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節
“你們不是不相信我?想要我大義滅親?”東辭一邊出聲,一邊展臂而舉,黑青的經脈忽然從手臂蔓延自手背,“再怎么說,我現在也還是六省盟主,統領三港綠林,此戰本該由我親自出手。我與她一戰,不計生死!至于我憑何出手……” 話音未落,他袖中忽竄出滿天赤紅蠱蟲,黑壓壓地飛在身后與天際,發出嗡嗡響動震得四周劍顫。 鐘玉珩大驚,噔噔退了數步,旁邊一眾武林人也盡皆退開,全數色變。 “東辭……”霍錦驍怎樣也沒料到他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將自己的秘密曝露,心里已然大慟。 東辭手指空抓,經脈自肌膚上浮起,宛如毒蔓扭蔓猙獰。 一向清俊飄逸有如謫仙的男人,忽然變成了地獄惡佛,手執屠刀,叫人不禁心生恐懼。 船忽有些輕微震動,有人探身看了眼水,駭然驚道:“水,水里好多……” 后面的話再也出不來。 眾人都跟著看向海面,只見一片黑壓壓的東西從船底游出,也不知是蟲還是魚,只看得人頭皮發麻。 蠱王魂咬之召,縱深海亦有蟲應。 “夠資格了嗎?”魏東辭轉身問眾人。 無人敢再開口。 ———— 戰場并不在洪佩山的督船上,而是挑在了霍錦驍來時從平南開出的那艘船上。四周的戰船漸漸靠近,所有人都上在戰船上觀戰。 風起浪涌,船動如葉,黑壓壓的蟲群飛舞著,像墜在半空的云。 霍錦驍與魏東辭相視而立,手中長劍指地,晃折出冰冷劍光。 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與他為敵。 “為什么?”她問他。 “你是平南景驍,我是三港盟主,事已至此,不打不行。”東辭淡笑,頰上也有幾縷黑青經脈,一張俊顏無端猙獰,只有那笑,仍舊如昔。 “為什么你要來應戰?”霍錦驍握緊拳。這戰,要怎么打? “錦驍,我知道你心里怨我錯殺祁望,也怨我下令攻打平南,此戰就算我與你了結這兩樁事。”東辭目光半落。洪佩山和鐘玉珩聯手出兵攻打平南的計劃雖與他無關,但昨日出船偷襲平南之戰,卻的確出自他之手,無可辯駁,他想從平南將她尋回。 霍錦驍已經從洪佩山口中得知此事的大概經過,陰差陽錯的禍亂,沒有根源的仇怨,聽起來像上天的惡意捉弄。 她動不了手。 “你若不動,那我先得罪了。”東辭話音一收,退后半步,人影已然裹進蟲群之間,再也不見。 天上蟲群往霍錦驍疾速飛去,似天降毒雨。 霍錦驍不能再避戰。 ———— “炎哥,快看。”玄鷹號上的瞭望手指向遠處。 許炎已經手執觀遠鏡在看。 自從霍錦驍被帶到對方的戰船上,他便密切注意著那邊的動向,可發生的事卻著實透著古怪。 “把船開近些。” 隔得有些遠,即便有觀遠鏡,他也看不清情況。 天空和海面皆有異動,他很難讓自己冷靜地呆在原處不動。 ———— “哥,把船開過去,近一點,快!”丁鈴也已注意到海上非同尋常的情況。 “知道了。”丁喻一邊吩咐手下將船開近,一邊沉聲道,“他們兩這是要打?” 丁鈴搖搖頭,她看到巫少彌站在船頭的舷尖上,一動不動。 誰都不知道出了何事。 ———— 無數人的無數目光,都盯緊這場比斗。 霍錦驍卻只聽到自己劍尖傳來的一聲輕微裂響。 那是劍入心臟之音。 不偏一分,不差半寸。 她想起多年前跟他說的話。 “咚糍,若我行走江湖,一定會是最厲害的俠女,懲惡揚善,比我爹我娘還要厲害!” 可如今,她好像成了四海八荒里最厲害的魔女。 作者有話要說: 唔,紀念一下,本章24小時內的評論送紅包,愛你們。 ☆、長生雙命 不知可有人試過, 將劍刺進心愛之人胸口的滋味? 人沒了心可還能活? 她師兄那么聰明的人, 可會醫他自己心上這道傷? 霍錦驍不知道。 殺東辭這日,萬里無云, 碧波微粼,是這海上難得的平靜時刻,風雨皆無, 四周都是人, 看著她的劍,看著他的血。 黑壓壓的蠱蟲一只一只落到地上,像下起傾盆大雨。 她和他相識有十六年……還是十七年?記不清了, 從她記事以來他就在,像她生命里伴生的草木,在地上各自繁盛,可根卻在地底深處相結, 像緊密相聯的血脈。 “說好的,同去同歸,你為什么騙我?” 她抱緊他, 呢喃著。 鳳冠未覆,嫁衣尚新, 家中新貼的喜字猶展,匆匆數日, 春華落空,烏發難結,少年心事, 只剩舊憶。 這段血路盡頭,為何還是只剩她一個人? ———— 夏雨來得突然,烏云驟然聚涌,頃刻間下起滂沱大雨,山間的路被雨水澆得泥濘。林間樹木簌簌作響,葉片叫雨打得噼啪作響,像突如其來的哭泣,四面八方流過。 有人踩著滿地泥濘急跑而過,蓑衣下擺露出的青裙蹭了一大片泥水,她也不停步,仍是賣力跑著。很快,她便跑到山崖下的石洞前,氣喘吁吁地放緩步伐。 石洞幽深,里面一片漆黑。 洞前有人撐傘站著,傘沿的雨水串成線落下,雨氣潮濕了他身上衣裳,肩頭衣袂袖子全是大塊水痕,這人也不知在雨里站了多久。 “阿彌。”丁鈴喚了他一聲,把笠帽從頭上摘下。 巫少彌轉頭見了,將傘撐到她頭上。 “你怎么來了?”他問她。 “小景姐怎樣了?”丁鈴一邊說,一邊把藏在蓑衣里的食盒拿出來,她來送飯的。 巫少彌搖搖頭,臉上是無法掩飾的擔憂:“一天一夜,沒出來過,也不讓人進去。” 他想進去陪她,都被她的劍氣擋在洞外。 昨日之戰,他站在船上看得最清楚,霍錦驍不偏不倚刺中魏東辭心臟,而那一劍本該刺空。從那時起,她腦中繃緊的弦就斷了。跟著霍錦驍兩年半,他還沒見過她像現在這般,生氣盡空,鮮活不再,眼神都是灰暗的,看得人心里抽疼。 可誰都給不了她安慰。 從船上回島之后,她就抱著東辭尸體進山,躲進這山洞里,萬事撒手,誰都不見。 “你在這里守了一天,吃點東西。”丁鈴打開食盒,拿出荷葉包的兩個包子塞進他手。 巫少彌沒什么胃口,卻還是接下。丁鈴拍拍他的肩,蓋上食盒,又往前走去。 “你吃著,我給小景姐送進去。”她快步沖出傘。 “別去!”巫少彌聞言心頭一緊,扔了手里的包子,飛身上前。 轟—— 劍氣驟然劃過,洞前地面飛起一片碎礫。丁鈴被巫少彌緊緊拽著手臂拉到身邊,心有余悸地看著洞口地面上深淺不一的數道劍痕。 巫少彌苦笑,要是能進去,他早就進了,怎么會在雨里站這么久? 魏東辭之于霍錦驍,終究是這世上無可超越的存在。 ———— 大風大雨,海浪洶涌,玄鷹號晃得厲害。 冒雨觀察敵情的瞭望手忽然很快爬下桅桿,往望月艙跑去。 “炎哥!” 望月艙內,許炎正與周河等人商討應對三港水師之事,聽到急報聲不由蹙眉,皆朝門口望去。 “炎哥,退……退了。三港的船撤退了。” 許炎猛地站起,只字未說便朝外匆匆走去,也不撐傘,淋著雨到船舷邊,拿著觀遠鏡遠眺,壓在海線上的船只,果然像螞蟻船緩緩往外退去。 巫少彌說霍錦驍說服三港退兵,此話果然不假。 眾目睽睽之下,她又手刃魏東辭—— 只怕從今往后,中原已無她可立足之地。 “小景呢?出來沒有?”他轉身問起。 “沒有,還躲在洞里不肯出來。”回話的是林良,他隨巫少彌去看過她。 許炎輕嘆一聲,眉間冷凝似雪消融,竟生出幾分感慨之色。 “有空再去勸勸她,雨天潮濕,尸首久放易腐……讓她把人入土吧。” 她憑一己之力退兵,又殺了魏東辭,這個交代,已無可置喙。那一戰翻云傾海,縱然是他,也絕想不到她會真的對東辭下絕殺之手。 親手殺了所愛之人,那滋味,恐怕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