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杜氏應好。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處,夏初嵐看屋里的光線暗,便叫思安去將窗邊的竹幕卷起來。陽光照進屋里,頓時亮堂了許多。 杜氏的侍女思香拿著幾支新摘的月季進來,燒掉柄,置膽瓶中,然后倒入水。接著從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里挑出一粒沉香丸,放進蓮花香爐里的銀片上,蓋上爐蓋。頂端的蓮心小孔里裊裊升起煙來,如山xue之云,香氣頓時在屋子里彌漫。 思香和思安隨即躬身退下。石麟院這邊除了泉州帶過來的舊人,其它的侍女仆婦都是到了紹興府之后新買的。夏初嵐親自調教過,一個個都很懂規矩。 杜氏倚在床頭,眉眼秀美,如平湖秋月,只是面色蒼白。 夏初嵐吹了吹勺里的湯藥,一點點喂給她喝。 杜氏望著女兒嬌美的容顏,想著她小小年紀,就要里里外外地cao持,不禁搭著她的手腕說道:“都怪為娘的沒有用,讓你這般辛苦。嵐兒,聽娘一句勸,還是尋個好人家嫁了,別擔心我跟你弟弟……咳咳咳。” 夏初嵐輕拍著杜氏的背說道:“娘,嫁人的事不急。” “怎么不急?你二姐在你這個年紀都出嫁了,初嬋也在相看人家了。莫非……你還沒將那人放下?”杜氏試探地問道。 夏初嵐低頭來回翻舀著碗里的湯藥,輕輕吹氣,沒有應聲。 “嵐兒……”杜氏拿帕子掩著嘴,語重心長地說道,“那英國公世子的確是人中龍鳳,常人難比。可他若真將你當回事,怎么能讓府里的婆子那般羞辱你?去高門里頭做妾,還不如找戶尋常人家做正妻。并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她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早年杜老爺做過縣里的推吏,養出的一雙女兒知書達理,相貌也好,十里八鄉的男子都爭著來求娶。只不過杜氏的jiejie跟一位衙內好上了,硬是去給人當小妾。杜老爺攔不住,只能隨著她去了。 可惜風光日子沒過多久,人就香消玉殞了。 妾就是個半奴,在高門里頭毫無地位可言。若是親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貴妾也就罷了,像他們這樣小戶人家出身的,如同螻蟻,還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那時英國公府派人來接夏初嵐去做妾,老夫人都松口了,夏柏盛和杜氏卻怎么都不肯。前車之鑒擺在那里,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捧在手心里養大的女兒去跳火坑? 夏初嵐也知道,陸彥遠要真的對原主有感情,何至于這些年,不聞不問?想來他只是貪圖美色,過后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給忘了。夏初嵐犯不著惦記這么一個渣男,更別提對方于她而言,只不過是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罷了。 正要回杜氏,思安在外頭喊道:“姑娘,六平有急事稟報!” 思安這丫頭雖然性子活潑直爽,但也懂得分輕重。這樣火燒火燎的,必定是有大事。夏初嵐站起來,喚了杜氏的陪嫁楊嬤嬤進來,叮囑道:“嬤嬤,看著娘把這碗藥喝下。” “哎!”楊嬤嬤立刻應了,目送夏初嵐出去。 床上的杜氏又咳了兩聲,長長地嘆口氣。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家里的頂梁柱又不在了,女兒的婚事何必拖到現在。 楊嬤嬤在床邊坐下來,剛才母女倆在屋中的對話,她都聽見了。 “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夫人想想,老爺不在了,六公子年歲尚小,若上面沒有這個jiejie撐著,指不定二房那邊怎么欺負咱們呢。” 杜氏看了她一眼:“嵐兒也是我的心頭rou。不能因為我們需要她,就耽誤她的終身大事。你幫著留意些,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當年的事,就告訴我。” 楊嬤嬤也覺得自己有些自私,吹了湯藥喂杜氏:“您慢點喝,燙著呢。三姑娘的事,老身一直記著的。可您也知道那英國公府是什么人家,姑娘跟英國公世子好過,旁人稍稍打聽,都不敢蹚這渾水。差一點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咱們姑娘。” 杜氏何嘗不知此事難辦?否則她也不用發愁了。 楊嬤嬤正細心地喂著湯藥,思香進來稟報:“夫人,松華院那邊派人過來,說要咱們準備一下,二夫人一會兒過來。” 楊嬤嬤沒好氣地說:“豈有此理!過來便過來,還要我們準備什么?難不成要我們夫人出去迎接她?夫人,老身得出去好好教訓一下松華院的人。” 杜氏按著楊嬤嬤的手,淺笑道:“不過是個下人,你又何必生氣?二弟妹向來是這樣,性子爭強好勝些罷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們幫我梳頭換衣服吧。” 楊嬤嬤無奈,扶她起來。自家夫人是個知書達理的,性子溫順,素來不愛與人爭。可到底是長房長媳,身份擺在那里,不能因為老爺沒了,就由著旁人騎到頭上來。 反正姑娘說過,二房的人客氣倒也罷了。若是不客氣,還以顏色也未嘗不可。 第七章 夏初嵐跟著思安走出石麟院,六平帶著三房的夏靜月來到她面前。夏靜月跟夏初嬋同歲,只略小幾個月,也是極好的相貌,清麗可人。 她一見夏初嵐,便急聲道:“三jiejie,爹爹可能出事了!” 夏初嵐鎮定地問道:“出了何事,你慢慢說。” “上午的時候,有個人把爹爹叫走了。爹爹臨走時說馬上便能回來,還能趕得及喝大嫂敬的茶,要我和娘別驚動你們。可是剛才我們回去,爹爹還未歸,有個小廝把這封信送了過來。”夏靜月說完,急忙把一封信遞給夏初嵐。 信封上沒有具名。 夏初嵐把信抽出來,抖開看了看。很普通的字體,看不出什么端倪。信上說,要夏家當家之人單獨到泰和樓去談事,若午時不到,夏柏青也就回不來了。 泰和樓是紹興最大的酒樓,食客如云,生意興隆。 “三jiejie,娘看了信就暈過去了,我真的不知該怎么辦……求你一定要幫幫我們。”夏靜月掩面哭泣。她年紀尚小,三房又只有她一個孩子,遇事沒有人可以倚靠。 夏初嵐受不了女孩兒哭,看了思安一眼,思安連忙上前柔聲安慰五姑娘。 夏初嵐知道,如果說夏家尚有明事理的人,便是她這位三叔了。三叔跟爹志趣相投,性情相近,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感情卻勝過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三叔當年就是為了追查爹出事的真相,才被吳志遠整治而辭官的。 她想了想,對夏靜月說道:“你先回去,告訴三嬸不要擔心,我會想辦法的。另外,此事先不要告訴旁人。” 夏靜月聽到這番話,心里一塊大石總算落地了,忙不迭地點頭,擦干眼淚。她知道三姐的本事,夏家能在短短的時間之內打敗眾多對手,成為紹興的首富,這位jiejie居功至偉。 對于她們這些整日里只知道悶在內宅做女工待嫁的姑娘們來說,三姐的見識和氣魄都太出色了。自己遇到事情只會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哭著求人幫忙。可三姐片刻之間就拿出了主意。 夏靜月心里,其實十分佩服她。 回到玉茗居后,夏初嵐坐著把事情想了一遍。三叔幫著打理生意場上的事,但沒聽說得罪過什么人。那便是沖著夏家來了?可對方想要什么呢?信上沒提錢財,沒列要求,只要夏家主事的人單獨過去……泰和樓開門做生意,大庭廣眾要行惡事也不太可能。 她一個商戶小民,還真想不到什么人物要這樣費盡心思地見自己。無論如何,三叔在他們手里,不得不去一趟。 她叫思安進來幫忙換了身衣裳,出門在外,穿男裝行事方便,也能省去不少麻煩。思安幫她盤好發髻,仔細撫平袍上的褶皺,小聲道:“姑娘,您真的要去嗎?萬一……” “別擔心,我有分寸。”夏初嵐拿起桌上的折扇,輕敲了下思安的頭,走出去了。 端午過后白日漸長,空氣燥熱,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曬得沒有精神。夏初嵐在廊下走著,獨自想著心事,沒注意到夏初熒帶著一幫人從另一條廊下走過。 夏初熒遠遠便看見了夏初嵐,一身男裝,儼然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 她不禁停下腳步,身后的人問道:“姑娘,怎么了?” 夏初熒搖了搖頭,自嘲地笑笑。每當夏初嵐出現在眼前,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在意。 她的這個三妹不僅貌美如花,而且琴棋書畫無論什么都是一學就會。長大以后,上門求親的人更是只提夏三姑娘,禮物拜帖成堆地往長房送。那時候的夏三姑娘,當真無限風光。 直到遇見了陸彥遠,她一帆風順的人生才算栽了個大跟頭。 夏初熒心里難免生出幾分幸災樂禍來,原以為三妹從此一蹶不振了。可沒想到,她如同破繭而出的蝴蝶,美得越發驚人。 難怪娘擔心陸彥遠回來找她。自己見過臨安那么多的世家貴女,又有哪一個能比得過她? …… 夏初嵐走出家門,碰見了同樣要出門的夏謙。 夏謙主動走過來,問道:“三妹要去哪里?若有為兄能幫忙的地方,不妨說出來。你是姑娘家,還是少出門為宜。” 在旁邊裝作整理轎子的六平直咋舌。大公子平日里最不耐煩幾個meimei糾纏他,偏偏只對三姑娘脾氣好得出奇。若說是因為姑娘手里掌家的權力,可他是老夫人最疼愛的孫子,又是讀書人,吃穿用度全撿家里最好的來,根本不用巴結姑娘。 “我出門辦些事,不勞煩大哥。”夏初嵐淡淡地說道,眸光中含著三分冷意,徑自下了臺階。她最不喜歡別人因她是個女子,就覺得她是該囿于內宅之中的。 夏謙看著她上了轎子,兩手在袖中握緊。好端端的姑娘家整日里拋頭露面,成何體統?那些富賈鄉紳各個都是色胚子,明著占便宜,背地里又說了許多難聽的話。她不在意,他卻很惱火。 恨不得將她鎖起來,關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只有他能看見才好。 夏謙的隨從六福配好馬鞍,過來躬身道:“公子,可以走了。” 夏謙眼見那邊夏初嵐的轎子離開,在六福耳邊吩咐了一聲:“你派個人跟著三姑娘,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 六福雖然不明白主子的用意,但還是喚了個人,悄悄跟在夏初嵐的后面。 轎子往泰和樓的方向走,六平跟在轎子旁,小聲問道:“姑娘,咱們要再多帶些人嗎?” 夏初嵐心里其實也沒把握,只怕對方來頭不小,真有什么事,也怕自己帶的人不是對手。她想了想,湊到轎上的小窗邊,吩咐六平:“你去州府衙門,把事情偷偷稟告宋大人。就說夏家若有麻煩,這旬的賦稅恐怕就交不上了。” 六平猶豫:“可小的走了,姑娘怎么辦?不如叫別的人去……” “對方既然約在泰和樓,又是光天化日,應該不會輕易動手。宋大人知道你是我的人,換個人,他未必會給面子。你聽我的便是。” 六平應好,匆匆忙忙地掉頭走了。 …… 泰和樓前豎著巨大的彩樓歡門,二樓有幾名濃妝艷抹,頭戴時令花朵的妓子在憑欄叫客。門口立著個穿短衣的小倌,一看到夏初嵐下轎子,立刻殷勤地跑過來:“是夏姑娘吧?小的恭候多時,請您跟小的來。”他見過畫像,只能說真人更美。 夏初嵐一怔,看來對方是有備而來。她回頭吩咐了兩句,才淡淡地說道:“前面帶路吧。” 一樓大堂坐著多是散客,此刻臨近中午,座無虛席。跑堂往來穿梭于各個席位之間,手舉托盤,里頭放著亮得發光的銀質酒器。還有歌女彈阮唱曲,仔細聽,詞是柳三變的《少年游·長安古道馬遲遲》。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棲。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那唱腔婉轉低吟,帶了幾分悲切,與滿堂的熱鬧格格不入。長安在北方,如今是金人的領土,改稱京兆府。二十年前很多人背井離鄉,追隨皇室到了南方,一部分人偏安一隅,卻還有一部分人心心念念著故土和少年時。 小倌見夏初嵐駐足不前,催了一聲,夏初嵐才上樓。她也不知道為何忽然想起那個渣男,勒馬望著北方,壯志滿懷,器宇軒昂的樣子,的確是很耀眼。 二樓相對比較安靜,各個雅間的門都關著。有的門口站著強壯的護院,有的是清秀的隨從。小倌走到一間有著四扇門的雅間前,先敲了敲門。得到里面的回應之后,才推門讓夏初嵐進去。 正對門擺著一座比人還高的單扇屏風,旁邊年長的茶博士正坐在風爐前煎茶。風爐是銅所鑄,三足,如同鼎。上面的銚子是銀制的,其中的水翻滾如蟹眼。 茶博士聞聲抬起頭,只覺眼前一亮。他閱人無數,一下就看出這是個頂好看的小姑娘。真是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夏初嵐點頭致意,徑自繞過畫屏。 原來屋里的人還不少。四名侍女和仆婦低頭規矩地站著,仿佛四座石雕。另一名看著等級高些的侍女,見她進來,立刻走到桌子旁邊。那里還坐著位衣飾華麗的女子,正在飲茶,手中似還捏著一卷小像在賞看。 她的指甲紅如胭脂,頭上插著的一支步搖十分惹眼:環繞著折枝牡丹的一對蝴蝶、兩只鴻雁以薄金片一一鏨鑿成形,再用細金絲連為一體。繁花似錦,巧奪天工。擁有這樣手藝的金匠如今已經不多了,而且大都在臨安。 再看相貌,算不上國色天香,但妝容精致,稍稍彌補了五官上的不足,儀態舉止更是處處透著股大家閨秀的端莊和……高高在上。 那名侍女出聲提醒:“夫人,來了。” 女子這才緩緩抬起頭,與夏初嵐四目相接,捏著小像的手指驀然收緊,面露微笑:“夏姑娘,久仰大名。” 第八章 屋里燃著特制的合和香,是從西洋運來的。還有一股大食國薔薇水的味道。大食薔薇香氣馨烈,數十步尤可聞到。仰賴于繁盛的海上貿易,如今買到這些番貨并非難事。但不是任何人都能買得起。 夏初嵐站在原地,行禮道:“我與夫人素不相識,不知夫人為何要扣下我夏家的人?” “我只是想見你。”女子彎了下嘴角,自報家門,“我是莫秀庭。你應該聽過我的名字吧?”她盡量保持聲線平穩,實則心里很亂。因為手中畫像上的女子,遠沒有真人來得好看。縱然她來之前已經做好充分的準備,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站在這里,自己就已經輸了。 竟然是莫秀庭!夏初嵐怎么也想不到,會跟這位見面。 “聽過。可夫人和我之間,有何好說呢?”她臉上很淡然。一個是正室,一個是舊情人,見面多數都跟仇人似的。而且正室的爹是參知政事,也就是副相,位高權重。反觀她這個舊情人,區區商戶女,跟人家真是云泥之別了。 夏初嵐不是原主,跟莫秀庭沒有那么多的愛恨糾葛,倒是覺得渣男跟正室也算是門當戶對了,挺相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