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客隨主意?!碧茟寻沧匚蛔?。 “云谷離此千里之遙,你來尋我可有要事?”魏東辭走到茶案邊,親自煮水烹茶。 “確有兩件要事找你。”唐懷安自懷中摸出兩封信來。 魏東辭將甕中儲的上年雪水倒入壺中置于爐上煮起后罷手,接過唐懷安遞來的信。兩封信,一封乃霍錚所書,另一封是徐蘇琰所書。 霍錚是云谷之主,將他撫養長大,有書信往來并不奇怪,可這徐蘇琰來信便有些古怪了。徐蘇琰在云谷行十,亦是霍錦驍表舅,論理他要稱其十叔,不過此人在京為官,時任工部尚書之職,接的是霍錦驍外祖父之位,深受皇帝寵信,這些年沒回云谷過,與他也沒有交集,如今怎會給他來信? “這信你回頭再慢慢看,我先說予你知。”唐懷安按住他拆信之手,道,“這第一件要事,是請你幫忙的。近年東海匪患嚴重,已有不少村鎮慘遭洗掠,而海上私伙囤船擁兵之況日益嚴重,更有人暗中與海外倭國勾結,意欲掀起海戰,于海上稱王,危及大安社稷。這些年朝廷一直想剿清匪患,奈何我大安水師薄弱,連敗幾場?!?/br> “東海匪患,與我可干?”魏東辭平靜道,他向在中原行事,不涉海域。 “今上有意治理?;?,囤兵造舟,大興水師。為了獲得威力更大的軍器,去年初工部已派軍器監的制器匠人張睿暗中出海到訪西洋諸國,以尋改良之法。今年張睿傳信回來,已得改良新制炮銃之圖,近期秘密歸國,已到東海,然其突患重病,滯留于石潭港。所以這次想請你跑一趟,不止是替張睿診病,還想借你之力保護此人。據朝廷秘報,海上盜匪已經注意到張睿動向。此外,按谷主的意思,他希望你在這兩年之內能將沿海三省綠林勢力收伏,坐上六省盟主之位。” “沿海三???”魏東辭思忖著開口,“沿海海寇肆虐,導致陸上宗派蕭條,這些年也沒出什么大英豪,想要得到沿海綠林的勢力倒非難事,只是要來何用?莫非……” 唐懷安點頭:“工部會將新的軍器監秘密修建在臨海之地,為避盜匪滋擾,恐要道上朋友相助。此外這批船艦軍/火計劃兩年造出,到時運送至船塢裝備,若以朝廷名義,只恐目標太明顯,故屆時也需請你們出手,而若要抗擊海盜倭寇,沿海綠林勢力太重要了,所以一定要收為已用?!?/br> 魏東辭低頭看著手中薄薄的兩封信,又問他:“你說兩件事,那另外一件呢?” “另外一件是我們云谷之事。谷主有意在兩年后將云谷谷主之位傳下?!碧茟寻脖愕?。 “我已經不是云谷的人了?!蔽簴|辭對此事興趣缺缺,壺中水沸,他便走回茶案后熄火烹茶。 “侯選者有你?!碧茟寻捕⒅?。 魏東辭仍舊云淡風輕地洗壺取茶,漫不經心問:“還有誰?” “人選由幾位叔叔共議,一共提了四個人。你是霍叔親自提名,季明河是連二叔提的,蘇辰由七叔、八叔提出……”唐懷安說著頓住。 “還差一個?”魏東辭提起銅壺,將壺嘴對準青瓷茶盞。 “最后那個,是小梨兒?!?/br> 魏東辭手中壺嘴一歪,水灑到案上。 作者有話要說: 唔,文中東辭的詩是我隨便寫的,不要笑我。 不容易,終于不是存在于回憶和評論里的咚糍了。 ☆、初識 日頭有些西落,海風送來的咸腥氣隨著港口的靠近而越發濃烈。上次來全州城時,霍錦驍只遠遠看了眼港口,這次卻是親臨其境。浪頭撲至岸邊,翻起雪白浪花,海面上泊的船便隨著浪上下輕蕩,碧空如洗,似與海連為一體。港口很大,一排過去設了十來個泊船的碼頭,木制碼頭向外延申了老大,停滿大大小小的船,近的有烏蓬小漁船,遠些多是雙桅沙船。 港口的路用青石板與鵝卵石鋪就,來來往往都是裝卸運貨的男人,穿著粗布短打,敞著胸,脖子掛條汗巾子,黝黑發亮的皮膚掛著汗珠,凝結而下,將貨物運往碼頭對面的堆場或倉庫。 地上的鵝卵石已被磨得圓潤光滑,看得出這里長年人來人往。 “喂,知道嗎?全州港共有四個港區十二處作業區,這里是最大的龍頌港,有一半停的都是我們平南島的船?!毕惹皩⒒翦\驍招進隊伍的少年跟在后頭得意道。 霍錦驍看到這一路行來,身后跟的人竟不敢靠近,只是遠遠跟著,不由有些奇怪,便搭茬道:“平南島?” “是啊,我們是平南島人。東海七十二島,平南島也是其中之一!”那少年見有人回應自己,來了勁頭,走到她和巫少彌中間,雙臂一展就搭到兩人肩上,大大咧咧道,“我叫林良,他們叫我大良,你們怎么稱呼?” “大良哥,我叫景驍,他是邵彌?!被翦\驍不著痕跡地沉肩,讓他的手臂掛不住滑了下去,又問他,“一會還要見管事的?這當船員出海有什么要求?大良哥給我說說唄?!?/br> 林良沒掛住手,只當她人瘦個子矮,不以為意道:“又不是考舉人,能有什么要求?普通水手只要不暈船,能吃苦,膀子有力氣,身體好就行了,一個月五兩銀子,吃住都在船上。” “水手是做啥的?”霍錦驍好奇道。 “搖櫓、扯帆、搬貨等各種雜役?!绷至计沉怂齼裳郏澳銈冞@身板……有力氣?” 他把袖一擼,握拳繃出小臂肌rou,得意地展示給霍錦驍和巫少彌。 “大良哥厲害,我們當然比不過。不過除了雜役外,還有別的嗎?”霍錦驍恭維他兩句,又打聽道。 林良手勁一松,抬起下巴道:“別的?別的都有要求,雜事、部領、直庫,火長梢工碇手,你們會什么?水文地文測海深?掌舵?看針盤羅經?辨別航道?就是纜索收放、修船刷漆,你們也不會啊?!?/br> 霍錦驍聽得連連點頭,巫少彌不喜歡陌生人接近,早就跑到霍錦驍另一側,看著地上的影子走路。 “到了,都站到一邊去等著,我去請主事的來?!鼻斑咁I路的人高喝道,“大良,你把人頭點點?!?/br> “知道了,小滿哥?!绷至紤司?,扔下霍錦驍和巫少彌兩人,跑到前頭去。 ———— 霍錦驍被帶到第七個碼頭旁的簡易棚屋里,八個人排作兩行站好,除了她和巫少彌之外,其他人要么是粗壯的漢子,要么是高大的男人,個個看著都結實,只有他們,被這些人反襯成兩根豆芽菜。 碼頭上停著附近最大的一艘雙桅沙船,這船有些特別,甲板上修了間倉房,兩面安了琉璃窗,桅桿上飄著繡了鷹圖的旗幟,船頭立著鷹隼像,雙翼往后貼著船舷張開,形若翱翔。 霍錦驍看了幾眼,忽察覺巫少彌不對勁。 “阿彌?”她轉頭看他。 巫少彌緊挨著她,仍舊垂著頭,臉頰上有大顆汗珠滾落,看不清表情,她只能從他挨著自己的手臂上感受到輕微顫抖。 “你在害怕?”她問他。 “師父,這是……玄鷹號……”巫少彌聲若蚊蠅。 “玄鷹號怎么了?”霍錦驍不解。 “把我從海上運回來的船,就是這艘?!蔽咨購浛吹轿ι销椘毂阏J了出來。 霍錦驍心陡然一沉,腦中閃過的卻是一個人。 莫非這是姓祁的船? 正思忖著,前邊船上下來兩個人,已走過碼頭到了他們前邊,她拉拉巫少彌的手,小聲道:“別怕,他們認不出你?!?/br> 巫少彌只覺她的手很柔軟,響在耳邊的聲音雖小卻有力,心不知不覺安下,沒了從前的恐懼。 “朱事頭,徐哥,一共找了八個人,你們挑挑?!绷至碱I著兩個人過來。 “老柳呢?他不是嚷著缺人手,人找來了,他卻不見了?”穿深赭色直裰的男人看看四周,問道。 “梁老爺親自過來了,柳直庫正跟著祁爺陪客,他沒功夫出來,我們先挑就是?!毙熹h說話間已經走到人群里,按按這個人的肩,捏捏那個人的臂,眉毛揚起,露出滿意的笑。 “你們聽好了,這位是我們船的朱事頭,負責船上一應雜務;這位是我們的徐部領,也就是你們的頭兒?!绷至颊驹谌巳和饨榻B起兩人來。 “朱事頭好,徐部領好?!北娙思娂姶蛘泻?,霍錦驍也拉著巫少彌略彎了彎腰。 “客氣了,辛苦幾位大熱天跑這一趟?!敝焓骂^笑瞇瞇地站在前面看徐鋒挑人,一邊客氣點頭道。 霍錦驍見他生得富態,肚子微腆,見人就笑,一笑就露出雙下巴,看著倒和藹,說話也客氣,只是那對瞇縫小眼里部帶著審視的精光,便料想他是個八面玲瓏的人。 徐鋒看完第一排五個人,又繞到后頭挑人,走到霍錦梟和巫少彌兩人面前時不由停步,嘴角咧開,沖林良吼道:“大良,你怎么找的人?連奶娃娃都挑來了?瞧這小胳膊小腿的……” 他又嘲笑霍錦驍:“你們來這湊什么熱鬧?知道跑船出海是怎么回事嗎?就你兩這模樣,出了?;罡刹簧?,回頭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快回家去!” “徐哥,你不是不知道,這年頭能吃苦,愿意跑船的人可不多,我和小滿哥在城里站了一整天,好容才找到這幾人,你湊和挑挑唄?!绷至加樞χ軄淼?。 “這可湊和不了。”徐鋒轉頭拍了幾個肩膀,“我挑好了,就這四個,剩下的留著給老柳吧?!?/br> 先來先得,他挑走了最強壯的四個人。他平時和柳暮言不對付,只要想想柳暮言看到剩下的四個歪瓜劣棗鐵定要氣得狠捋那撇山羊胡,他就高興,總算占了次先手。 林良臉一下子垮下:“徐哥,你把最好的都挑走,我怎么和柳直庫交代?好歹留一個下來?!?/br> 徐鋒才懶得理他,徑直走到朱事頭旁邊回稟,朱事頭只笑著點頭,不斷說:“好好好。” “祁爺和梁老爺出來了。”小滿忽在碼頭前吼了聲。 所有人都隨之望去。 船上下來五、六個人,有兩人被簇擁在中間,緩緩下船。 “梁老爺,您慢點?!逼钔认麓?,回身親自伸手扶身后那人。 “多謝祁老弟?!鄙砗蟮娜藵M面堆笑,輕按住他的手,也從船上下來。 兩人邊說邊笑地往岸上走來?;翦\驍站在人后,聽到“祁”這字就已暗暗運功于目,目力所及,她離得老遠就把兩人看得清楚。 下來的兩人年歲相差頗大,其中一位穿著云錦袍,紋樣倒是普通,可袍裾下隨他步履偶可見到藏青鞋面,用的卻是尋常不多見的好料。這人手里盤玩著一串血紅的琥珀珠子,身材頎長,面如冠玉,雙目有神,天生帶了幾分儒雅,唇邊的笑也溫和謙禮,看面相年輕,只是眼角已有些細紋,霍錦驍估摸著這人已是不惑之年。 這人旁邊陪著的便是個身穿豆綠絲綢長褂的青年男子,側著臉站在旁邊,模樣看不太清楚,霍錦驍卻是一眼認出。 果然是在梁家私邸里遇見的男人。 如此想來,他身邊那個被稱作“梁老爺”的人,莫非就是梁家家主、鹽商梁同康,那犯下八條人命官司的梁俊倫之父?若是真的,那這對父子差得可不是一點點遠,那梁俊倫看著就是個面容虛浮的紈绔子弟,而這梁同康卻毫無商賈之氣,倒像京官。 她暗自猜著,祁望已經將人送到碼頭前,兩人拱手作別。 目送梁同康遠遠離去后,祁望才回身,朱事頭和徐鋒已擁到他身邊。 “祁爺,我已經挑好四個水手,剩下的就留給柳直庫挑選。你要過過眼嗎?”徐鋒恭敬道。 祁望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掃了兩眼,便淡道:“不必看了,全部都留下?!?/br> “???”徐鋒和朱事頭均感詫異。雖說船上缺人,也用不著再如這么多。 “梁家有批貨要借我們的船運去漆琉島,你們馬上帶人把玄鷹號裝好的貨物卸下,運到其他船只上,玄鷹號要留給梁家這批貨。今晚就要全部辦妥,明早出發?!逼钔樕弦呀洓]了笑容。 “一晚上時間?”徐鋒臉徹底垮下來。 ———— 霍錦驍與巫少彌站在陰涼處等他們商議,心思活絡開。她本來就打算找船出海,這姓祁又認識海神三爺,那雷尚鵬的人似乎也有些忌憚他們,若她能跟著他的船隊出海,料來能省不少事,也能著手查三爺的事。 正想著,她眼角余光忽然瞄見港口上又來了批人。 她心一驚,悄悄地拉緊巫少彌。 來的是雷尚鵬的人,當前一個她記得,應該是雷尚鵬心腹。估計是剛才跟蹤她的人見她混進了這里,因此偷偷派人回去通知雷尚鵬,他才遣了心腹帶人前來。 ———— “什么,你說我把你們通緝的人帶回來藏了?” 人是林良帶回來的,他又站得最近,這群人便氣勢洶洶地找上他。雷尚鵬的人都是盜匪,在海上橫行霸道慣了,說話哪里會客氣,林良正值血氣方剛,被來人一吼便也急了。 “哼!我的人親眼所見!你快把剛才那批人給我找出來,否則壞了我們雷爺的好事,小心你吃不了兜著走!”雷尚鵬的心腹手一揮,身后跟的十多人便呼啦一聲全都圍過來。 “放屁!小爺怕你們?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誰的船?別說小爺沒藏,就是真藏了你能怎樣?”林良氣得臉色漲紅,不甘示弱吼起。 碼頭上本來就多玄鷹號的水手,見了這陣勢都涌了過來,竟也有十多人。 兩相對峙之下便吵起。 “什么事?”正站在碼頭口議事的朱事頭聽到動靜轉身喝了句。 林良便跑上前將事仔細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