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對比霍錦驍這邊的熱鬧, 祁宅那頭顯得異常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祁望傷勢漸愈,已能起身去衛所與眾人議事。自那日霍錦驍請他主持婚事后, 她還碰過他幾次,論及公務皆是平常口吻, 再不多提旁事,倒是她的請求, 他果然一口應諾。 他會親自替她主持婚事。 ———— “在想什么?” 溫潤聲音過耳,驚醒走神的霍錦驍。 她這才發現自己已在廊下坐了許久。東辭穿過小小的天井走來,穿了身半舊的霜色衣裳, 腰上掛著個藍白二色繡云鶴的小香袋,那還是霍錦驍端午時送他的,里面的香料已經換過一茬。 四四方方的天井原本種了不少花草,她一去石潭數月,花草無人打理枯死大半,只剩下皮實的草半死不活地頑強撐著,墻角與地縫里又抽了不少雜草出來,有些荒涼。東辭每回過來都要拉著她把花草清理掉一批,又在天井角落開塊地,種上些草藥。他做這些事的時候總透著不緊不慢的悠閑,今天做不完就明天再做,怎么開心怎么來。 霍錦驍覺得和他呆在一塊,就算什么話都不說,心里也是舒服的。 他身上總有奇怪的氣質,能撫平她的毛躁。 “東辭,你怪我嗎?成婚這事都沒同你商量就決定了。”霍錦驍抱著廊下紅柱問他。 “不怪,大不了回了云谷再成一次。”東辭坐到她身邊,把手里端的青瓷蓋碗打開,一股桂花香飄出。 “我才不要。”霍錦驍馬上反對。昨天溫柔拉著她在那邊說了半天婚禮需置辦的東西和該行的禮,聽得她頭暈腦脹,這還是在平南,熟人不多,她把繁文縟節都簡化了,要是在云谷——她得哭。 “你我回去了總要稟告父母長輩吧,我可不想好不容易得到白身,結果又落下誘/拐良家女子的罪名。你別忘了你郡主的身份,這罪名你夫君我吃不消。”他捏捏她的下巴,把碗塞進她手中。 聽到“夫君”一詞,她臉發燙,低頭捧起碗小飲一口,馬上夸道:“好喝。” 酸酸甜甜,冰冰涼涼,是東辭特制烏梅湯,用的是上選烏梅、甘草、山楂,加冰糖熬煮而成,煮成之后再放桂花,又香又甜,回甘甚久。 東辭的話不無道理,她自己都忘了還有個郡主身份掛在上頭上,若按皇家之禮出嫁——她想想便頭皮發麻,還是在平南完婚吧,好歹虛禮能少些,至于回去以后,再說。 “唉,看來我得想想怎么同谷主和夫人交代了。”看她這表情就知道她沒想過回去后的事,東辭嘆口氣,少不得自己替她把這些事給周全起來。 就算私自在平南成親,就算她行事驚世駭俗不拘小節,就算她什么都不介意,他也不想有半點世俗流言落在她身上,也容不得世人詬病于她——她就是他眼底月色無雙,心頭朱砂如血。 霍錦驍想起自家爹,她娘親還好說話些,她爹要是知道這事,怕不把東辭給拆了?忽然間她就心虛了:“我爹娘那邊,我自己說去,等我和他們說妥了,你再說,千萬別自己找他們,記住了?” “……”東辭頓時覺得兩個人這親結的,好像私奔。 “現在就心疼我了?”他想想笑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萬一生起氣來,你這小身板哪頂得住?我呢……”她欲言又止,臉紅紅地湊到他耳邊,才又道,“還不想當寡婦。” 她緩吐蘭氣,拂過他耳廓,擾得清心寡念的男人一陣心搖情拽,把持不住將人壓上紅漆柱子。 “你要再這樣,這君子我怕守不到洞房夜。”東辭看著面前壞笑的臉,咬牙切齒地道。 她大概是吃準他不會在成親前對她做什么,所以才這般肆無忌憚。 “你會的。”她往他唇上輕輕啄了下。 烏梅湯的酸甜和桂花的香從唇瓣間鉆入,東辭舔舔唇,清明的目光變得幽深。 他自己都沒把握的事,她哪來這么大的自信? 問題沒問出口,霍錦驍已將他推開站起:“別鬧,外頭來人了。” 東辭語結——到底是誰在鬧? ———— 今日霍錦驍在家里置酒請幫忙籌備婚事的人前來快活一日,這是他們來了。 此時離宋大娘替他們算的黃道吉日還剩一個月時間,按未婚夫妻成親前不能見面的習俗,過了今日,霍錦驍和魏東辭就不能見面。雖說霍錦驍和魏東辭都不是拘禮之人,但架不住身邊的人老是叨叨,他二人本也不是日日都見面膩在一塊兒的,便也就隨了他們安排,自己不去cao這些閑心。 門外熱熱鬧鬧進來一大群人,用聲音將靜謐的小宅子填滿。 “魏先生,會打馬吊嗎?”林良一進門就逮住魏東辭。 “會一些。”東辭笑道。 華威和林良對個眼色,伸手搭在了東辭肩頭:“那陪兄弟幾個摸幾圈?” 霍錦驍正與宋櫻、宋大娘說話,聽到身后傳來抬桌搬椅的聲音,不由轉頭奇道:“打馬吊?” “是啊,今天不用你上場,魏先生陪咱們玩。”林良摸了摸剛蓄的八字胡,與華威、宋兵笑得格外狡詐。 他新婚不久,覺得不能像從前那樣稚嫩,所以蓄起八字胡。 “你們確定?”霍錦驍反問一句。 “這有什么好不確定的?”林良手腳利索得把馬吊倒到桌上,“櫻櫻,幫咱們沏些茶來,小景,拿出你家的好果子,我們要和魏先生大戰三百回合。” “哦。”霍錦驍意味深長地看了幾人一眼,帶宋櫻去了廚房。 不出半個時辰,霍錦驍果然聽到外邊傳來華威、林良與宋兵的罵娘和哀嚎聲,這已經是東辭贏的第五把大牌了。她走進院里,雙臂環胸站到東辭身后,看他伸出雙手,笑得無害道:“承惠。” “踢鐵板了吧?”霍錦驍笑瞇瞇。這三人打量她看不出來?瞧著魏東辭斯文,就以為他不擅賭,想著要從他身上把先前被她贏走的銀兩給討回去。 哈! “豬是怎么死的?聽過沒?笨死的!”霍錦驍看著rou疼到臉變色的三人組,笑不打一處來,“我會的所有賭術,馬吊、牌九、骰子,都是東辭教的。你們連我這個徒弟都打不贏,就想挑戰我師父,哈!哈!” 她笑得猖狂。 “祁爺來了。” 正仰著頭張大嘴笑,一聲傳喚,她那笑就突然啞在嗓子里。 外頭進來的都是衛所的兄弟,許炎和溫柔,以及祁望和小滿,還有些其他人。 “今天去衛所時聽說你這宴請,我不請自來,你別見怪。”祁望穿絳色衣袍,臉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許多。 “祁爺說得哪里話,我本該請你的,因怕擾你養傷,所以沒說。”霍錦驍忙將眾人迎入屋里。小小的屋子頓時被人坐滿,她又沏茶端果,手忙腳亂。 “不必忙了,衛所還有事,我略坐坐就走。”祁望阻止她,“今日過來主要是給你送些東西。” 他說著看一眼小滿,小滿會意,將手里拎的兩大包東西擱到桌上。 霍錦驍望去,那東西包得密實,也不知是何物。 “這里是些金銀首飾,我不知你們女人喜歡什么,你也別嫌棄款式老氣。另外里面還有銀票與石潭港一處宅子的房契,算我給你辦的嫁妝。這兩天還會陸續給你送些東西過來,都是新打的家具,你這屋子太簡陋,好好收拾下吧。”祁望見她面露驚訝,擺手打斷她要插的話,繼續道,“你好歹跟我一場,這婚事太草率了也不像話,沒得叫人打我的臉。你也不必推卻,這是你應得的,只管收下便是。” 一番話說完,他才端起茶來,霍錦驍竟不知該回什么,還是許炎暗暗提醒了她一句,她才躬身謝他。 “不必言謝。你這婚事既求了我來主持,我自會替你想辦法辦妥帖,你這兒先籌備著,若缺了什么只管來告訴我。島上的事你暫時就不要管了,專心cao辦你的婚事吧,待你完婚,我們再定攻打沙家之日。” 他說著放下茶起身,整整衣襟:“好了,我該走了。” 不過坐了半盞茶時間,他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說完便告辭。 “祁爺,你難得來一趟,留下吃頓便飯再回?”霍錦驍留人。 “不了,衛所還有事,先走一步。”祁望略一頜首,就往外走去。 “我送送你。”霍錦驍跟在后邊說了句。 他腳步微頓,并不轉身,只淡道:“也好,有勞了。” ———— 從霍錦驍的住處通往祁宅的路上有一段很長的石階。石階用整塊青石鋪就,在風雨侵蝕下邊角殘損不整,縫隙里長出野草,階上覆著青苔,有些滑腳。 祁望帶著霍錦驍一步步往上走去。他步伐穩當,背影十年如一日的挺拔,仍舊獨自走在前頭。說來好笑,他進她這宅子兩次,兩次都是不請自來。 霍錦驍在他身邊呆了兩年多,習慣跟在他身后,距離不遠不近。 “祁爺。”她忽開口打破沉默。 祁望腳步一頓,轉頭望她。 她跨階到他身旁,指著他的發:“祁爺,有根白發。” 陽光從背后照來,她眼睛尖,一眼瞧見他發里藏的根半白的發,那發從芯里白出來,半截灰白,半截黑青,被陽光照得分明。 “只有一根?”祁望淡淡回了句,轉身又朝前走去。 豈止一根?他自己知道。三十而立正值青壯,華發卻生。 “祁爺的傷,可大好了?”她便又找話說。 祁望笑了一聲,有些嘲弄的意思,開口還是淡的:“好差不多了,你成親時肯定能好全。” “我不是這個意思。”霍錦驍腳步微滯。 祁望就見地上細瘦的人影慢了兩拍,她有些不知所措,是不得不狠心后的愧疚難安,陽光照出她眼底溫柔的憐憫,像屋檐下垂掛的藤蔓,慢慢長滿心房。 “過幾天找個空暇,我有件事要你幫忙。”他便不再提這些話。 “空暇有的,祁爺要我幫什么?”她問他。 祁望瞧著她的眼眸挪不開目光:“我記得你說過,你的水性好。我想借你的水性幫我辦件事。” “何事?” “到時便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 快快快…… ☆、舊約 一個月的時間籌備婚事委實短了, 好在霍錦驍不在乎聘禮陪嫁這些, 省去大把時間,宅子是現在的, 翻新修繕一番就可以,最讓她頭疼的就是嫁衣、繡被這些東西。女子出嫁,這嫁衣需得親自縫繡, 一般都要提早一年開始準備, 才能繡出件像樣的嫁衣。像她這樣,時間本就緊,又拿不了針拈不動線的人, 干脆直接放棄了。 嫁衣放棄了,那繡被、衣裳、鞋面……更是通通放棄。她本該給東辭縫兩身衣裳的,奈何手拙,只好委屈東辭了。 “慢點慢點, 別磕壞了,這可是上等的黃花梨。”華威領著人往霍錦驍宅子里搬家伙。 一套黃花梨的桌椅高龕,拿來擺在正堂會客端的氣派。 “折騰這些做啥, 我這宅子麻雀一樣小,一放這個轉身的地兒都沒了。”霍錦驍在天井里給搬搬抬抬的兄弟們切瓜, 一邊抱怨。 “那你得去問祁爺,他交代的, 務必給送到你這兒來。”華威接過片瓜,兩大口咬得只剩瓜皮,伸手抹抹汗, 繼續指揮人往里搬東西。 霍錦驍也鬧不明白祁望在想什么,自打上回來過之后,這東西果然是源源不斷地運過來。 “小景,快快,去外頭看看。”在這幫忙的溫柔匆匆過來,將她拉出去。 宅外停了輛騾車,車上堆了一撂布料,柳暮言跟在車旁,見到她就遞了張單子過去。 “今天島上開了庫,祁爺命我揀些布給你送過來,這是單子,你過個目,我好回去復命。”柳暮言說著又指向車上放的布匹,“有給你做衣裳的,也有做帳子的,還有些是糊窗戶的,你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