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可是……”趙遠陽抿著唇,“是啊,他不認識我了……所以我還是不要讓他感覺到為難吧。我爸爸是個很聰明的人,跟我不一樣,雖然他現在什么都不記得了,但如果請他上岸,他肯定會意識到有問題。我、我直接在碼頭和他攀談吧……” “但是陽陽,你害怕海,如果你能克服恐懼,那當然沒有問題。”霍戎道。 趙遠陽也是一籌莫展:“是啊,我害怕海,我怎么辦,我怎么辦……”他焦躁道,“哥,我要怎么辦……” 走投無路的時候,趙遠陽只能依賴霍戎。 他希望霍戎能給他出個完美的主意來。 但霍戎給出的幾條方案,趙遠陽都做不到,像是“請”他上岸,這樣代表著強權的方式,趙遠陽做不到。 趙遠陽和他父親的關系,談不上非常親,因為父母工作緣故,小時候對他是疏于關心的,但他們之間也有被血緣維系起來的親情,以及長久以來只有彼此的,難以割舍掉的深厚感情。 對他而言,上輩子加這輩子,超過十三年的時間,他都認為父親是丟下他走了,認為他是個心里只有自己深愛的妻子,而對自己孩子不負責任的、不合格的父親。 現在真相大白了,讓趙遠陽意識到事實并不是他想的那樣。 第二周的周四前,他們商討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法。 霍戎讓人直接去和趙父接觸,向他購買海產,而趙遠陽就在不遠處,接觸不到也看不到海水的地方,觀看視頻直播。 通過視頻,趙遠陽能清楚地看到父親帶著笑容的臉龐,好似非常快樂,而且說話帶著口音,和從前的那個人判若兩人。 他聽見那人蹲下來問道:“老鄉,你這海參怎么賣?能加工嗎?” “你買一斤是八十塊,多買就便宜,不加工,那邊有海鮮船舫,你可以去那邊加工。” 趙遠陽手死死捏在一起,眼眶立刻就紅了。 霍戎輕輕拍著他的肩。 那人問:“你賣這么便宜,不會吃虧嗎?回家里怎么交代?老婆不會罵你?” 他和氣地笑,仍能從那張曬黑的,蓄著大胡子的臉龐上看出英俊非凡的五官來,只是氣質,已經完完全全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漁民了:“不便宜了,都是市場價,也不吃虧,不會挨罵的。” “你們賣得太便宜了!是這邊船舫壓價吧?”那人手里掂著一個黑黝黝的、胖乎乎的海參,道,“我們是市里一家餐廳來尋找供貨商的,我看你很有眼緣,以后我們餐廳就在你這里購買原材料了,給你高出市場的價格,你看怎么樣?” 但趙父可不是普通的漁民,他依然精明,問他們什么餐廳,為什么要提價。 那人道:“你要是不放心呢,你和你的同伴可以跟我們走一趟,親自去看看,我們餐廳是正規的大餐廳,不會給你亂開價的。” “你有名片嗎?” 那人打開錢包笑道:“你還懂得挺多,見識不凡。” 他把名片遞出去:“不如你現在就跟我走?我車在那邊,現在就載你過去看看。你不用這么警惕,我又不是人販子。” “胡經理……”趙父盯著名片看了幾眼,同伴拽他一下,低聲道:“這可是個好活計……” 兩人低聲用他們的當地方言交談了幾句什么,趙遠陽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屏幕,感受到隔著屏幕,從父親身上傳來的陌生感,是如此強烈。 不是他認識的那個人了。 船上同伴兩人,其中一個留著看船,那西裝革履的胡經理保證道:“耽擱不了多久,餐廳就在不遠,我會負責把老鄉你送回來的,最多兩三個小時。” 等趙父跟著這位看著不凡的“胡經理”上了岸,靠近他的車,卻倏地停下了。 “怎么停下了?”胡經理道。 趙父低頭看看自己沾滿海水、沾滿了臟泥,還有烏賊吐出的墨汁的鞋,他聞到自己身上很大一股的海產味道,又抬頭看看那輛車。 “這……我還是不上車了吧,不太好。”他話里話外都是局促的意思,但再看看他的神情,卻不合時宜地沒有他談吐間的局促。 這時,后座車門從里面被打開。 穩定了情緒的趙遠陽近距離地注視著他的父親,他努力地控制住自己,沒有出聲,也沒有露出過激的情緒。 趙父看見了趙遠陽,卻什么怪異的情緒都沒出現,而是有些疑惑地望著帶著他過來的那名胡經理,道:“這位……?” 胡經理笑著道:“上車吧,沒有關系,這是我們餐廳的小老板,趙小老板。” “把你們車弄臟了不太好吧?” 胡經理卻很強硬,禮貌中帶著強硬:“上車吧,沒有關系。你不去看看我們餐廳,不進去逛逛,怎么知道我們是不是在騙你?” 趙父上了車。 他上了車才發現,前座還坐著一個高大魁梧的男性,胡經理笑著介紹說:“這是餐廳的大老板,霍大老板。” 車子開得很慢,趙父在車上說:“胡經理,說實話,我不是不相信你,看見你的名片的時候,我就相信你了,但是要供貨,還是得去看一眼的。” 話里帶著口音。 趙遠陽感到他很陌生,可是又忍不住去接近,他替胡經理回答道:“我們餐廳是很正規的,有營業……營業執照的。” 他點點頭:“我看出來了。” 他對趙遠陽,沒有那種所謂的“親近感”。 趙遠陽心里很苦澀,扯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比如你們打漁產量啊,賺多少錢之類的,趙父一一回答,他姿態很自然,沒有那種局促感,也就是說,身體是有記憶的,但他卻不認識趙遠陽了。 一點也不認識了。 “你們島上有多少人在打漁?我們餐廳做得很大,準備開分店了。禹海市,你知道那個城市吧?準備在那邊開分店,那邊也是沿海。” 趙父卻說:“我沒文化,沒聽過,但肯定是個大城市吧。” 趙遠陽眼里帶著一絲錯愕,他深吸口氣,微微扭頭看著車窗外,輕聲問:“你有孩子嗎?要養家,很辛苦吧。” 他爽快地笑著說:“算是有孩子吧,不過,倒是一點也不辛苦。” 第131章 趙遠陽痛苦而迫切地問:“賺那么點錢, 還要養家,在海上還會遭遇難測的風暴!難道不辛苦嗎!” 他有些意外, 更多的是莫名其妙,還有些憤怒在里頭:“又不是每個人都一樣,我活得快樂自在,和我賺多少錢有什么關系?” 趙遠陽被他的話弄得難堪至極,但是絡腮胡背后的那張臉, 分明就是他的父親, 不是別人, 他情緒一時失控, 低吼了一聲,埋頭抱著自己的腦袋,很無措。 霍戎在前座,喊了一聲:“陽陽。” 趙遠陽情緒逐漸冷靜下來, 嗅到了身邊的父親, 身上散發的那股和以往不同的氣味。但這聲稱呼, 似乎是一把鑰匙,讓趙父愣了一秒, 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愣住, 旋即恢復正常。 車到了餐廳,趙遠陽有些渾噩地下了車,陪著父親在這間新開的海鮮餐廳里逛了圈。 趙遠陽把提前準備好的名片遞給他,艱難地說:“……大叔,這是我名片。” 他低頭看到趙遠陽的名字, 憨厚地笑道:“小老板名字好聽,有文化。” 趙遠陽不知該笑還是該哭,臉上帶著愁緒:“你沒有文化,怎么看得懂字?” 趙父有些懊惱,他瞅著這個奇怪的年輕人——剛才趙遠陽在車上那么情緒外露,著實有些嚇人。而他也被趙遠陽這一個二個,似乎飽含深意的問題都刁難住了。他為什么識字,他也不清楚,還有很多東西,他天生就會,哪怕他現在想不起來,但曾經學習過的東西,是本能。 趙遠陽聽過一句話,大致意思是說,人哪怕失憶了,感情也還在。 這句話沒有如約應驗。 趙遠陽心灰意冷,返程途中,他忍不住地想質問:“你難道不好奇自己的過去?不好奇自己是誰?你曾經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但是霍戎也告訴了他,他這么問倒是沒問題,只是有利有弊。 “如果運氣好,說不定他會提起一點印象,但是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運氣差了,他認為你有病,以后再也不會和你接觸。你的問話會讓他提高警惕,我們這個餐廳的“謊言”也會被拆穿,他不會選擇再和我們來往,放棄賺錢的機會。” 霍戎也曾看過趙遠陽父親的資料,看得尤其多的,是他在商業上決策與案例,可以得知這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但再謹慎的人,有時候也會做魯莽的決定,這都是有概率的。 但霍戎不一樣,他不存在失誤這一說法。 最后,趙遠陽憋著沒問,也沒告訴眼前的人,他們是什么關系,有什么樣的聯系。 咄咄逼人,有時候不見得能起到好效果,沒準他問了,得到的只是警惕,以及一句:“我現在過得開心,為什么要去關心從前。”的回答。 哪怕在趙遠陽的記憶里,父親是個野心十足的資本家,表面看著儒雅,其實是步步為營的類型。像他這樣的人,不應該安于現狀,知足常樂的。 他目送著父親回到漁碼頭,回到他的船上,和他的同伴笑著說話。 趙遠陽回去就生病了,發了燒,這病來得離奇而突然,沒有征兆,似乎只是被自己心魔折磨成了這樣,沒有其他外因了。他可憐地拉著霍戎的手說:“哥哥,我想吃海參,你帶我、帶我去買吧。” 霍戎當然明白他什么意思,坐在床邊,垂首注視著他:“好好躺著養病,哥哥給你買回來。” 趙遠陽渾身淌著熱汗,嘴唇發白,虛脫地握著他的手掌,用干澀喉嚨里發出的機質的聲音道:“你抱抱我。” 霍戎躺上床去,雙臂伸長,把他給緊緊抱住。 他聲音低而灼熱:“陽陽,哥沒有家人,只有你,我不離開你,你也永遠都留在我身邊。” 趙遠陽是只有他了,在他懷里點著頭,慢慢被燒得迷糊,進入忐忑的夢鄉。 其實遠陽的父親,對趙遠陽來說,更像是一種心結,趙遠陽的心結解開了。知道不是他故意丟掉自己,故意拋棄自己后,按理說就會沒事了,結果趙遠陽倒是一發不可收拾,被曾經相熟如今卻陌生的人刺激得病了。 因為生病,趙遠陽請了幾天的假,病好了,他也沒有回學校上課,而是回老家,把那棟很久沒有住人的,滿屋子灰塵的別墅給收拾了一下。 屋子里缺乏人氣,趙遠陽收拾了一些舊的東西,帶著回憶的物件,把他們擦拭得光潔如新,然后全部擺了出來,似乎時光回溯,他再次回到了過去般。 過了會兒,趙遠陽覺得沒意思,就再次把那些擦得干干凈凈的物品放回原位。 做完這些,他去了公墓,往常趙遠陽拿著花拿著祭拜用品去看望父母,都要坐在那里一直不停歇地說話,講自己的生活,說些開心的,從不提不開心的事。 他也鮮少有不開心的時候。 這次去了,趙遠陽僅僅是悲傷地盯著墓碑上的黑白照,一言不發地掉眼淚。 母親去世的時候,他反應不是很大,在葬禮上也沒有哭,結果加上父親失蹤,不知下落——空無一人的家里,擺設如常的家里,家庭卻沒了。 趙遠陽當時還很小,也不懂事,對著空落落的家哭了許久,哭著大喊:“爸爸你為什么不要我了……” 但是很快,他就恢復了,至少在人前,他不會顯得那么可憐。 周淳的關心是他那時候受到的第一份溫暖,他對趙遠陽說:“遠陽不難過,爸爸不要你了,叔叔要你,來我家里住吧?” 趙遠陽在墓碑前坐了許久,腿麻了,沒有知覺了,最后站起身說:“您泉下有知,不要怪他。” 他回到學校,繼續上課。 很多同學來慰問他,還給他帶了禮物或者補品,還有什么廟里求來的平安符,尖叫雞,亂七八糟的。可是都很關心他:“你病好了嗎?你生病的時候我們想來看望你,但是聯系不上你,電話也打不通。” 趙遠陽笑著說:“已經好了,不是很大的問題,謝謝你們。” “病好了就好,你要多注意身體啊,你是我們s外的門面,病了怎么能行!還有三校聯誼會要開!我們學校拿得出手的男生就只有你了!” “謝謝關心。” “三校聯誼你要參加吧!我們學校都是女生,都沒有能拿出手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