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此去經年,終是浮生錯別,似村口的岔道,他往左,她往右,即便日后相逢,兜兜轉轉間也繞了塵世大半圈,風侵霜染,少年歡顏已是面目全非。 作者有話要說: 咦嘻嘻嘻嘻嘻嘻…… ☆、三爺 春意漸深,田邊石縫里開出許多朝顏花與山萵苣花,觸目所及便是綠油油的稻田,煙雨朦朧的山水景致被一馬平川取代,是截然不同的天高氣闊景象。 牛車在田間小路緩慢前行,牛脖子上系的銅鈴叮叮當當一路響過,期間夾雜著一兩聲不成調的小曲兒,胡亂的唱詞,不著調的曲子,只有那嗓音還能聽聽,清清脆脆恰和鈴聲。 “吵死了,丫頭你能消停一會嗎?”趕車的漢子被吵得不行,轉頭吼起,渾厚的聲音似悶雷。 “六叔,你也忒無趣了。趕路多沒勁兒,我給哼曲兒解悶,你還嫌煩了。”原本仰面蹺腳躺在牛車后高高疊起的箱籠之上的人聞言轉過身,往前趴去,呸掉嘴里銜的狗尾草,眨巴著眼睛道。 這人穿了交領襦裙,蜜合色的上襦搭著蔥心黃的裙子,梳半頭的小隨云髻,余發編了辮子左右垂至胸前,頭上一應珠釵皆無,只簪兩簇桃紅的山櫻,耳垂上扣了枚米粒大小的珍珠耳珰,清爽得像雨后的田野。 霍錦驍跟孟乾從云谷出來有三個月時間,已經過了沿海的全州城。孟乾一年回一趟老家,每次都要備一車禮。他們在全州城里采買了幾箱籠的東西,半道上就棄馬改作牛車,霍錦驍和孟乾輪著驅車,往孟乾老家緩慢行去。 孟乾老家是靠海的一個小村落,很偏僻,越是靠近人煙就越少,這路上已經鮮少看到有人經過,霍錦驍趕路趕得悶死。 “我不悶。”孟乾話少。 “六叔,還有多久才到?”霍錦驍懶洋洋問他。 “快了,再有一天。” “還要一天?”霍錦驍臉一垮,把頭埋到箱籠上,可不多時,她卻又突然來勁般坐起,問道,“六叔,你給我說說東海吧?” 孟乾轉頭,用尚完好的那只眼睛瞟她:“除了臨海的幾座城鎮歸我大安朝所屬外,整個東海海域尚有七十二島嶼,其間梟雄輩出,海盜不斷。能占據一島之人,便是這東海強者,而能得“梟”名冠之者,則是東海八荒六合之間佼佼者。整個東海,也只區區十人有幸得此封號。” “那以六叔的武功,在東海能排到第幾位?”霍錦驍從箱籠上蹦下,穩穩落到孟乾身邊坐好。 獨眼孟乾在云谷排第六,憑借拳法獨霸天下。他手上套著金烏軟甲,水火不侵,刀刃不傷,這雙手就是他的武器。 “我久不在東海走動,也不知能排幾位,不過要想在東海闖出名頭,光憑拳腳功夫是沒用的。”孟乾空甩了下柳條鞭,鞭聲如裂帛。 霍錦驍看到他袖管里露出一點暗金顏色,知道那是他的金烏軟甲。 “憑六叔的本事,得‘梟’名也是易如反常之事。”她拍起馬屁來。 “天真。”孟乾冷道,唇邊還是揚起淺笑。 “嘿嘿,那東海上誰最厲害,是不是那位海神三爺?”霍錦驍又問他。 孟乾唇邊的笑倏爾收起,眼里冷銳的光芒閃過。 “丫頭,我不知道你去東海為了什么,但無論如何,別去惹這個人。” “為何?六叔,你給我說說這人唄。”霍錦驍越發好奇了。 普天之下,能讓孟乾忌憚到這般田地的角色,可不多見。 “知道為何都稱其海神三爺嗎?”孟乾反問她。 霍錦驍搖頭。 “因為此人在東海,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 東海八荒七十二島,梟雄無數,爭戰不斷,比之中原武林不遑多讓。而在所有梟者之間,唯有一人,是整個東海誰都不敢招惹的,那便是霍錦驍這次要查的海神三爺。 三爺其人神秘莫測,稱霸東海數年,竟無一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也無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只知其手眼通天,是東海最可怕的一尊佛。 這個人很難以正邪概論。 他是東海最大島漆琉島的主人,也是整個東海的庇護者,擁兵數萬,聚船近千,在東海信徒無數,勢力沿著東海一路往下,橫行大安的兩江三港,是整個東海最大的海盜魁首,也是東海海商團首領。傳聞有言此人智謀無雙、俠義心腸,千里海疆盡歸其手,有他在的東海,雖爭斗連連,卻尚不致禍及普通百姓,而他本人也欲以畢生之力求得朝廷全面開放海禁,為沿海民眾求得謀生之途,故深得海民之心。 可另一方面,此人在海上長期走私,船隊航及東海幾大鄰國,私運火藥兵器、牲畜人口等物進行買賣,并在漆琉島上建起整個東海最大的黑市,供私貨交易。除此之外,他又令海民私自海鹵煎鹽,為其私鹽作灶,為官府頭號通緝的私鹽販子。 朝廷組織了幾次圍剿,均未能如愿緝拿此人,而后更有傳聞流出,言及此人早已勾結鄰國倭寇,暗中供其火藥兵器,竟欲挑起大安海戰,以便他能海上稱王。 種種罪狀,皆當誅。 然而朝廷拿他沒有辦法,否則也不至于找上云谷,想查明此人身份。 ———— 牛車在田間又走了兩日,終于在第三天的日落時分,走到靠海的小村村口。 這一路下來人煙荒蕪,霍錦驍好不容易才看到前方天空裊裊而起的幾道炊煙,她心里一喜,在箱籠上站起,手掌壓在額前眺望去。 村口只有一條道,左右都是菜地,地里豎著幾個稻草人,再往里就是矮小的平房,黑瓦白墻,沿著道路兩邊散建著。路是土路,并沒鋪石板,路面上落了層細沙。 牛脖子上的鈴鐺響過,村口忽然傳出幾聲童音:“快,快去看,孟叔回來了!” 村子很小,孩子聲音瞬時就傳遍整個全村,牛車慢慢悠悠走到村里,夾道兩邊的房子里不時有村民跑出,揚著驚詫的笑臉揮手。孩子們像牛犢般涌到牛車旁邊,一邊擁著牛車緩慢前行,一邊仰起天真笑顏嘰嘰喳喳笑著。 孩子被海邊的陽光曬得黝黑,咧嘴露牙,黑白分明,那笑格外燦爛。 孟乾那么個沉默寡言的人,看到孩子擁簇來的那一瞬間,也露出笑臉吼道:“都讓開點,別堵著道,叫牛角頂了臀,孟叔可不管。” “孟叔,帶禮物了嗎?”有孩子嚷起。 “沒看后頭裝著箱籠?明天讓你家大人到我家領。”孟乾回道。村子人口不多,他給每家每戶都備了禮。 孩子們爆起陣歡呼,站在夾道兩邊的村民紛紛開口。 “孟哥,上我家吃飯吧。”“孟哥,我家那口子切了甜瓜,來一塊!”“我家有酒,喝兩杯!” 孟乾連推卻都來不及。霍錦驍看得有趣,從身上背的布包里摸出一袋子松子糖,站在牛車上分起來。孩子們見了糖就像蜜蜂見了蜜,呼啦一下全擁到她身邊來。 “別急,都有!”她挨個分糖。 “你是誰?長得真漂亮,比我們村最美的思雨姐還美!你是仙女嗎?”腦門剃著壽桃狀頭發的小男孩眼巴巴地盯著她,也不接她遞去的糖,“仙女jiejie,你嫁人沒有?等我大了娶你好嗎?” 霍錦驍“撲哧”笑出聲,還沒回答,孟乾的鞭子已經凌空揮來:“臭小子,毛都沒長齊就想媳婦,快回家去。” 鞭子自然沒落在人身上,那孩子做個鬼臉遠遠跑開,霍錦驍笑得前仰后合,把整袋糖都撒手給了跟在車旁的大孩子,讓他們自行分去。 ———— 孟乾將牛車停到村子盡頭的道旁,霍錦驍跟著他從牛車上跳下,看到前邊有幢宅子,外邊是木柵圍起的院子,院里搭著雞舍和瓜棚,旁邊有口水井,穿著湖水藍衣裙的姑娘正在井邊汲水,聽到院外傳來吵鬧聲音才轉頭看來。 怔了怔,那姑娘忽然丟下桶。 “奶奶,爹,娘,昭安,大伯回來了!” 她一邊喊著一邊往孟乾跑來。 孟乾領著霍錦驍往院里去,嘴里說起自己家里的人口。 孟家人口不多,往上只有孟乾六十多歲的老母親,往下是孟乾弟弟一家四口人——弟弟夫妻并一個侄女一個侄子。孟乾是孟家的養子,他幼年父母雙亡,顛沛流離到此地,孟家老母親見他可憐就收養在膝下,待之如親子,將他撫養長大。他離村闖出名堂后并沒忘恩,本想將孟家遷出村子搬到大城去,可孟家人早已習慣此地生活不愿離開,故孟乾年年都要回來,給家里和村民置辦厚禮。 “我侄女兒,孟思雨,這十里八鄉有名的小美人,比你小一歲。”看到跑出來的姑娘,孟乾冷肅的眼里現出笑意。他已打定主意終生不娶,所以視自家子侄如親生兒女一般。 霍錦驍望去,來的小姑娘與她年歲相仿,鵝蛋臉兒杏仁眼,梳著家常小髻,纏著與衣裳同色的頭巾,腰上還綁著麻圍裙,袖口挽得高高,露出麥子色肌膚,很爽利也很漂亮。 “大伯別亂夸我。”孟思雨出來時正好聽到孟乾的話,笑著謙虛一句,倒也不害羞,只是好奇地打量霍錦驍,“這個jiejie才漂亮,像奶奶拜的觀音畫像上的仙女。” 霍錦驍一聽就樂了,上前高高興興挽起她的手,道:“思雨meimei,我叫霍錦驍,你喚我錦驍便好。” “錦驍姐。”孟思雨甜甜叫了她一聲。 “老大回來了?”院里又傳來蒼老聲音,頭發花白的老太太一邊趿鞋一邊從迫不及待地出來。 “娘,您慢點兒。”孟家媳婦無奈笑勸,扶著老太太出來。 “大哥,你可算回來了!”渾厚嗓門響過,孟乾的弟弟孟坤更快一步。 “老二!”饒時孟乾素來沉默,此時也難免激動,上前與他狠狠抱住。 “老大,我的兒,快過來我瞧瞧。”孟奶奶抹著眼拉住孟乾的手上上下下地看,孟乾喚了聲“娘”就要跪下,卻被她死死拉住。 “錦驍姐,那是我爹,我娘,我奶奶,我娘后面那小子就是我弟孟昭安。”孟思雨拉著霍錦驍站在邊上,挨個給她指人。 孟昭安年約九歲,有些認生,躲在他娘身后不敢出來,霍錦驍摸摸包,掏出剩余的幾塊紅果糕沖他招手。孟昭安瞧見吃的咽咽口水,這才沖過來。 “饞貓。”孟思雨一戳弟弟的額頭笑道,“快叫人,這是錦驍jiejie。” 孟昭安吃得滿嘴通紅,含糊不清地叫了句jiejie,霍錦驍笑著摸他的頭。 那廂孟奶奶看完孟乾就問起他的打算:“老大這次回來要呆多久?” “大哥,這回說什么你也要呆到出了九月。”還不等孟乾回答,孟坤就先說話了。 “是呢,小雨過兩個月就要成親,大哥定要喝過喜酒才準走。”孟坤媳婦捂嘴笑了。 “我這趟回來,就是為了喝小雨的喜酒,連嫁妝都給她辦回來了。一會把箱籠搬小雨屋去,讓她好好看看,還缺什么只管開口,我再去置辦。”孟乾回頭找孟思雨。 孟思雨聽到話頭扯到自己婚事上,爽利的笑終于化成少女的嬌羞,腳一跺嗔了聲“不和你們說,我進屋給大伯切瓜”,人就跑了。 孟坤哈哈大笑,孟奶奶卻像看到稀罕寶貝般開了口:“喲,這誰家閨女?長得這么標致!” “奶奶,我是錦驍。”霍錦驍忙上前挽起她的手。 孟奶奶臉上已經笑出深深皺紋,精神矍爍看著卻不顯老,身上是福壽紋的暗褐衣裙,很是干練。 “我世侄女,跟來東海長長見識的。”孟乾道。 “好了,別都傻站在院里,咱們進屋說話。阿柔,挑肥的雞鴨宰了,再把早上打到的魚蝦蟹挑最鮮活的煮了,晚上我和大哥要好好喝幾杯。”孟坤招呼著人進屋。 “成。”孟坤媳婦轉頭就去忙活。 霍錦驍被孟奶奶牽進了屋里。 ———— 海邊的吃食果然與中原腹地不同,海里的魚rou緊實,蝦子個頭能有巴掌大,春蟹尖尖的殼兒霍錦驍見也沒見過,還有好些東西她都叫不上名。日暮時分海風甚涼,院里潑了水極涼爽,孟坤在院里架起八仙桌,一頓飯燒了九道菜,擺滿桌子,孟家燒海貨的方法也簡單,不是蒸的就是姜蔥燒,圖個鮮甜。 霍錦驍敞開懷吃,配兩杯花雕酒,直將這兩個月跋涉的辛勞全消,撐得不行才下桌,讓孟思雨領著去洗漱休息。 孟家宅子不大,屋子少,霍錦驍夜里和孟思雨同榻。她初到海邊,身體倦怠,精神卻還興奮,換過衣裳后就坐在榻上左看右看。屋子的小窗敞著,月色與海風一起灌入,帶來淡淡海咸味,孟乾和孟坤還沒喝夠,兄弟兩說笑聲音透窗傳來,爽朗無憂。 “錦驍姐,你要是累了就先睡,我幫你把床里蚊蟲趕趕,把帳子放下來。”孟思雨拿著柄拂塵走過來。海邊蚊蟲多,驅蚊香也不頂用,晚上都是拿拂塵把蚊子趕出帳子后,再把帳子掖實。 “我不累,還不想睡,你呢?”霍錦驍從床上下來。 “我也不睡,我還有些活兒。”孟思雨聽她說不睡,就將拂塵丟開,又去翻柜子。 “這么晚還要干活?我幫你。”霍錦驍跟到她身邊道。 孟思雨從柜里取出篾籮,走到油燈下,將燈芯一拔,抬頭羞道:“不用了,這活兒要我自己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