 聚攏目光,卻不敢直視樓詠清明光銳利的眼。 他低低問著:“詠清, 都察院也好,刑部也罷, 都依托一個‘法’字。世人皆道‘法不容情’, 你以為,當兩者沖突時,該以哪個為大?” 樓詠清笑瞇瞇說:“如果是我, 呵呵, 看心情。” 冀臨霄頓時有種說不出的內傷感, 但又不得不認,這的確是樓詠清的風格。詠清這人, 聰慧正義,但有時候離經叛道的很。 “算了,不聊了, 看你也心不在焉。”樓詠清無奈的笑著,起身,示意冀臨霄也不用繼續坐那兒,“老古板,問問題都是這么沒趣的,罷了,還是去看長寧姑娘作畫吧。” 鄭長寧從始至終靜靜的,沒有朝兩人投來過目光,但大概是聽到他們的話了。 冀臨霄隨著樓詠清靠到桌子旁,低頭就看到那硯盂中的朱砂墨殷然如血,細而不膩,被鄭長寧磨得萬般精致。 墨好,畫便能好上三成,何況鄭長寧的畫功堪稱名師大家,那畫筆在手里靈活自如,勾勒萬象,端的是鬼斧神工。 樓詠清以扇掩嘴,像是怕自己呼出的氣息都會破壞畫面似的,笑道:“長寧姑娘好技藝。” 鄭長寧默然無語。 冀臨霄端詳畫面,三尺長的生宣上海水澹澹,岸邊礁石高低錯落,層疊懸挑,赫然是海岸之景。 “這畫中是……?”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鄭長寧淡淡回了,下筆不停。 正當口時,有人進屋了。 原來是應長安,依舊把挺好的衣服穿的邋里邋遢,不修邊幅,還吊一只袖子在身后甩來甩去。 隨著他進來,他端著的藥湯也散發來濃郁的藥味。應長安呼道:“長寧妹子,該喝藥了!按時喝藥好得快!” 鄭長寧擱下畫筆,望向應長安。 樓詠清似對鄭長寧的“聽話”有些不滿,目光不善的掃了眼應長安,便沒理他。 應長安把藥端給鄭長寧,這才注意到冀臨霄也在,鄙夷的哼了聲,問道:“你來干啥?” 樓詠清說:“臨霄自是來同我討論公事。” “去他娘的公事!” “呵呵,我正好把勾魂娘子的事和臨霄講了講。” 應長安雙眼猝然睜大,高呼道:“啥?” 這聲音響亮,讓鄭長寧猝不及防,手抖了下,碗里的藥汁濺出一滴,濺在了畫紙上。 應長安一怔,忙道:“哎呀,長寧妹子,鄙人錯了,你先喝藥,先把藥喝了哈。” 樓詠清不悅道:“在下才剛起個頭,應兄就一驚一乍的,這若再講下去,應兄你豈不要把我這屋頂拆了?” 應長安陰惻惻剜了樓詠清一眼。 鄭長寧卻放下藥碗,盯著自己的畫。 那藥汁滴落的位置正是海面之上,她眸中有些惋惜,思考了一陣,又提筆蘸了顏料,就著那藥汁描畫氳開,很快勾勒出一只蝴蝶。 “蝴蝶?”應長安本來想勸鄭長寧喝藥,見了這蝴蝶,詫異問道:“海上怎么會有蝴蝶?” 鄭長寧突然看了眼樓詠清,道:“蝶飛不過滄海,蟬鳴不過初雪,樓大人又何苦在長寧身上屢花心血。” 冀臨霄聽出這話味道不對,身邊樓詠清當下收了扇子,也不回應,直接走到鄭長寧身后,捉了她的右手,胸膛抵著她的背,看上去就像將她攬在了懷里似的。 他掌控玉白葇荑,牽著她的手執筆作畫,筆尖在那蝴蝶身上勾勒描繪,竟是慢慢又添成了海鳥的輪廓,鳥喙銜一枝條,雙翼纖細又堅韌。 “樓、樓大人……”鄭長寧想把手往回縮,卻抵不過那份力氣,臉上隱有些羞急。 冀臨霄也沒想到樓詠清敢這么旁若無人,而應長安早就暴跳如雷,沖著樓詠清大罵:“姓樓的!你把人當空氣嗎!趕緊放開我長寧妹子,不然哥揍死你!” 樓詠清沒理他,筆下一個緩轉收尾,筆觸頓了頓,牽著鄭長寧的手將筆擱下,卻仍是抓著她的手緊貼在她身后。 鄭長寧無法,只得低頭看畫,問道:“這是……” “精衛。”噴勃的氣息呵在頸邊,低低的話語搔得耳間發癢。 “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長將一寸身,銜木到終古?” 鄭長寧身子微顫,避開頸邊暖融的氣息,說道:“長寧不過是飛不過滄海的蝶,不是什么精衛鳥,也不曾執著的想要填平東海。”她喃喃:“長寧是心如死灰。” 樓詠清低笑:“連渺小如精衛,都還執著于所求,長寧姑娘又何必把自己的心緊緊包住,不愿沾染紅塵?” 鄭長寧反問:“千年萬載,精衛鳥又何曾將東海填平?還不如心如止水,靜待身死之日。” 樓詠清道:“精衛是不曾填平東海,但她和海燕結為夫婦,縱是早年落難,卻也得到癡心愛侶,一路禍福相伴。長寧姑娘又怎覺得精衛就沒有幸福?” “樓大人……” “不必再說。”樓詠清笑容中帶著斬釘截鐵的意味,“你若愿當精衛,我就愿做海燕,你若執意當飛不過滄海的蝶,也沒事,那就我一個人渡海,再把你拽到對岸去。” 鄭長寧心魄蕩漾,微微失語:“樓大人,你……”她咬唇,看向旁邊一副要和人打架姿態的應長安,忙說:“樓大人請放手,長寧該喝藥了。” “好。”這次樓詠清倒是干脆,放開了她。 鄭長寧連忙側身錯開,挨近應長安,從他手中端過藥,飲入腹中。 不敢喝的太快,怕喝完后又會被樓詠清鉗住,只好慢慢的咽,同時身體也緩緩躲到應長安后面。 應長安把鄭長寧當妹子,自然護著,閃身擋在了鄭長寧面前,抱肘,挑釁的瞪一眼樓詠清。 冀臨霄這半晌下來,就跟看了場戲似的,樓詠清和鄭長寧像是打啞謎的對話,若是從前,冀臨霄怕是半個字也聽不懂,但如今他心里有深愛的人,這般話自然聽得明白。 蝴蝶也好,精衛也罷,皆是鄭長寧在表達自己想要封閉內心、就這么消磨完一輩子,而樓詠清卻偏要追求,偏要她將心交給他。 能入樓詠清眼的女孩,定不尋常,但冀臨霄沒想到,吸引了他的竟是鄭長寧。 可憐她本是金玉質、白梅魂,卻因鄭國公的糊涂、柳國公的利用,陷入風塵泥沼中,在社會的最底層,于萬人踐踏中小心翼翼護著自己內心的干凈之處,漠然面對所有的骯臟。 吸引了樓詠清的,就是這樣的靈魂吧。 樓詠清突然一敲扇柄,一聲響,打斷冀臨霄的思緒。 他語重心長道:“臨霄,你適才和我說的什么法和情哪個為大,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有此一問,但誰叫我是你至交呢?有些話倒還真想和你說說。” “你說。” “臨霄,你這人就是非黑即白的慣了,想改也改不了多少。其實,當法和情沖突時,為什么就一定要先選好一頭呢?豈不知許多人都有苦衷,犯下的事都逃不出‘理由’二字?這世間事,錯錯對對,是是非非,本就沒個定準,如果是我的話,定要先搞明白一切的緣由,待到都清楚了,再想怎么做最合適。記住,能給你指一條明路的不是什么喊著好聽的道義,能給你指條明路的,只有你自己的心。” 冀臨霄肩頭顫了顫,忽然覺得心里不是那么堵了,似有所悟,在黑暗中摸到了一絲頭緒。 他現在迫切的想見到夏舞雩。 他要帶她去一個地方,用自己的坦誠,感化她、幫助她。 苦衷也好,仇恨也罷,他要想辦法化解,找到最合理的解決方式。 辭別樓詠清,冀臨霄走出府邸,夕陽已褪至天云一角,頭頂被夜晚的藍紫色慢慢鋪滿,將他的身影一路拉長到巷口,同帝京慣用的灰石磚溶溶成相同的顏色。 “喂喂,你站住!”身后是應長安的喊聲。 冀臨霄被應長安攔在了府門,應長安劈頭蓋臉問:“你他娘的站住!快說,那姓樓的跟你說我師妹什么了!” 冀臨霄道:“沒什么。” “你少睜著眼睛說瞎話!” “此乃我等公務,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個毛線!”應長安語氣不善,“丑話說在前頭,我做什么事,與我師兄師妹都沒關系,你要是找他們麻煩,小心哥一粒藥.毒死你!” 他嘴上這樣說,心里卻害怕是冀臨霄懷疑上夏舞雩了,因此故意問:“喂,你跟織艷過的怎么樣?從軟紅閣關門了開始,就沒織艷的消息了,長寧妹子也挺關心的。” 冀臨霄沉吟片刻,道:“我們很好。”便給應長安打了個抱拳,匆匆離去。 應長安在后面叫:“喂!你聽哥把話說完不行嗎?” 冀臨霄哪有心情理他,步子更快,如踏了陣風似的,一路沖回家中。 夏舞雩聽說他回來了,有點奇怪,忙斂衽去門口相迎,正好在后院的月洞門下迎上了歸來的冀臨霄。 “大人……” 夏舞雩剛要開口,就見冀臨霄炯炯有神盯著她,眼底像是徐徐綻開比烈火還要熾熱、比海水還要深沉的情愫,緩緩握住她的手,道:“艷艷,明日,我帶你去個地方,同我見兩位故人。” ☆、第75章 坦誠身世 春日柔暖,夏舞雩迎著冀臨霄深邃難解的目光, 心底里有個聲音在說, 這個男人有些奇怪。 她抱著幾許疑惑、幾許猜測,和冀臨霄共用了晚飯, 又和他在院子里散步了會兒,便早早就寢了。 躺在床上, 夏舞雩想問冀臨霄, 他不是說要宿在都察院嗎,怎么又回家了, 還說要帶她去見故人。 “大人……” 低低的一聲喚剛出口,身后的男人便展開一臂, 繞過她的腰將她摟住,身體靠過來貼著她的背, 把她完全納入懷中。 “艷艷。”冀臨霄聲音低沉, 在黑暗的靜夜里,喑啞有質,暗含柔情。 “艷艷, 睡吧, 待明日你見到他們了, 我也有故事要告訴你。” “故事?”夏舞雩更不解了,冀臨霄這是怎么了? 聽不到他的回答, 只有規律的呼吸,溫暖和熱燙一下下拂過夏舞雩的耳鬢。 好久,她終于聽到冀臨霄的聲音, 如小錘子敲在鐘上,震得夏舞雩的心嗡嗡鳴響。 “艷艷,我愛你,不論你做了什么。” 夏舞雩怔怔的嚶嚀:“冀臨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