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霍錦驍湊過去一看,籮筐里裝的是各色針線與大紅緞子,緞子已經裁好,上頭的圖案繡了一些,看得出來龍鳳雛形,針角細密,形狀靈活,繡功很好。 “你在繡嫁衣?”她笑開眼,在孟思雨對面坐下。 “嗯。”孟思雨小聲應了句,“我娘說,嫁衣得自己繡,往后日子才幸福。” “我替你分線。”霍錦驍便捻起繡線幫她。 孟思雨是這附近的美人兒,家里替她相了門親事,對方是鎮上大戶人家的公子,家境殷實,模樣周正,脾氣也好。她悄悄地見過一次,記在心上,如今正是少女思嫁的最佳時刻。 “謝謝jiejie。”孟思雨拈針落布,聲音細細地與她閑話,“jiejie可定親了?你生得這般貌美,家里必是替你尋了好人家吧。” 霍錦驍捻線的手一頓。 燈下孟思雨的目光溫柔,眉梢含嬌,恰似曲水鎮外盛開的桃花,不知怎地就叫她想起過去來。從前,她也這般思嫁。從小到大,她都以為自己會嫁他為妻,及笄之前,她也想過自己的嫁衣會是什么模樣,也試著用拿劍的手拈針學繡…… 可他卻離開了。 一別兩年再見,不想又是匆匆一面。 她離開的時候他還醉著,連再見都來不及說,也不知醒來知道她不在了,他會作何想法? 不過這人只是順道回來云谷,想來應該不難過吧。 作者有話要說: 六一六一六一快樂。 ☆、白鴨 日暮時分天際云色如虹,海面一改白日湛藍,被霞光染盡,觸目所及皆是橘紅的光芒,波紋涌動,像塊肆意鋪展的霞緞,而手最巧的繡娘,也繡不出這片虹光溢彩的畫面。 霍錦驍盤膝坐在臨海的石巖上,放眼遠眺,隨著四周海風吐納,只覺人要融進這片火燒般的天地之間。石巖之下就是海面,浪涌撲到巖壁上,濺起一長串雪白浪花,水沫飛濺到空中,化成細雨落在她臉上,微涼舒暢。 她來此地已有些時日,六叔還不讓她跟船出海,她便每天到這里熟悉水性,練習鳧水,修練內功心法。她一身武藝盡得父母真傳,身負數項絕學,其中尤以九霄劍訣為最,習自她父親霍錚,不過這幾天她練的卻是另一門功法——《歸海經》。 《歸海經》為當世奇功,修練不易。此功共五重,頭兩重為基礎,可助修練者提升七竅五感,行功時對外界敏銳度大大加強,夜可視物,遠可聞聲……她很喜歡這門功法,只是可惜這功法越往后越講究天人合一,而凡夫俗子心存雜念,極易走火入魔,故她母親只讓她修到第二重便她停止。 可最近到了海邊,她卻發現《歸海經》的心法竟與此地潮汐海瀾呼應,冥冥中似有聯系,一直以來停滯不動的感悟有破頸之機,她便又重新拾起。 體內真氣,似千水萬脈,終歸一海;天下萬物,同歸一源,不論生死苦痛。 同源而歸,同源而出,是為萬宗歸海。 這便是《歸海經》的法門。 ———— 石巖側面是片沙灘,海沙綿密如雪,浪花拍岸卷來,此值漲潮時分,沙灘上的人都往回趕,早上出海的漁民也接連歸來。 “錦驍jiejie,大伯和我爹回來了,咱們回去吃飯吧。”孟思雨挽著小籃站在沙灘上高聲喚她,海風將她的聲音吹得遙遠。 “錦驍jiejie——”孟昭安怕霍錦驍沒聽見,拉長聲音叫道。 霍錦驍掐訣收功,緩緩吐盡最后一縷氣,縱身從巖上躍起。 “來了!”她揚聲回應,腳尖卻輕點地面,人如鷗燕般平展掠出。 “砰”一聲,崖下海面水花四濺,孟思雨和孟昭安看傻了眼,這人竟從那么高的石巖上跳入海里,而濺起半人高的水花落下后,海面歸于平靜,霍錦驍不見蹤跡。 “錦驍姐……”孟思雨急得跺腳,那巖下水域有暗流,他們在海邊長大深諳水性,都不敢說跳下就跳下,如今可怎生是好? “姐,我下水看看。”孟昭安拉住孟思雨的袖子道。他年紀雖小,水性在村子里卻是屬一屬二的,那片海域他探過,雖險倒也不怕。 “這……”孟思雨面露猶豫,孟昭安是家中獨子,若是出事家里恐怕要大亂,但如今她去尋人來找霍錦驍已然不及,只好咬牙點頭,“你小心些。” 孟昭安應了聲“好”,就往海里走去,可才走了幾步就見遠處海面陡起水花,一道人影自水中飛出,踏波而來。 “錦驍姐!”孟思雨和孟昭安又被驚呆。 霍錦驍渾身濕漉漉地停在二人身邊,她用掌抹了把臉,笑道:“昭安小師父,我的水性可要超過你了。” 這些日子他們玩在一塊已經熟稔,她的水性還是孟昭安給教的。 孟昭安孩子心性,立刻挺起胸膛不服輸道:“哪有,你離我還差得遠呢!不信咱比比。” 孟思雨放下心來,聞言狠狠剜了孟昭安一眼,罵道:“都是你這臭小子,鬧得錦驍姐和你一樣不安分,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姐,別。你馬上要嫁人了,娘說你要溫柔些,姐夫才喜歡!”孟昭安馬上把母親搬了出來。 孟思雨俏臉大紅,更要擰他耳朵撕他嘴巴,孟昭安竄起來,怪叫著往回跑,孟思雨拎了裙子就追。霍錦驍絞著衣裳上的水,笑著跟在兩人身后回村。 ———— 路不遠,霍錦驍很快就回到孟家。孟思雨給她打了兩桶井水,霍錦驍沖洗后換了套月白的家常襦裙,長發絞干拿銀簪松挽半頭,這才到院里。夕陽盡沉,月色清冽,屋檐下掛的燈籠已然點起,孟乾和孟坤正在院里拿炒過的花生米佐酒,孟奶奶早早吃過,坐在井邊納鞋底,孟坤媳婦正和思雨張羅飯菜,昭安已經上桌。 “嬸子,思雨。”霍錦驍打聲招呼上前幫手。 孟坤媳婦將她按在椅子上:“你別動手,坐著就好。雨兒,陪你jiejie一塊坐著。” 孟家從孟奶奶到孟坤再到他媳婦,都是極疼女兒的人,家境雖然普通,從小到大卻也沒讓孟思雨受過多少委屈,如今霍錦驍來了,待遇更好。 “嬸,我來這么多天,白吃白喝白住,你還不讓我出點力,下回可不敢來了。”霍錦驍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桌上菜香飄來,夾著nongnong酒味,她忍不住皺眉狠嗅,“好香,這是什么?” “瞧你說這見外話。老大待你如女,一家人你分這么清做什么?”孟奶奶耳力好,聞言就開口。 “就是。這是酒燉蟶子,純老酒燉的,一滴水都沒加。”孟嬸道。 “我教你剝。你先嘗嘗那湯。”孟思雨湊到霍錦驍身邊教起她來。 霍錦驍嘗口湯,眼睛頓時亮了:“好香好鮮,嬸子手藝天下無敵。” “這孩子……”孟嬸被這馬屁拍得笑出滿臉花來。 不多時,菜肴均都上桌,各人圍住桌旁,說笑間用起飯來,孟乾喝了半壇酒,道:“我在全州城的金鋪給思雨訂了兩套頭面,這兩天能取,明日我和錦驍進城去取,再給你們扯些料子回來,多做幾套衣裳。思雨大婚,咱家也不能叫親家小瞧了。” 孟昭安聽到要進城,馬上舉手:“我也去!” 話音沒落,就聽庭院外頭傳進清脆叫喚:“孟叔孟嬸,開門,我們來聽仙女jiejie說故事了。” 霍錦驍正剝著蟶子,聞言一抬頭,就望見木柵欄外的村道上已來了許多村民,站在最前頭那孩子阿勇,就是初進村時喊她“仙女”,要討做媳婦的娃兒,小大人似的。 “快進來。”孟嬸招呼著。 孟思雨早過去開門讓村民進來。 霍錦驍才來村子大半個月,就已和村民們熟絡了。村子偏僻閉塞,總共就五十幾戶人,村中沒有教書先生,也無娛樂,她白天會教這里的孩子認字,講講各種典故,興致起來還能說書,別說孩子,就連大人也喜歡得很,得空就湊到旁邊跟著聽,到后來為解這書癮,每到晚飯后,村民就相約來孟家,或抱瓜或帶酒,一定要聽霍錦驍說上幾段才痛快。 “去,把你伯的琴取來,今兒叫他彈曲兒。”霍錦驍擦擦手,推了把孟昭安。 孟乾話少卻彈得一手好三弦,在云谷時就常奏,正好與她作伴。 “丫頭,你倒使喚起我來?”孟乾聞言略挑眉。 霍錦驍“嘿嘿”笑起:“難得有機會叫大伙樂一樂,六叔別小氣。” 孟乾不予理會,稍頃昭安取來三弦遞給他,他飲盡杯酒,抱過三弦拔弄幾聲。 三弦琴聲喑啞滄桑,恰如海色滄滄,古老沉樸,奏出的曲兒自帶悲愴。“叮呤”一聲,霍錦驍執筷敲過裝水的陶碗,壓了壓嗓緩慢開口:“今天要說的故事,朝代人物均不可考……” 院里掌聲響過后眾人全神貫注聆聽,院里又安靜,只得她一人眉飛色舞地說話,清甜聲音抑揚頓挫,道出書中故事,叫人沉醉。 她聽過很多故事,都是東辭說的,他口中詭譎莫測的江湖,到她這里卻成了仗劍走馬的少年游。不同的人,說同樣的故事,大抵都有不同的了悟吧。 ———— 翌日天才亮,老牛脖上鈴鐺又發出清脆聲響,孟乾帶著霍錦驍去全州城取物,孟昭安非要跟,孟嬸尋思著孟思雨也要置辦些胭脂水粉,就讓她帶著弟弟跟著孟乾一道去了。牛車上的箱籠已空,霍錦驍、孟思雨和孟昭安三人坐在車板上好不快活。 牛車慢悠悠往全州城走去,中途在驛站歇了三宿,第四天午間幾人才到全州城。 全州城臨海,也名全州港,是東海三大港之一,肥田沃土,商肆眾多,甚是富庶。孟思雨和孟昭安兩姐弟難得進趟城,只覺得眼睛都不夠使,恨不能把街上商鋪逐一逛遍才痛快。孟乾見兩人高興,索性挑了家上好的客棧,讓他們在城里住上兩天好好樂樂。 一逛就是兩天。 海城夏日炎熱,陽光灼人,巷口橋邊的老榕下茶肆幌子迎風飄揚,幾張方桌幾把矮杌,長嘴銅壺上貼著茶名,甜的有茅根竹蔗,苦的有二十四味,鍋里還熬著綠豆湯,一碗不過三文錢,往來的行人走累了到這里歇腳吹風,喝上一碗,倒是舒坦。 霍錦驍拎著大包小包和孟思雨要了兩碗茶歇腳,她們逛的都是女孩家的東西,孟昭安不耐煩,就跟著孟乾去城中訪友,留她們自己更加自在,四人約在這里碰面,如今她們來了,孟乾卻未到。 “苦!”才飲了一口茶,霍錦驍五官就皺作一團,她挑了二十四味涼茶,那苦勁從舌頭發到喉嚨里。 孟思雨“撲哧”笑出聲:“都和你說了苦,還作死,我這有冬瓜糖,你含一塊。” 霍錦驍擺手:“不用,苦后回甘也是種滋味。” “你就犟吧。”孟思雨笑她。 兩人正互相打趣著,橋邊的官道上忽然傳來喧嘩,霍錦驍捧著茶碗站起,遠遠見到橋對面人頭攢動,隔著橋都能看到黑鴉鴉的腦袋,正往橋這邊走來。 “有熱鬧瞧?”霍錦驍好奇道。 “兩位姑娘,可不敢過去。”茶肆小二提著銅壺正在鄰桌倒茶,聽見她的話忙來勸阻,“那是官府在押死囚。您二位嬌滴滴的小姑娘,沒得去沾惹那些晦氣。” “死囚?”孟思雨嚇了一跳。 “那人犯了何事?”霍錦驍便問。 “jian/yin/盜/殺!”小二壓低嗓道,“二位不是本城人吧?上個月咱們城發生了件轟動全城的兇案。” “什么案子,小哥給我們說說唄。”霍錦驍來了興趣,掏出三文錢遞給小二。 “多謝姑娘。”小二眉開眼笑接了賞錢,繼續小聲道,“這兇案發生在上月初十,那賊人見城南醬料坊黃家的長女生得貌美,起了色/心,趁夜潛入黃府……向黃姑娘下手,豈料被其妹發現嚷了出去,黃家人趕來,這賊人一作二不休,竟狠下殺手,將黃家上下八口人殺得精光,那叫一個心狠手辣。姑娘你不知道,第二天上門的人隔著門板子就看到血從門縫里流出……” “噫。”孟思雨打個寒噤,挽住霍錦驍的手,“別說了,怪嚇人的,大白天都瘆得慌。” “所以說這賊人罪該萬死。”小二識相地改口。 “八口人?難道黃家沒有青壯男人?”霍錦驍聽著奇怪,賊人只有一個,除非是逞兇斗狠的武夫,否則如何有能耐殺死一家八口人,還到第二天才被人發現,更何況…… 囚車已押過短橋,從茶肆前繞往另一條路,車里只押著一人。那人穿著灰白囚服,蓬頭垢面,囚服上血痕斑斑,身上布滿皮翻rou綻的鞭傷。車轱轆碾過路坑,囚車顛了顛,那人隨車歪到一側,臉壓上木欄,目光恰與霍錦驍撞上。 空洞的眼,毫無生氣,仿佛拿把錐子戳下,他也不知疼痛。 “有呀,黃老爺年近四旬,他兒子十八,家里還有個幫工也死了。”小二便道。 “倒是奇了,這賊人瘦弱不堪,如何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霍錦驍蹙了眉頭。 “呵,有何可奇的,這全州城里宰白鴨的行徑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如今越發明目張膽。”鄰桌的食客忽拍案怒道。 小二臉了頓變,上前就要捂那人的嘴:“客倌休在這里胡言,我這小本生意經不起折騰!” “宰白鴨?”霍錦驍不解。 “錦驍。” 橋頭傳來孟乾聲音,霍錦驍瞧他來處正是囚車方向,便拎起東西奔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