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鐘惟于是點了點頭,沉默了幾秒,說晚上還有事兒,得先走了。 彼時彼刻,莊清許沒有告訴她,她正在借著官媒圈子的資源,收集錢東霆公司暗箱cao作的證據。 鐘惟也不會料到,幾年之后時局大變,案子得以曝光,那條新聞下署名的供稿記者正是莊清許。 那時她走得匆忙,莊清許提著敬酒服跑出來追上她,塞給她一盒喜糖。糖盒是個心形,系著著滿溢小女人心思的粉色絲帶。鐘惟拿在手里,聽見她殷切地說:“阿惟,你沒空吃晚飯,只好給你一盒糖?;厝ヂ飞铣??!?/br> * 冰消雪融,又是一春。整個二月,楊謙南依然杳杳無蹤。 溫凜有一天打開自己許久不用的筆記本電腦,發現上面還登著他的賬號。 不知是哪次楊謙南來她家,無聊用她的電腦刷網頁。歷史記錄里一堆英文網站,是他工作的時候留下的痕跡。 溫凜麻木地瀏覽著這些痕跡,仿佛在參觀一座荒塚。 但哪怕是墓xue里,也能發掘出令人意外的遺跡。 她把歷史記錄拉到底,突然瞟到一個新浪博客,中文字樣格外突出。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寫博客。溫凜點進去一看,最后一篇博文果然發表自好幾年前。博主是一位已故的中文系教授。她拿他的名字搜索,百度顯示的聯想赫然是葉蕙欣。搜出來全是零幾年的網頁,一群人在本地論壇上七嘴八舌譏諷他的情史。 溫凜一目十行,看著那些難堪的過往,實在聯系不到那個出沒在慈善活動現場、永遠一身翡翠首飾的女人身上。 她直到這一天才明白,楊謙南為什么一直和他媽關系緊張。 溫凜倒回去看那個博客,上面只有一些學術心得和講座照片。水平篤深的學者,即便幾篇隨筆感想也很見功底,偶爾揮毫潑墨,手謄幾篇范文正公今體詩鈔,字跡簡淡秀潤,風神疏朗。溫凜無意識地往下翻了幾篇,電腦忽然卡住。 這篇博文全是大圖,刷出來要慢些。 她剛想關網頁,卻被一張合影吸引住。 那是一次學術活動,博客文字里寫了眾多領導、知名學者蒞臨。博主一一感謝,但不知為何博文配圖里,每張都有一個他沒提到的女人,好像她是自己人,不必向外人介紹。只有最后一張圖,是他在著作扉頁送給她的贈言,隱晦地提示了她的身份——葉女士惠存。 溫凜看了好幾遍,那女人的耳垂下,是一對雙環絞合,鉆石鑲嵌的翡翠耳墜。 原來她也不是生來一副寶相莊嚴,皮笑rou不笑的臉。這些合影里的葉蕙欣姿態端莊,但笑容分明是那樣粲然,眉眼都瞇成了兩條線。 再不堪的故事,再不堪的人,到底也有過那么一兩個美好的時刻。 第56章 大結局 溫凜再一次見到楊謙南, 是在三月。 她在生日前夕收到一封電郵,一個北京的律師約她見一面,說要找她談房屋贈與合同。對方聲稱他的委托人會為她繳納七位數的產權變更稅, 儼然一個浮夸的騙局。 但她看完詳細的產權信息, 當天就買了去北京的機票。 她和律師約在一個咖啡廳,開口便要求見他的委托人。 律師素養絕佳, 不動聲色地向她說明,他只是負責和她擬定贈與書, 等到公證階段自然需要當事人出面——“由于房產所有人楊老太太已經失去自理能力, 房屋將由監護人, 也就是她的女兒楊蔚女士出面與您簽訂協議?!?/br> 溫凜放下咖啡杯,鎖起眉道:“我問的不是什么公證不公證。我要見你的委托人。” 興許是她太過難纏,那位律師最終還是給了她一個手機號。 溫凜當場打了過去。 電話一接通, 磁波里唯有一陣緘默。 她甚至沒有問對方是誰,這片緘默就告訴了她,那個委托人不是楊蔚。 那一霎許多情緒翻涌上來,是怨恨,是不解, 是龐如饕餮、吞噬一切的心酸。她聲音不住地帶哭腔, 斥責般問他, 時局這么緊張, 你回來干什么啊? 那頭默然半晌, 還是那副萬事不上心的死樣子,說:“在外頭待不下去。成天想你。” 直到確認是他, 所有情緒反而一掃而空。 溫凜雙唇泛白,覺得那聲音冷靜得不像自己——“你出來?!?/br> 他們約在夜星。 這間餐廳所有人還是葉騫。應朝禹過世之后他總覺得睹物思人,也無心經營,營業狀況很慘淡。但溫凜覺得這算是朋友的地方,比較掩人耳目,便選了這里。 很奇怪,她不知道風聲還緊不緊,不知道他是光明正大地回來,還是靠著他信息錯亂的證件蒙混過關。但她下意識地在助紂為虐。 桌上擺著一碗魚湯,和律師給她的那份贈予書。 她問起這份合同,他便輕浮一笑,說:“生日禮物,喜歡嗎?” 楊謙南讓她放心收下。 他奶奶意識不清醒之后,財產就由他姑姑全權料理,把頤和園邊上那四合院給了他。他說,橫豎到他手上也捂不熱。這院子是老太太的財產,干干凈凈,是一塊法外之地。無論他今后會在哪里,它都會安安穩穩地待在她手上。 楊謙南一挑眼,說:“正好你住得習慣?!?/br> 正值三月,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春煙,院墻內外,皆是好時節。 溫凜如鯁在喉,無言地望著他:“你姑姑同意你這么胡搞?” 楊謙南是周身煙火氣很淡的人,所以能有漠對眾生的涼薄,也有拱手山河的氣魄。他端起碗給她盛湯,說這部分你不需要掛心。 溫凜一動不動地坐在他對面,看著他平平穩穩盛足一碗湯,熱氣騰騰端到她面前。 她克制著聲線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睏钪t南吹了吹熱氣,說,“陪你過個生日?!?/br> * 那段飯是她付的錢。 北京的春天常有風沙。出商場之后,一道風刮起街道上的沙塵作亂,他們并肩走在這個混亂的陰天,攔下一輛出租車。溫凜吩咐師傅隨便開,之后便陷入長久的沉默。 風仍在呼嘯,他們挨坐在一起聽沙沙聲響,觀賞鉻黃濾鏡下的京城。 不知過了多久,溫凜望著灰禿禿的道路,說:“楊謙南,我要這種禮物干嘛呢,是敢住還是敢賣?我揣著它做什么,幫你看家嗎?” 楊謙南也看著路面,臉上少有表情:“那你想要什么?你說說看?!?/br> 溫凜面朝著車窗。 她想說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希望他平安地活在世上某個角落,自私冷漠,一生浪蕩,一生自由。最好最好,不要再與她的人生交匯。 但當初精心謀算才趕上腳步的人,時過境遷,竟用八年和她打了個死結。 這輛車這么開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溫凜望著兩畔緩緩倒退的街景,忽然妥協一般,輕聲說道:“你陪我去普濟寺拜個佛吧。” 她記得第一次聽人說起這個寺廟,也是在京城某條公路上。葉騫諱莫如深道,普濟寺年年開春閉寺一天,是因為他mama要去敬香。 今年已經不會了。 滿城煙沙里,楊謙南執起她的右手,扣著她的五指在唇上一印,輕聲說好。那力度是安撫性的,從她手背通達心尖,會有一瞬間的抽搦。 溫凜余光里瞧著彼此交握的手,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下車付車費,楊謙南就跟在她身后。他們好像能去任何地方。 溫凜到了寺外才知道,她今年的生日正逢觀音誕,每座佛剎里皆是人山人海,還沒進門便能想其盛景。 北京城仿佛哪里都不缺人??墒撬麄儌z一起擠進人堆里,還是頭一遭。 溫凜出生在姑蘇城,自小被母親領去過許多江南古剎,無不是寶塔飛檐、層林疊嶂。她對寺廟最深刻的印象,依然是那首著名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br> 她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香客熙來攘往,蓮花幡懸迎風而飛,大風揚起大雄寶殿前寶鼎里的紅紙與香灰,像許多破碎的宏愿彌散在空中。 楊謙南和她都沒有接法物處遞來的香,如同兩個過路客,兩手插口袋,一進一進佛殿往前走。只從殿外望,佛堂里總是暗的,長明燈燃不盡曛晦,兩側燭檠照亮幔帳,有僧侶一身海青立在門沿,漠視香客下叩。 再往東邊去,鐘樓隱隱放著大悲咒,來往人群愈發密集。 行至門口再也走不前,楊謙南問她,要不要進去? 溫凜點頭說:“進去看看吧?!?/br> 地藏殿是巍峨的三層飛檐,殿宇大而空曠,蒲團擺得齊齊整整,上有僧眾念經。溫凜獨自繞至諦聽座下,瞻仰地藏菩薩的佛像金身。 來往人聲隱沒在淺淺佛樂中,溫凜駐足良久,再回頭時已然和楊謙南走散。 溫凜呆呆地看著眼前畫面——楊謙南似乎出佛殿走了一圈,在熙攘人群中遍尋她無果,又折返回來,終于找到她。 他三兩步走來,見她站在一柱檀香邊,牽她的手讓她換個地方站:“這地方不嗆?” 溫凜搖頭說沒事,卻突然一低頭,鼻子泛酸。 她喜歡他身陷茫茫人海,人頭攢動,煙熏火燎,菩薩低眉頌,紅塵萬戶侯。他下意識地回眸,頻頻找她。 據聞地藏王菩薩曾發大愿,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到今日,度盡了嗎? 她想起許多許多往日,想起許多許多過去,那些恨意淬骨,刀刀鋒利。到后來亂劍迷作塵煙,洪流筑成佛像,半生仿佛在這一眼流逝殆盡—— 這一生高樓危塔,紙醉金迷。為你瘋魔,是我罪名。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歌單:網易云音樂搜索「你是長夜,也是燈火」 作者微博@歲惟,河蟹章節見相冊。 實體書預計明年見。 【作者的廢話】 雖然改了四版大綱,重寫過五六七八遍,但是結局沒有改過。 命運能拿人怎么樣呢,左不過是相安無事,或者分離幾年。 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凜凜終于住進了那雙對眾生都漠然的眼睛。 結局停在她得償夙愿的這一天,就是he。 * 有很多人想知道最開始的那個版本。 那其實是最貼近原型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