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許炎點點頭,道:“當初你教導我之時,都沒這般嚴苛。” 祁望聞言默然,只捏捏眉心,緩去腦中澀疼。 許炎見狀便不再多說,與朱大磊一起退下。 四周突然空下來,只剩火色搖曳,祁望只覺疲倦,正要命人將擒到的兩個海盜帶下,忽然聽到旁邊一聲叫喚。 “祁爺,小人有話想說。” 他循聲而望,見到巫少彌從夜色中走出。 “小人可以替師父完成祁爺的要求。” 他的要求? 殺了這些俘虜? ———— 空曠的采石場上只剩寥寥數人,巫少彌垂頭站在搖曳的火光里,不敢看祁望的眼。 祁望已蹙眉看他。巫少彌這人平時只知埋頭干活,為人極沉默,除了和霍錦驍有關的事之外,他不會開口說上半句,獨來獨往就像個影子。許炎對他的評價是為人怯懦,不堪大用,而觀其平日行事也確如此言,是以祁望從未將此人放在心上,可今夜…… 許炎和他大概都看走了眼。 巫少彌竟自請屠令,獻計殺人。 “你們這對師徒倒是有趣。你師父主張生,你卻主張殺?”祁望摸摸自己下巴,笑著問他。 看得出來,巫少彌很緊張,仍保持抱拳在身前的行禮模樣,祁望沒說免禮,他便一直躬身著著,雙手揪在一起,還有些發顫。 “回祁爺話,小人沒有主張,只是見師父近日為此事所擾,又因此與祁爺相執不下,小人不忍師父為難,故想為她做些事。”巫少彌一字一句說得認真。 “可你師父她想救人?而你卻要殺人?”祁望好奇了。 “師父絕對不會同意大開殺戒,那與她的初衷背離,她不會妥協的。今日不會,往后也一樣不會。”巫少彌緩慢說著,“祁爺,容小人斗膽問一句,如果師父不肯妥協,你會如何對她?” “怎么?你擔心我會因此殺她?”祁望覺得這理由有些無趣,揮揮手道,“放心,我最多讓她回去繼續當個末等水手,不會拿她怎樣。” 許炎說得沒錯,他對她確有些嚴苛了。 巫少彌卻道:“一次不妥協祁爺能夠通容,那兩次三次甚至于她與祁爺意見相佐刀劍相向呢?” 祁望眼神忽凝,巫少彌比他相像的要更了解她。 “我不會讓她有這個機會。”他看著自己的玉扳指淡道。 “祁爺,我師父不會妥協,小人也不希望師父妥協。師父就是師父,心往光明、懷揣良善,那才是我師父。小人希望師父能永遠如此,但東海險惡,屠刀不起,大業難展,所以……”巫少彌說著將頭稍仰,露出雙幽靜的眼睛,謙卑恭敬望著祁望,“小人愿意成為師父身后的屠刀,師父不愿做卻又不得不做的事,小人都可以替她完成,小人只要師父初心不改,不必陷入兩難,便可。” 祁望未料他會說出這樣的話,倒頗為意外。 “你的意思是,今后若遇相同情況,你都愿意背著她替她掃清一切障礙?” “是。”巫少彌又抱拳一傾。 祁望沒了聲音,似乎陷入思忖。 眼前這人有雙很干凈的眼眸,如稚子般純粹,本該是赤子之心,可有時,這樣的純粹卻極為可怕。他的眼里沒有善惡是非,沒有黑白對錯,只有憑一己好惡而行的肆意妄為。 就像……一柄認主的魔刃。 “那你想如何解決這件事?”他又問道。 “島上事務再過些時日就大至料理完畢,師父應該會隨祁爺回趟平南島,她不在的時候,就能下手,以船沉之、大火燒之,天意亦或人為,不過是編撰的借口。”巫少彌此時方收禮淡道。 幾百人命的事,他隨口說來竟毫無異色,連祁望聽著都心生涼意。 “小人日后想留在燕蛟島幫師父料理島務,祁爺若有非做不可的事,可以直接告訴小人,無需為難師父。”巫少彌恭敬道。 “你殺過人嗎?”祁望并未馬上答應他,只轉著扳指問道。 “沒有。” “你連人都沒殺過,就敢向我開口說這些?”祁望淡諷。 巫少彌身體一僵,垂眸撫上自己右手食指所套的銅戒。那是她賜他的“鬼無影”。思忖片刻,他忽然朝仍跪在地上的兩個海盜走去。 “對不住了。”行至海盜面前他蹲下,歉然一語,指間卻涼光閃過,猝不及防地劃過兩個海盜咽喉。 兩個海盜同時瞪眸,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人,身體緩緩倒下。 海風急來,將血腥味送到祁望鼻間。 “祁爺,小人現在殺過人了。”巫少彌被血噴了滿頭,轉而望他時卻還是平時模樣。 有些怯意,有些緊張。 祁望見他指上薄刃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血,瞇眼道:“好,我答應你。” “多謝祁爺成全。”巫少彌站起,躬身行禮,俯垂的臉上揚起淺笑。 他再也不用追在她身后跑著,不用覺得自己和她的距離遙遠得連說句話都嫌多余。 他會站在她背后,她掌生,他便管死。 如此,便不會遠離。 ———— 翌日天明,庭院草木乍亮,祁望伸著懶腰打開門,還沒踏出門檻,就看到外頭廊廡前坐了個人。 “祁爺。”霍錦驍一見他就跳起來。一場爭執沒有結果,她徹夜難眠,左思右想皆不對,第二日早早就醒來,進了祁望院子等他。 “你怎么又跑我院里來?昨晚和我沒吵夠?”祁望沒好氣道。 “我哪里敢和祁爺吵架?”霍錦驍忙笑道,“我來尋祁爺一起吃早飯的,看,我把早飯給你送過來了。” 祁望站在廊下瞥了兩眼,果在方桌上看到碗碟。白粥一鍋,新鮮桂圓兩掛,一碟炸春卷,一碟醬瓜,一碟蜜甜豆。桌上還堆了撂桂圓殼,她已剝了好些桂圓扔進他那碗白粥里。 海邊的新鮮吃法,桂圓佐粥。 祁望下來徑直坐到桌邊,不同她客氣。 “這碗孝敬祁爺。”她把粥推到他面前,又奉筷予他。 祁望接過筷子就端碗吃飯,不肯理她。 “祁爺,你吃著……我說著……你聽我說就好了?”霍錦驍眨眨眼,開口道。 得,他就知道她沒死心。 祁望敲敲桌面,冷道:“吃飯不談事,你說了我也不聽。” “那你先吃。”她只好把話咽下,悶悶不樂地抓起春卷胡亂塞進嘴里。 好容易等他吃完一碗粥,她臉色一喜,就要開口:“祁爺……” “幫我裝飯,再給我剝些桂圓。”他把碗遞給她,又道,“多剝幾顆。” 她只得照做。 這一早上祁望的胃口似乎特別好,連添兩回,第三碗粥喝完,霍錦驍已趴在椅背上看他了:“還要添粥嗎?” “不要了。”祁望抹抹嘴,笑起。 “祁爺,那咱們再來說說那批俘虜的事吧?”霍錦驍神色一振坐起。 “說什么?有什么好說的?你如今羽翼未豐就已經和我對著干了,還要說什么?”祁望道。 霍錦驍將兩掛桂圓都拖到面前,一邊剝桂圓一邊說話:“祁爺,我可沒與你對著干。你也知道我的脾性,若是想聽一家之言,要個傀儡,你根本無需選我做這島主。你我雖意見相佐,但初衷卻一致,都為兩島長遠著想。” 祁望盯著她送到自己面前剝好的桂圓rou,晶瑩剔透的桂圓在她指尖格外誘人。 “吃呀,孝敬你的。”她見他不動,把桂圓晃了晃。 祁望終于接下扔進口中。 “那你想怎樣?不殺人,留著禍患?” “殺該殺之人,留可用之才。”霍錦驍瞧他神色松動,不像昨日那樣冷冽,心里又斟酌著話要說服他,豈料這話還未出口,便聽他干干脆脆的聲音。 “好啊,就依你之言。” “祁爺,你看這燕蛟島……”她的勸語說了半句,忽然回神,“你說什么?” 她沒聽錯吧? “我同意了。你是燕蛟島主,就依你所言行事。”祁望見她動作僵住,便將兩掛桂圓往她手上塞去,“都剝了我吃。” “為什么?你怎么突然同意?”霍錦驍大奇。 祁望盯著她手里的桂圓,懶得廢口舌,正想隨便應付兩句打發她,院外忽響起匆忙腳步聲。 “大哥。”許炎出現在院外,看到霍錦驍又道,“小景,你也在?” “出什么事了?”祁望站起。 “在海上巡視的船只發現了漆琉島的船。”許炎沉聲道。 “幾艘?” “一艘,掛著三爺的旗。” “這么快就來人了?”祁望沉吟片刻,將霍錦驍手里的桂圓搶來扔到桌上,“跟我走。” “去哪?”霍錦驍問道。 “三爺的使者來看新任的燕蛟島主了,你還不到碼頭迎去?”祁望說話間已朝外走去,邊走邊道,“讓燕蛟村的村長和長老都過來,隨我們去碼頭迎客,叫廚上備席,找幾個小廝過來服侍,快!” 語罷,他又望向霍錦驍:“正事來了,別再想其他事。” ☆、溫柔 清晨的碼頭風尚輕, 天空云朵甚少, 灼灼烈日照出碧波粼粼,孤帆遠來, 靠向燕蛟島的碼頭。那是艘三桅沙船,風帆上畫著巨大的半人半蛟像,橫眉怒目, 雙耳為腮, 手執三叉長戟,威勢滔天,帆上掛的旗幟則面黑底金線的三叉戟圖案, 那便是海神三爺的旗號了。 這船沙船敢獨自從漆琉島駛出,憑的就是這面旗。 整個東海的船隊,看到懸掛三叉戟旗的船只,無不退避三舍, 海神三爺的威名,無人敢觸。 日頭燒人,霍錦驍汗如雨下, 頭頂像要被燒焦般的燙,眼睛也有些灼花, 不過她還算好,站在祁望身后鉆了空子, 整個人踩在他的影子里,借他蔭蔽。祁望就比較慘了,他站在最前頭, 太陽正面砸來,避都避不了。霍錦驍暗暗懊惱,出來得太匆忙忘記拿把傘了。 “你能別貼這么近嗎?”天熱心煩,祁望也不例外,察覺到自己身后那人離得越發近,他背上一陣悶熱,忍不住轉頭低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