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去把自己收拾收拾,一姑娘家成天像個泥猴,讓人看了笑話。”祁望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想說些話安慰她,可又不知從何說起,一開口就成了嫌棄。 屋里沒有外人,他便無顧忌地揭穿她。 霍錦驍這才低頭看自己,她身上還是兩天前那套衣裳,衣上血跡干涸成暗斑,頭發亂蓬蓬扎在腦后,除了臉和手被擦拭過外,她一身上下…… 臟。 她抬手嗅嗅自己,臉上終于露出難得的赧意,訕笑道:“熏著您老人家了?不好意思,我這就去洗!” 祁望瞧她這模樣心道她的傷料來無礙,便斜睨她一眼,轉身負手出了屋子。 ———— 金爵寵妻的房間布置得雅致舒適,倒有些大戶人家太太奶奶的房間格局,由外到內三間屋,由碧紗櫥、多寶格等隔開,最外頭是見客的明間,中間是個暖閣,里邊才是她的寢間,旁邊還有間凈房。 巫少彌不知從哪里給她弄了個新的香柏木浴桶來,又燒了熱水抬來,反弄得霍錦驍不好意思,讓好端端的徒弟做上丫頭的活計。待巫少彌離去后,她才徹底松散下來,臉上的笑掛不住,她褪去衣裳將自己完全浸入水中,氤氳熱氣將視線染得朦朧,她深吸口氣,把頭也沉進水里。 整個人被熱水包裹,她方覺得心頭沒那么沉。 這湯,她泡了許久才好。 拭干長發,她換上件和祁望身上一樣的綢褂,將頭發隨手一綰便出了屋。 ———— 時已近暮,夕陽半沉,海島的灼熱與日光一樣慢慢減弱,海風吹得人通體暢快。霍錦驍避過人群獨自坐到附近山頭的巨巖上,靜靜望著金蟒島的碼頭。 這巨巖是金蟒島位置最好的觀景處,能一眼望盡綿長海岸線與金蟒島的碼頭。 無數艘船只整齊泊在碼頭邊,也分不清哪些是金蟒的船,哪些是平南的。浪濤拍岸,碎雪翻涌,船只隨浪起起伏伏,遠處海面鱗光片片,空無一帆。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亦或等待什么。她與東辭相識十六年,兩人間的緣分好似被耗盡一般,明明觸手可及,到頭來卻咫尺天涯。 “一個人躲在這里做什么?”閑適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 砂石被踩出細脆聲響,祁望走來,在她身邊坐下,順手拎起她手邊已經喝空的小酒壇。 “祁爺怎么來了?”她懶洋洋問道。 “你來得,我難道就來不得?”祁望反問她一句,將酒壇拎到她眼前,“傷沒好就喝酒?這酒哪來的?” “不知道誰放我屋里的。”她滿不在乎道。 “你屋里?”難怪他看著眼熟,這酒是他放的,“你知道這酒用來做什么的嗎?” “酒不用來喝,難道用來打掃屋子?祁爺你這問題好生奇怪。”霍錦驍挑了眉,眼角勾起,露出笑容。 她剛沐過浴,頭發松綰,散落許多凌亂的發絲,打著卷垂在臉頰旁,身上有淡淡酒香,約是喝過酒的關系,她一雙眼眸含著桃花似的嬌嫵,人在殘陽余暉里染著橘色的光,眉眼間的憊懶化作三分旖旎,看人時竟添了難以形容的風情,會讓人莫名心跳。 分明是張平凡的面容,忽然間變得動人。 祁望便想,她該慶幸自己生而平凡,若這臉再添幾成姿色,恐怕便要惹來不少麻煩。 “這酒是用來給你散淤的。”他一撫額,道,“罷了,晚上再給你拿瓶酒,你自己燙熱了把傷處揉揉。” 說著,他也有些不自在,她傷在胸前。因她是個女人,他和巫少彌都不可能替她更衣,也無法替她敷傷口,她又是女扮男裝掩人耳目,他也不能找個女人代勞,所幸她這傷有沒外敷并無大影響,故而便等到她醒來再交給她自己處理。 霍錦驍一聽,猛地咳了兩聲,掩去尷尬。 “這是何物?”祁望扯開話題,目光落在她掌中握的玉佩上。她的指半遮著玉上紋路,只露出一半,隱約是個字。 霍錦驍聞言松手,將玉置于掌中托起。 “魏?”祁望看到那個字,心里疑惑忽然明朗。 “魏東辭,是我師兄。”霍錦驍摩挲著玉佩,“這是小時候我從他手里搶走的玩具。” “魏東辭……他是北三省盟主。”祁望微驚。兩天時間足夠他問到關于魏東辭的身份了,北三省的武林盟主,慈意齋楊如心的嫡傳弟子,青巒居的主人,讓天下人趨之若鶩的佛手慈心,竟是她師兄? 難怪,她年紀輕輕竟也如此不俗。 他望向她的目光頓時變得復雜。 “你說……他臨走的時候托你向我道謝?”霍錦驍轉頭問他。 祁望道了句“是”。 “這傻子。”霍錦驍又望回海面,似嗔似笑地開口,“他若知道是我,必不會向我道謝,這是我欠他的。” “怎么說?”祁望淡道。 “我曾經向他承諾要護他一生周全。” 女人保護男人? 祁望有些好奇。 “他不會武功。云谷的孩子到了年紀可以擇師學藝,他小時候很喜歡劍,對武學很有天賦,本不學醫……”霍錦驍說起舊事,目光變得遙遠。 他大她三歲,比她先擇師。從小到大,他都喜歡劍,在武學方面表現出的天賦也是云谷幾位師父有口皆贊的,所有人都以為他會選擇習武,并拜入她父親門下,可惜在他擇師前一個月,她大病了一場。 她還記得那場來勢洶洶的病讓她纏綿病榻一個月之久,整日渾渾噩噩。東辭一直陪她,說笑逗她,給她講故事解悶,還尋來許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哄她。 楊如心開的藥很苦,她鬧脾氣不肯喝,誰來勸都沒用,最后還是他一勺一勺騙她喝藥。她邊喝邊哭,喊著苦,嚷著頭疼,像個折磨人的魔星。 他便抹著她的眼淚鼻涕哄她,說自己以后學醫,她要是再病,就給她開蜜一樣甜的藥,這樣就不難過了。她以為他只是安慰自己,病好之后,她才聽說,他真的選擇了學醫,拜入慈意齋齋主楊如心門下。 楊姨和他父親有舊怨,本不收他為徒,怕他變成他父親那樣的惡人。他在楊姨的醫館前跪了好久才讓楊姨回心轉意,答應收他為徒,并要他從此立誓,永世不得習武。 所以名滿天下的魏東辭,不會武功。 “所以我承諾過他,江湖險惡,我會永遠護他周全。”她緩道。許諾之時他們尚年幼,總以為將來能攜手江湖,誰能料到她連江湖的邊都沒摸著,竟就與他分離,踏足東海。 仔細想想,東辭一生孤苦,幼時因其父之罪顛沛流離,四處奔躲,進了云谷之后又擔心被人發現自己身份而苦苦壓抑,長大以后別的孩子下山建功立業,他卻只為求個白身而冒生命之險間入魏軍作內應,九死一生。可即便他死罪已免,但叛將之后的烙印永遠不褪,他無法擁有普通人出人頭地的路,只能成為江湖草莽。 有時她會想,若當初他選擇習武,這條江湖路會不會更好走一些? 這十六年,她過得無憂無慮,他卻倍受煎熬,可即便如此,他在她面前也從未露過一絲悲苦,從來都是笑面對她,仿佛她是他掌中百般呵護的花朵,不容世間險惡侵染。 可她……并不想要這樣的呵護。 “你喜歡你師兄?”祁望瞧著她怔怔的目光,那其間溫柔纏綿,已不再是小女孩少不知事的眼神。 他忽然有些羨慕魏東辭。 霍錦驍回過神,目光里的怔忡一掃而空,不答反問他:“祁爺有沒愛過人?” 祁望挑眉:“你說呢?” 她又道:“嗯……我猜有。” “哦?”祁望目光灼灼盯著她。 “全泉港遇到的那位……曲夫人,和祁爺是舊識吧?”她笑吟吟道。 祁望神情一僵,眼里有些光影像刀劍掠過。 霍錦驍便低下頭,不再言語,她有些后悔,覺得自己不該問他這個問題。 驀地,大掌按到她腦門上。 祁望站起,道:“小丫頭,別太好奇。” 霍錦驍扯著他的衣袖將他的手拉下,卻又聽到他悵然的聲音:“我和夢枝不是你想得那樣。” 她挑眉,他就知道她想啥了? “把你的心思收收,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事。我不知道你到東海還有什么別的目的,不過你最好準備一下,因為很快,你就會接到一個邀請。”祁望收笑斂神,沉道。 “什么邀請?”聽他說得鄭重,她也正色道。 “來自漆琉島,海神三爺的邀請,因為從前日開始,你就是金蟒島的島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揮揮小手帕…… 這章走個心。 ☆、燕蛟 女人臥房的床上鋪著松軟的褥子, 褥子上是層沁涼的玉簟, 絲被薄薄一層羽毛般輕軟,四周只有遙遠的海浪聲與庭院里蛐蛐兒的鳴叫, 催人入眠。 來東海這么長時間,霍錦驍終于睡了個舒坦的覺。大約是昨夜和祁望聊天的關系,心間沉悶被排遣干凈, 再加上大仇得報, 金蟒島的事也已解決,海神三爺的邀請充滿未知,明天變得充滿期待, 仿如舊歷被撕去,嶄新的一頁呈現眼前,她睡得格外香甜。 睜眼時天方微明,她推窗而望。庭院沐浴在淺淡的晨曦中, 回廊過巷,藤蘿掛翠,庭中九重葛攀過院墻, 翹枝探出,石橋巧湖浮荷點點, 金紅二色錦鯉恣意游過,愜意非常。 恍惚間她像回到兆京的外祖父家, 也是這樣庭院,更大更漂亮,還有皇伯父的大安皇城, 父親的昭煜殿,一處勝過一處。若她從小生在兆京,只怕也是這般錦衣玉食地長大,做個身份尊貴的天家驕女,守著這樣的庭院,便是出嫁也只得方寸后宅。雖然平安喜樂,但她還是更愛如今的天地海闊多一些。 晉王獨女、大安的永樂郡主,皇帝親賜等同公主儀仗的尊貴殊榮,通通比不上到手的自由。 ———— 自己燙好藥酒揉了半天傷口,直到從肩到胸都燙如火灼,她才將衣穿好,出了房間。 因起得早,海盜們又都被擒,如今整個大宅都不見人影,她走了許久才終于在外院聽濤閣前的葡萄架下瞧見祁望。聽濤閣原是金爵的書房,這兩天祁望暫時住在里頭。 “祁爺。”她打了個招呼走上前。 祁望正邊看手邊的名冊邊用早飯,聽到她的聲音頭也不抬。霍錦驍站到石桌旁邊一望,砂鍋煲的白粥,炸得酥脆的油條和芋粿,一碟醬瓜,一碟小魚干,一碟子蘸油條的醬油。白粥已經放溫,米香暖人,油條和芋粿汪著油腥子,還沒到嘴里就叫人牙癢癢,恨不得“嘎吱”咬個開心。 她生生看到餓。 “坐下吃吧,我還沒動過。”祁望連碗帶勺筷把擺自己面前已裝好的一小碗粥放到對面。 “那怎么好意思?”霍錦驍嘴里客氣,人已一屁股坐到他對面。 “你還能不好意思?”祁望扔下名冊半嘲她,“快點吃吧,就是你不來,一會你徒弟也要給你送飯過去。你可吃飽些,歇了三天,島上的事堆積如山,過會我看你未必有功夫吃午飯了。” 霍錦驍咬著半截油條抬頭:“島上的事不是祁爺照管著?能有我什么事?” “看來景爺貴人多忘事,忘記自己如今是金蟒島的島主了。”祁望看她吃得香甜,也拈了截油條送入口中。 霍錦驍張嘴,半截油條掉入碗里:“祁爺,你剛叫我啥?” “景爺。”祁望斜睨她,見她聽得微愣,又道,“怎么?不自在?” 她馬上搖頭:“不是,你叫得真好聽,再叫兩聲來聽聽?” “……”祁望發現她臉大到沒邊。 霍錦驍已經端著飯碗坐到他身邊來,笑道:“祁爺,你說我是金蟒島島主,那以后我能跟你出海了?” “景爺能耐這么大,就算我不同意,你也能找上許炎加入衛所,自作主張跑到金蟒,主意大得很,如今還是一島之主,跟著我出海豈非大材小用。”祁望一邊說著,一邊又從她身上嗅到縷酒氣,不由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