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三嬸,您的畫工真好。”夏初嵐由衷地稱贊道。 柳氏側頭看她,微微笑道:“月兒最喜歡鈴蘭,三姑娘喜歡什么?” “茉莉吧。”夏初嵐想了想回道。她喜歡茉莉的清香,而且茉莉的花朵是白色的,跟鈴蘭一樣,十分純潔干凈。 柳氏點了點頭道:“我還沒畫過茉莉,等我改日畫個花樣,給你看看。你若是喜歡的話,就作一條帕子送給你。” “多謝三嬸,那我就不客氣了。您知道我女紅不行的。”夏初嵐有些不好意思,又對柳氏說道,“三嬸其實不用跟我這么客氣,跟三叔一樣喚我嵐兒就好了。” 夏初嵐從前跟夏柏青接觸得比較多,跟柳氏接觸得少。柳氏知道三房畢竟是庶出,她又沒為夏柏青生下男孩兒,一直把自己的地位放得很低。她聽到夏初嵐這么說,知道她沒把自己當做外人,也沒有看不起的意思,只覺得心頭一暖。 這個時候,思安跑進堂屋里來,對夏初嵐說道:“姑娘,顧家二夫人派人來了,說請您去游湖,要您打扮得好看點。” 上回來臨安太匆忙,他們都沒有去過西湖。這次秦蘿主動相邀,夏初嵐欣然答應,本來要叫上柳氏一起,但是秦蘿身邊的嬤嬤說:“這次二夫人叫的畫舫比較小,恐怕容不下那么多人。等改日再請這位夫人一同前往。” 柳氏跟秦蘿都不認識,也不敢湊這個趣,連忙說道:“你們年輕女孩兒在一起玩,我在那里不合適。何況家里也得有人看著,你去吧。” 柳氏都這么說了,夏初嵐也沒再堅持。 思安拉她回去,換了身淺綠色的上襦,白色紗裙,絳帶輕飄。又將她的頭發綰成單髻,綁上珍珠發帶,還插了幾朵鮮花。鏡中的女子如花嬌美,艷質絕倫。 夏初嵐打扮好了出門,秦蘿身邊的嬤嬤帶了轎子來,柳氏不放心,讓思安跟著一起去。 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時皆宜。春天花柳繁盛,夏日菡萏競放,秋日滿岸金桂,冬日雪落梅花,皆美不勝收。都城人對西湖的喜愛,不僅體現在平民每遇節慶必游西湖,連皇帝也常游興湖山,御大龍舟,宰執等臣屬則乘大舫相隨,諸多船只在西湖中交并而行,熱鬧非凡。 到了夏日,都人也愛到西湖納涼。搖一葉小舟,燒一壺好茶,或邀親朋好友,或攜佳人美眷,于垂柳密林之處,撐一桿魚竿垂釣,或是鋪設竹席閑坐交談,直至明月當空乃還。 岸邊各色攤販,諸如果蔬,羹酒,時花,畫扇,珠翠等物,沿途叫賣。都人往來其中,成群結伴,歡聲笑語。湖上的畫舫也不少,歌妓在裝飾有珠簾的畫舫里,撥弦而歌,似能傳出數里,岸邊的百姓紛紛拍手叫好。 夏初嵐扶著思安下了轎子,跟著嬤嬤往湖邊走。往來行人,不論男女,看到一個明艷照人的姑娘,都免不得多看幾眼。 到了湖邊,看到那里停著一輛漂亮的大舫,兩邊各一排紅色的格子窗,四檐掛著鈴鐸。崇明帶著幾個守衛將來往的百姓擋在數步開外,嬤嬤上前與他說了幾句,崇明向夏初嵐點頭致意。 崇明在這里,那么他……夏初嵐一震,下意識地往船上看了眼,離得有些遠,看得不太清楚,只見到依稀有個人影。 “不是二夫人叫姑娘來的嗎?”思安疑惑地問道。 嬤嬤返回來,笑著說道:“二夫人和二爺在另一條船上,船已經到湖中去了。還請姑娘上這條船,有位貴人在上面等您。”嬤嬤口氣間說得有些曖昧,一聽就知道怎么回事。嬤嬤心想,這位姑娘也不知道上輩子修了什么福氣,居然能與宰相同船。這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 夏初嵐沒想到這個人現在居然會借著秦蘿的名義來約她了。不過三叔三嬸還不知道他們的事,用秦蘿的名義,確實比較方便。既然她人都來了,也沒什么好怕的,他總不會把她吃了。 思安把夏初嵐扶上船,自己卻沒有上去。連崇明都留在岸邊,她上去了反而會顯得很礙事。而且她對宰相莫名地放心,謙謙君子,肯定不會做什么的。 夏初嵐走在甲板上,沒有覺得晃,反而十分平穩。她慢慢走到船艙口,能看到里面擺放的桌椅和屏風,還有帷幄,如小戶人家的廳堂一般考究。顧行簡坐在桌后,一身青布長衫,仿佛又變成了那個在紹興偶遇的教書先生。如春風細雨,溫潤人心。 他抬頭看到她,目光停駐。當真是年輕貌美,宛若芙蓉,清麗風姿。當年的莫凌薇,又哪里能比得過她?他原以為天下女子大都相同,只是沒有遇到讓自己心動的那一個。他收回目光,輕輕笑了下,開口提醒:“你打算站在外面多久?” 夏初嵐只能走進去,特意挑了他對面的位置坐下來。他身旁其實有個位置,但她是不敢坐的。她看到他的右手放在腿上,沒有綁著紗布了,便問道:“您的傷都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右手還沒什么力氣。”顧行簡先遞了濕的手巾給她擦手,問道,“你想喝熱茶,還是放涼一些的?” “放涼一些的。”夏初嵐自然地回道。 他便伸手將左邊的茶碗拿起來,夏初嵐怕他的手還不靈活,就伸出雙手去接:“我自己來。”匆忙間摸到了他的手背,想收回來,卻被他反握住:“還在為上次的事生氣?” “我沒有生氣。”她很快地回道。被他親了一下而已,只是有點不知所措,怎么可能因此生氣。 顧行簡一笑,總算把她的手放開了。其實他還想多握一會兒,怕她又害羞了。 船逐漸到了湖心,湖光山色,水波瀲滟。兩岸的柳樹倒映在半透明的湖水中,荷花隨處可見。柳汀花塢,一碧萬頃。遠處山巒起伏,山色空蒙,有寶塔聳立其間。 夏初嵐觀賞窗外景色,感嘆道:“西湖景色果然名不虛傳。” “汴京曾有一座金明池,風景也十分秀麗,可惜毀于金人的一把大火。”顧行簡說道。 夏初嵐轉頭看他,他的神色很清冷,眼睛看向窗外,似乎陷入了沉重的回憶中。其實那夜他問她是戰是和的時候,她并沒有想到他就是顧行簡,才有感而發說了那番話。如今想來,這人表面上是主和派,與金人交好,其實骨子里好像不怎么喜歡金人。 “您已經做的很好了。”她輕聲安慰道。 顧行簡聽到她這么說,柔和地看著她。那夜在橋上她說的每一句話,他至今都還記得。她似乎能看懂他,猶如他一個人在茫茫大霧里走了那么久,忽然一道光束照在了心上。他怎能不為之動容? “今日找你來,是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我母親逼我議親,否則就絕食。你愿意和我回家一趟么?” 夏初嵐一愣,去顧家見他的家人?這便是要正式公布他們兩人的關系了。她低頭沉思,這顧老夫人怎么這樣?孝道對于官員來說,可是一頂大山。這不孝的罪名壓下來,別說他是宰相,就連皇帝都擔當不起。更何況當今的皇帝還是個大孝子。 顧行簡見夏初嵐不說話,以為她在猶豫,靜靜等著。確實倉促了些,但他并不是個屈從禮教的人,又不想委屈了她。婚姻還是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本來應該先去紹興提親,或者至少跟夏柏青見一面,但他想知道,她本人的意愿。 第五十四章 “如果我跟您回家, 能讓老夫人不絕食,那我愿意去。”夏初嵐緩緩地說道。她雖然不知道顧老夫人為何要逼著他議親, 但總不能讓他背個不孝的罪名, 再被言官彈劾。顧老夫人也不是真的想要為難自己的親生兒子吧? 顧行簡搖了搖頭,定定地看著她:“我的意思是, 我想娶你為妻。” 夏初嵐一下子握緊了手中的扇柄, 沒想到他說得這么直接。她答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就想過最后嫁給他。剛剛他要她一同回家, 她還以為是權宜之計,雖然于禮不合, 但為了他的官聲, 她也不在意那些虛名。反正她的名聲也從未好過。 可他現在告訴她, 那并不是權宜之計,而是他想娶她,讓她有正式的名分跟他回家。 她的心一時有些亂, 因為太突然了。縱然這個人她喜歡,但還沒有做好與他成為夫妻的準備。 不遠處有優美的歌聲傳來, 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唱的似乎是首訴衷情的歌。本來還離得有些距離, 后來越靠越近,幾乎到了他們的旁邊。 一個清亮好聽的聲音響起:“顧郎,好巧啊。要不要到妾的船上喝一杯?保準比您身邊的姑娘識趣兒。” 夏初嵐看向窗外,只見一艘精巧的畫舫停在那兒, 綴飾珠簾和彩綢,乃是妓子所用。一名女子抱阮倚在欄邊,她梳著墜馬髻,頭上簪著一朵艷麗的絹花,臉上略施粉黛,一雙媚眼十分勾人。 這不是那夜酒庫出酒時,被臨安眾人追捧的姚七娘么?便是現在,她的畫舫周圍也跟著十幾艘小船,想必是她的愛慕者。 夏初嵐聽到她胡亂喊“顧郎”,便渾身不舒服。再看到姚七娘望著自己略帶挑釁的目光,眉頭輕蹙。也不知她是有心還是無意,竟然追到西湖上來了。 顧行簡沒想到會在此處遇到姚七娘,再看對面坐著的人已經像只遇到天敵的刺猬一樣,全身戒備。他不由地好笑,看向那邊的姚七娘說道:“顧某還有要事在身,無暇與姑娘談笑。先走一步。”說完,便吩咐船家離開。 姚七娘早知道顧行簡會拒絕,只是看到他舫上還有位姑娘,覺得萬分好奇,才靠過來的。風月場中才貌雙絕的妓子,有許多都拜倒在顧行簡的名下,顧行簡也未動過心。這姑娘容貌的確絕倫,純凈中透著點清冷。原來相爺喜歡這個樣子的? 她又高聲道:“顧郎不來舫上也無妨,那妾就再給您唱一曲,如何?” 顧行簡還未說話,夏初嵐便不客氣地說道:“相爺想聽曲子,自有我給他唱,不勞姑娘費心。船家,我們快些走。” 船家知道這位姑娘乃是相爺的貴客,賣力地搖著櫓將船劃走了。 姚七娘識相地沒有追,那姑娘好似有點生氣了。她再窮追不舍,真怕將顧行簡惹毛。那男人的手段她知道,表面上看著溫和儒雅,實則厲害得很,否則也不會將手下的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她淡淡一笑,看來這位姑娘的確與眾不同。 船一直靠到湖心島綠蔭的地方,船家便坐在船頭眺望西湖風光了。 顧行簡還在想,她會唱曲兒給他聽?他倒是有些期待。見夏初嵐繃著張臉,知道她在意剛才的事,想開口解釋兩句,卻聽夏初嵐說:“您真的想好了嗎?您可能還不太了解我,我的性格不溫順,有點善妒,女紅很差,對人的喜惡不懂得掩藏。如果您娶了我,我可能不同意您再納妾……”她盯著桌子的邊沿說個不停,沒感覺到顧行簡已經起身走到了她面前。 等她發覺的時候,那人已經俯身抱住了她。她的心猛地緊縮了一下,連呼吸都凝滯了。他的懷抱,足夠容納她整個人,溫暖而又寬闊。鼻尖充斥著他身上的味道,整顆心仿佛都被填滿了。她慢慢抬起手,回抱著他的后背。這個人其實也不像看起來那么瘦,背上的rou挺結實的。 他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我們之間,不會再有別人。我以晦朔春秋為聘,你可愿陪我度完蜉蝣之年?” 夏初嵐一震,眼眶微熱。他是在向她求婚么?那柔軟的嘴唇就貼在她的耳邊,吐出的氣息是溫熱的,帶著淡淡的檀香味,酥麻的感覺一下子蔓延至全身。她輕輕點了下頭。他用以后的每一天做聘禮,還告訴她浮生短暫,她無法拒絕。 她點頭的那刻,顧行簡整個人都松了口氣。她答應就好,對他來說,只要她愿意,剩下的事他都可以解決。他抱著她,忽然有些眷戀這樣的感覺。只覺得懷里小小的一團像貓兒般溫順地靠著他,實在是很乖,很惹人憐愛。 總算有點明白,阿兄為什么那么寵秦蘿了。 …… 秦蘿趴在畫舫的欄桿上,一直奮力往外看。因為那艘大舫忽然開走了,他們又不敢靠太近,怕被顧行簡發現。 顧居敬老神在在地喝茶,一直看她不安分地亂動,將她抓過來扣在懷里:“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還這么不安分?再如此我就把你關在屋子里,不讓你出來。” “我只是擔心夏meimei。”秦蘿低下頭,雙手抵在他的胸前,“五叔他不會怎么樣吧?” 顧居敬覺得她的問題很好笑:“阿弟那種性子,能對她做什么?放心吧,不會亂來的。”最多把她一舉拿下而已。他在心里默默地補充道。 秦蘿想想也是。夏meimei雖然年輕貌美,男人很難不動心。但五叔定力向來很好,否則也不會這么多年都獨自一人了。 “過幾日五叔把夏meimei帶回家,娘和四姑他們會不會為難她?” 顧居敬的大手輕輕摸著她的肚子:“四妹和娘那個性子你還不知道?恐怕不會順利的,而且娘知道夏姑娘的存在以后,一定會派人去紹興和泉州查以前的事。” 秦蘿小聲道:“五叔都不介意,娘若是執意阻擾,家里又要不得安寧了?二爺,夏meimei跟那個英國公世子,真的在一起過嗎?所以是英國公世子另娶他人,負了她?” 顧居敬皺眉道:“這么說吧,英國公府跟我們家不一樣。他們是累世公卿之家,門楣顯赫,往上數幾代都是貴族,怎么會讓世子娶一個商戶女做正妻?而且世家大族之間聯姻,都是為了鞏固各自在朝堂上的勢力。陸彥遠年少氣盛,大概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根本抵抗不了家族的安排吧。” “那meimei知不知道陸彥遠在前線失蹤的事情?” 顧居敬搖頭道:“你覺得阿弟會告訴她?雖說他們倆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但以阿弟的性子,掌控欲那么強,肯定不會在她面前提起關于陸彥遠的任何一個字。” 秦蘿愣住,五叔的掌控欲很強嗎?她怎么一點都沒看出來。明明是個清心寡欲的和尚。 顧居敬看她呆呆的樣子,知道不說明白她不會懂,就開口道:“他那人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寡淡而已,對自己盯上的東西可護得緊。以前他剛回顧家的時候,我給他弄了只貓兒,他表面上很冷淡,卻悉心養著。后來那只貓兒不知為何跑到四妹的房中去,弄壞了四妹的一匹布,被四妹下令打傷了。他抱回去之后,那貓兒沒多久就死了,他表面上沒說什么,可這么多年分明還記著仇呢。” 秦蘿從不知道還有這么一樁往事,看來四姑和五叔關系這么冷淡,也非一日之寒。 …… 思安坐在岸邊的茶棚里喝茶,不知不覺幾個時辰過去,也不知道相爺跟姑娘說什么,能說這么久。她又點了些茶水,看到一艘小畫舫停靠,一個清秀的年輕人先從船上下來,夏柏青站在甲板上與他互相行禮,然后那個年輕人就離去了。 思安下意識地抬手擋住臉,側過身子,糟糕,三老爺怎么也在這里? 夏柏青看到吳均走了,轉身對畫舫里的人說:“月兒,人已經看過了,你可滿意?” 夏靜月從船艙里羞答答地走出來,靦腆地低著頭:“沒想到吳公子的棋藝這么好,能跟爹爹下那么久。” “從下棋可以看出一個人的人品。這個年輕人進退很有章法,行子光明磊落,又沒有逞匹夫之勇。若我沒猜錯,今次科舉,必定能榜上有名。”夏柏青稱贊道,又對夏靜月說,“到時候榜下捉婿,他估計會十分搶手。這次是我的同僚保媒,我們才能捷足先登,你可得想好了。” “女兒的婚事,爹爹做主就是了。”夏靜月小聲地說道,整張臉通紅。來之前,她沒抱什么希望,覺得對方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但看到吳均本人以后,又覺得他謙和有禮,談吐不俗,再加上爹爹都這么大力夸獎,她自然沒有不愿意的。 找個這樣的人過日子,必能琴瑟和鳴。或許若干年之后,他也會才震天下呢? 夏柏青見她答應了,點頭道:“既如此,回去我就跟你娘商量。順便問問男方的意思,他若同意,我們找個日子,便開始過六禮,先把婚事定下來。” “全憑爹爹的意思。”夏靜月乖巧地說道。 夏柏青將租畫舫的錢付給那個船家,正要帶著夏靜月回去,夏靜月無意間看到樹下有個影子很像思安,她走過去叫道:“思安,你怎么在這里?” 第五十五章 思安原以為躲在樹下便不會被發現, 哪知道還是被夏靜月一眼看見了。她只能轉過身去,笑著道:“三老爺, 五姑娘, 好巧。” 夏柏青也走過來問道:“你陪嵐兒出來的?” 思安撓了撓耳后,只得承認:“是, 顧二爺的夫人邀請姑娘游湖, 讓奴婢在岸邊等。” 夏柏青點頭,到旁邊茶棚里坐下:“月兒, 既然碰上了你jiejie,我們就在這里等等她, 和她一起回去吧。” “好。”夏靜月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