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程普芬一時語塞,五歲的冉云素是個什么模樣,她一點概念也沒有,別說是五歲,就是十五歲她什么樣她也完全不清楚,甚至連當初只模模糊糊看上幾眼的那只小嬰兒的樣貌也早已糊在了記憶里。 十年前她衣錦還鄉,多年委曲求全的宿愿隨著法國丈夫的兩腿一蹬一朝得償,站上峰頂,成了藝術圈里呼風喚雨的女皇。那種感覺非常快意,但并不是快樂。 她在老家鮟市,輕而易舉就探查到了女兒冉云素的下落,輾轉找到了鯨市。 程普芬記得她第一次見到冉云素時的情景,那比她故意拍下她的畫還要早上幾個月。時值中元節,冉云素到西郊墓園祭拜冉薇,那天她穿了一身黑色的連衣裙,捧著一束雛菊,愈發顯得嬌柔纖瘦。 冉云素十七歲經歷的那場車禍早就詳細地出現在她派人打探回來的調查報告里,可真正隔著一排排墓碑,親眼看到她沿著石階齟齬前行的艱難步履時,她還是禁不住掉了眼淚。 不過,程普芬隨即便接過roy遞來的紙巾將剛剛滾出眼眶的淚水擦拭了去,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當年那個玩弄感情的人還沒有付出代價,她怎么有臉躲在這里哭? 那會兒她一門心思要報復詹家,執念燒得她失去了理智,總覺得只要自己的心比對方更狠一些就能戰勝一切。 直到她從醫院里將奄奄一息的女兒接回來,早已長大了的孩子同記憶中那個剛剛出生的小嬰兒模樣瞬間融合,此時的她也像個嬰兒一般羸弱,聽天由命地任憑自己決定她的去留。 程普芬突然覺得,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地找回了當年的那個孩子,真正地感受到了親情的系絆。 之前她一直面對的,不過是一個同自己有著血緣關系的陌生人,她想努力將她變成戰友,她想她成為沒有傷痕時便強大得無人能傷其毫發的另一個自己。 唯獨,她沒有當她是自己的孩子。 作為賦予她生命的那個人,在她最無助的時候毫不留情地拋棄了她兩次,再沒有比這更讓人絕望的傷害了。當女兒用手語告訴她自己只有一個mama,那個人就是冉薇的時候,所有復仇的快感瞬間灰飛煙滅,她感受到了命運最狠厲的一擊。 “外婆,外婆——”秦昀晃著程普芬的胳膊將她拉回現實。 “夫人,冉小姐來給寶寶送東西,就在門口。”女管家匆匆過來通報。 秦昀是未足月便剖產出生的,且因為冉云素的身體關系也沒能一直陪在他身邊貼身照顧,這孩子從小睡覺就不安穩。后來秦院長的一個老中醫朋友給配了些藥草,塞進枕芯里,就著這淡淡的藥香,居然慢慢睡得踏實起來。 這次秦昀過來,忘了帶枕頭,冉云素穿了半個小區特意送過來。 “怎么不進來?”程普芬趕忙起身迎出去,又刻意拿捏著熱情的分寸。 “我——” 還沒等冉云素推辭,小秦昀就跑過來,拉著mama的手就往屋里拖,“mama,你的手好涼,進來暖和一下,慢點走,我拉著你。” 他這一岔,冉云素倒是不好意思再扭頭就走了,只好跟著兒子進屋去。 “mama,爸爸和魏婆婆都不在家,你一個人住不害怕嗎?要不你今晚也住這里吧,對了,你今晚記得吃藥了么?” 程普芬本來就落在女兒臉上的目光一凜,“怎么了?吃什么藥,不舒服沒去看醫生嗎?” “沒事,有點感冒而已,已經吃藥了。”冉云素敷衍過去,突然覺得真的有點兒腦仁兒疼了,俯身對兒子說,“我先回去了,你聽話些,我們明天見。” “mama——”秦昀小胳膊一緊膩歪地摟上來,嫩臉蛋也貼上來,“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萬一晚上你害怕了怎么辦?爸爸說他不在家我就要保護你,今晚我也不住外婆家了,我陪你一起回家住。” 程普芬一聽這一大一小都要走頓時急了,一個還生著病,家里男人保姆都沒在,怎么應付這個半大熊孩子,連忙說,“孩子都換了衣服了,出去折騰一圈一熱一冷的再凍著,晚上我帶他住樓上,你就在一樓客房湊合一晚吧,明早也好在我這里吃口熱乎飯。” 秦昀的小胳膊又緊了緊,在他媽的視線之外沖漂亮外婆擠了擠眼睛,嘴上也沒閑著,“好吧,mama,明天我們一起回家,我一回家就去練琴、畫畫,求你了mama——” 藕麥糕,這一唱一和的一老一小配合得天.衣無縫,挖坑架網地等著她往套里鉆。 冉云素的面色稍一遲疑,秦昀已經吧唧一口親到她臉上,“謝謝mama,你生病了應該早點休息,我和外婆去樓上玩軌道車了,不在這里吵你。” 程普芬也見好就收,牽起小外孫的手,“你之前的換洗衣服都還在,缺什么跟marian講,早點休息。” 冉云素看了看那張精壯微黑的菲律賓面孔,心說為什么菲傭都喜歡跟瑪利亞扯上點兒關系呢,圣母她老人家知道么?唉,她覺得頭愈發地沉了,大概是感冒藥起了作用,匆匆回房間洗漱完鉆進被子里。 * 睡到半夜,她覺得自己喉嚨里干得仿佛一座剛剛噴發完的火山口,吞咽都帶著一股血腥味,渾身的骨節冒著酸水,連翻個身都疼痛難當。這種感覺她十分熟悉,肯定是發燒了,而且應該度數不低。 多年的身體不便練就了她能忍則忍的功夫,而且又是寄人籬下,更不好半夜三更地麻煩別人,只要不是內急這種不得不解決的問題,口渴之類的小事她都可以忍過去,畢竟和疼痛比起來這些都是小兒科。 恍惚中,冉云素清晰地知道自己入了夢,因為她見到了冉薇。 冉薇仍是四十來歲的模樣,臉上也沒有彌留之際的病容,似乎看上去比她記憶中的還要美。她輕輕撫摸自己的額頭,然后研碎了藥喂她喝下去,又坐在床邊一條條幫她更換敷在額上的毛巾。 冉云素有些遺憾,心說既然是做夢,為什么自己還要代入生病的情節,起碼應該在夢里活蹦亂跳地好好和亡母親近一番。 她極少夢見冉薇,烈風說那是因為她媽走之前了了心愿,沒有遺憾,再沒閑情逸致滋擾前世故人,說不定早就投胎轉世成了小公舉。 冉云素知道他是瞎掰哄自己開心,心里卻也愿意接受這種慰藉人的解讀。 可此刻冉薇的存在感太過真實,她情不自禁就靠進對方的懷里,喃喃喊了一聲,“mama——” 那個懷抱明顯僵硬了一下,隨即居然輕輕地顫栗起來,有涼涼的水滴落在冉云素的臉頰上。怎么?夢里也會下雨的嗎,還是冉薇哭了?不都說人死之后便掙脫凡塵瑣碎,怎么她去了那邊十幾年還這么不淡定? 紛亂中她去拉她的手,想安慰對方,不想卻觸碰到對方指上一個圓潤冰涼的翡翠戒面。冉云素一瞬間清醒過來,冉薇從來都不戴戒指的,她這夢錯大發了。 “對不起,我……做夢了……”冉云素從程普芬的懷里彈開,啞著聲音解釋。 程普芬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撿起掉落在枕上的溫毛巾放回水盆里,“退燒了,現在感覺哪里不舒服嗎?” 冉云素想都沒想就搖了搖頭,“謝謝你。” “剛才,是夢到了冉薇嗎?” 冉云素沒作聲,究竟從哪里開始不是夢的,她的那聲mama叫出口了嗎? “躺好,”程普芬幫她理好枕頭,當她是默認了,“冉薇,她對你,很好吧?” 冉云素沒有想到她會主動問這種自取其辱的問題,肯定比你這個親媽好上千百倍啊。 其實,好不好的她也沒得選,倆人就是相依為命的關系,冉薇訥于言辭,不是王開蘭對穆瑾的那種親切瑣碎和無微不至,她打小很多事情就自己做,盡量不去打擾冉薇畫畫,可但凡遇到“大”事情,冉薇都會毫不猶豫地愛護她。 好比她小的時候生了病,冉薇能一連好幾晚都不合眼地守著;好比她參加學校的文藝匯演,冉薇寧可兩個星期不吃午飯也要給她買一條最漂亮的新裙子。 冉薇忙的時候也曾經一天天將她鎖在家里不聞不問,小小的冉云素顫巍巍地捧著餅干桶,將桶底的碎渣小心翼翼一顆不灑地倒進水杯里囫圇喝下去充饑;有次她沒忍住拿起冉薇的畫筆,趁著她不在將她畫了一半的一幅畫給涂完了,冉薇二話不說狠狠揍了她一頓,她兩條胳膊上滿是畫框抽出來的紅痕,躲在墻角避無可避,也不敢哭…… 總地來說還是好吧。她點點頭,不出意料地看到了程普芬臉上又安慰又失落的復雜表情。 沉默,總是太過尷尬,冉云素突然口先腦后地輕輕問了一句,“你……當年生我的時候……很疼嗎?” “是在家里,嗯,也不是家,房子是租來的……具體的感覺記不清了,好像折騰了兩天,把冉薇嚇得夠嗆,以為咱們兩個都會死掉……” 程普芬輕輕笑了一聲,好像自己剛剛講的是個不太好笑的笑話,“反正沒有你生秦昀的時候那么緊張,那天烈風打電話給我,說你的腿突然動不了了,問我借個司機……然后直到下午從醫院回來,我才發現自己還沒洗臉刷牙……” 顯然她那段時間應該也不是湊巧就在家的,而且,能讓程女皇蓬頭垢面地外出亮相,除了她應該也沒有第二個人了。 “詹紀明當年……” “沒什么,是我自己執念太重,鉆了牛角尖。” 程普芬低下頭輕輕攏了攏女兒的劉海,“小冉,mama對不起你,那一年里你吃了不少苦吧,他們……” “天快亮了,你熬了一晚上,去睡會兒吧。” 都是瘡疤,揭開來除了滿足一下虛空的好奇心,也實在沒什么看頭。與其鮮血淋漓地舊傷復發,不如輕描淡寫地彼此放過。她和她,到底還是錯過了可以親密無間的那些年,再也不會成為無話不談的兩母女。 ☆、從此以后(七) 由于ep同駿達集團的長期深度合作,persephone與陽俐婭儼然已經成了相當親密的老姐妹淘,每年的“樂瞳”慈善晚宴persephone都不遺余力地參與其中。 秦烈風帶著妻兒出席都是匆忙走個樣子,看在歐陽城那張薄得透明的面子上捧個相當敷衍的人場,且為了避免秦昀在媒體前的過度曝光,他們將孩子交給persephone的助理暫代照看。 好容易從一堆圈內好友面前脫身,烈風快步走回冉云素的身邊,自動過濾掉一直陪冉云素聊天的歐陽城,朝她做了個邀舞的姿勢,“秦太太,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別鬧了,兒子該等急了。”她嘴上推脫,還是掛著笑將手遞過去,人也投入他的懷抱里。 “腰還是那么細,我都舍不得使勁摟。”他嘴上輕佻,手上還是比較斯文的,起碼在外人看來如此,“就是為了生那小兔崽子多挨了一刀,想起來我就心疼。” 他的手準確地找到刀疤的位置,隔著衣裙輕輕地揉了揉。冉云素當年生秦昀,到底牽動了腰椎的舊傷,剖宮產取出孩子之后隨即就接著做了一臺腰椎復位的手術,之后足足康復了小半年。 冉云素抬眸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我現在還能走路,已經很幸運了,反正這個疤別人也看不到,你不嫌棄就夠了。” 他俯身湊近她耳邊,“怎么會嫌棄,我覺得它就像一條性感的小尾巴,小妖精的小尾巴。” 這句悄悄話說得她耳根泛紅,嬌嗔地瞪了他一眼。像素素這種從外表到內核都相當純情的女子,用那種曖昧的眼神看人就如同攻其不備的溫柔一刀,殺傷力超級大。 舞池邊的歐陽城嗤笑了一聲,這倆人的舞跳得實在不怎么樣,但他們那股能把別人活活膩歪死不償命的神情實在是太拉仇恨了。 不都說愛情是有期限的嗎?掐指一算這倆人前前后后認識得有二十年了,在一起也十來年了,怎么就從來沒見他倆癢過倦怠過,太特么讓人羨(嫉)慕(妒)了! 一曲未罷,就見roy匆忙走過來,側身在二人面前低語,“小少爺去了趟衛生間,不讓人跟著進去,只一轉眼的功夫人就不見了——” 冉云素聞言,只覺得腦子里轟地一聲仿佛所有的血管都炸裂了,差點兒一個踉蹌摔下去。烈風趕忙扶穩她,“別著急,我去找,這里應該很安全的,不會出事。” 他又轉身交代roy,“你送我太太去休息一下,有消息通電話。” 看著冉云素瞬間退了血色的臉,烈風用力捏了下她的手,“放心,我肯定把秦昀給你找回來!” 看著烈風匆匆走遠的背影,冉云素一把甩開roy扶過來的手,提著裙擺快步走出去。 宴會廳外面是一片開闊的人工園林,廊檐勾連,曲徑通幽,蔥郁的樹木遮擋了監控探頭的視線,如果小孩子偷偷鉆到林子里玩耍,的確不容易被發現。 可此時天色已黑,幾處幽幽的地燈也只打出周遭的一小圈光暈,比螢火蟲強得有限,冉云素心想,秦昀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孩子,黑燈瞎火的陌生地方還到處跑。 她順著曲繞的回廊一路跌跌撞撞地找過去,身后跟著推也不是攔也不是的roy。冉云素的腦海里有個被她刻意壓制著的念頭瘋狂地想要竄出來,秦昀不會被人綁架了吧。這個念頭驚得她一身冷汗,被夜風一吹遍體生寒,簡直比做惡夢夢見當年自己被綁架還要惶恐千百倍。 回廊盡頭正對著宴會廳的一個側門,樹影下似有人活動,一對男女彼此攀纏著,yin語輕笑。待冉云素走近,一眼便認出了那男人是誰。 她當時只覺得熱血上涌,將急迫慌亂中僅存的一絲理智也沖垮了,毫不避諱地走過去就拉住男人的衣領,大聲吼道,“詹東廷!是你把我兒子帶走了對不對!把他還給我!” 冉云素這一嗓子吼慌了周圍所有人,之前膏藥一樣粘在詹東廷身上那個近水樓臺的女人率先驚得花容失色,踩著高跟鞋連連后退,鞋跟一不小心卡在磚縫里,歪了個十分不雅的姿勢定格在那里。 “你神經病啊!誰帶走你兒子,放手!”被撞破好事的詹東廷相當氣急敗壞,捏著冉云素的手腕想推開她,卻又心虛地不敢使大力氣,被揪著衣領不上不下狼狽地僵在那里。 “把秦昀還給我!詹東廷,把我兒子還給我!你個混蛋——”冉云素不依不饒,自由心證地給詹東廷定了個誘拐兒童的罪名,并且對此堅信不疑。 地處偏僻,好巧不巧地也漸漸有人不近不遠地圍觀,詹東廷覺得自己丟臉丟大發了。 雖然站著的時候因為長期某方面過度的cao勞顯得有些佝僂,但躺倒了好歹也算七尺男兒,就這么被一個弱女子扯著領子兇他還是挺沒臉的。 臉這種東西對他來說原本就稀缺,但能剩下點兒還是想剩點兒。他一怒之下扯著冉云素的手用力一推,把她凌空給推了出去。 若是直接摔到地上,這一下肯定輕不了,被roy溜開去偷偷找來的persephone剛好看到這一幕,心臟被人重錘了一鼓,眼淚都快飛出來了。 就在大家的驚呼都還卡在嗓子眼兒里的時候,烈風飛快地奔過來,抬手接住了摔過來的冉云素,讓她重重撞進了自己的懷里。 “mama——”側門口傳來一聲喊,冉云素顧不得自己未定的驚魂,連忙循聲望過去。 小秦昀飛快地跑下臺階,一只手里還握著一架飛機模型,朝著冉云素跑了過來,“mama。” 冉云素把兒子摟在懷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mama,對不起,剛才那個爺爺送了我一架飛機,我就跟他玩了一會。”隨著秦昀的小手一指,冉云素和烈風都看到了默在樹影下那個人,是詹紀明。 詹東廷原本兀自罵罵咧咧地理著被拉皺的西裝,回身看見他爹就站在身后,篤地閉上了嘴,縮成了一只掉毛鵪鶉,恨不得自己能立刻憑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