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可惜點開來,顧璃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凜凜,你最近怎么了?” 溫凜這才知道,關于她的流言早在自媒體圈子里傳開了。 她下了那位混血小網紅的臉,在場的幾個博主各自交友圈都甚廣,這個托那個,那個托這個,問了一圈下來,大致也知道了她是故事里的誰。調查到真相的人很失望,鄙夷地說原來是半斤八兩。都分手這么多年了,還當眾和前任的新歡過不去,吃相未免太難看。 這些都是顧璃轉述過的版本。溫凜當然知道,原話只會比這個更難聽。 北上廣六千萬人口,說小不小,可隔著兩個圈子調查出一個人的過去,依舊易如反掌。 溫凜奇怪自己聽了并不生氣。她只是有點悲哀地想,楊謙南這個人在她生命里,留下些蹤跡也是好的,哪怕是戳脊梁骨的流言呢? 輝煌一時的古城池,能留下些巖屑沙礫,也是好的。 至于其他的風言風語,溫凜只當耳旁風。 她知道,她這些年走了不少捷徑,從前攢下來的人脈一點也沒放松,真要詬病起來幾天幾夜都說不完。就連那位中年女客戶讓她喊一聲干媽,背地里都有人笑她奴顏媚骨。 顧璃驚訝她說起來的時候,語調那么戲謔——“從前當情婦,現在當女兒,你說我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 只有顧璃始終站在她這一邊,不管不顧地開罵:“你不要被這幫人帶跑好伐?你認個干媽,又不是認干爹,她們那些人自己好幾個sweet daddy叫得起勁,有臉說你沒骨頭?” 溫凜沒有表態。 顧璃看著對話框沉寂良久,正想再補幾刀,眼前忽然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璃璃,上海這個時節,有沒有桂花酒賣?” 她搜腸刮肚給她推薦了幾個地方,反應過來的時候,話題已經被溫凜不著痕跡地轉走了。顧璃對著這個事實,愣了一會兒神。 無論傳言再怎么把溫凜形容成一個厲害角色,顧璃心里總是覺得,她還是當初那個有求必應、沒有脾氣的凜凜。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到底不復當年了。 人一旦試圖在另一個人面前維持體面,關系就難免疏遠了一層。連她也只能知趣地拿捏分寸,別別扭扭地勸:“凜凜……你真不要太拼了。” 溫凜表現得云淡風輕,所有紛紛擾擾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反過來勸她少熬夜,說:“我看你公眾號推送時間,總是后半夜。” 這是她認識的那個溫凜。冷淡到好像全無深情,可是細微處全是她對你的關心。 但也僅止于此了。 滿城風雨里,她們短暫地關懷彼此。可是更多的風雨,都要溫凜獨自去捱。 queena從那天之后就沒再聯絡過溫凜,雖然彼此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卻仿佛從未當過朋友。溫凜甚至發消息給她道過歉,queena大方自如說原諒她:“沒關系的寶寶,反正那天桌上也沒幾個熟人,鬧僵就鬧僵了,你不要放在心上。”隔天朋友圈就對她不可見。 明明上禮拜她還親密地記得她的喜好,說“這家的牛肋骨你喜歡,喊你來吃。”這禮拜卻已經不由辯駁地劃清界限。 溫凜覺得她和緒康白其實是很般配的一對,擅長溫柔的冷酷,和不動聲色的無情。 至于緒康白那邊,倒是毫不介意她們倆關系如何,之后照樣和她來往。但已婚人士到底和未婚不同,一旦和對方伴侶鬧掰,異性朋友就很難做下去。溫凜礙于queena不喜歡她,警醒自己少往他們夫婦跟前湊,明里暗里推了好幾場邀約。 聰明如緒康白明顯察覺出了她的不對勁,半是玩笑地問她:“就因為我老婆發你脾氣,溫總這是打算不理我了?” 溫凜沒有回這條消息。 她只是有時會想起從前,想起當年僻靜胡同里,她背著楊謙南偷偷請緒康白吃飯,他一坐下就舉起清酒,揶揄說“偷情勝地啊溫總,敬你一杯”的狡黠模樣。 當初光風霽月,彼此都坦坦蕩蕩,所以敢開這樣的玩笑。不過四五年,人事摧折,風雨瀟瀟。今后再想心無芥蒂地舉一杯酒,卻好像是奢望。 這個相識七年的故人,她生命中的貴人,溫凜一直覺得他不只是一個朋友。他們之間,有一種類似于“知遇之恩”的東西在。所以她總是帶著點感恩和他相處,從他身上汲取一些微弱的能量。 可惜現在連這份能量,她也不得不避嫌。 所以她想要默不作聲地退場,不要等到場面難堪的時候,彼此反目成仇。 她也確實成功過一陣子。 可惜生活總有比亂七八糟的人際關系棘手一萬倍的問題紛至沓來,讓她連表面的體面都做不到。溫凜接到老周的電話時,內心竟然很認命——也許各人有各人的命。而她的命里,注定做不到姿態優雅。 事情并不復雜。老周在電話里說,最近有會議在開,文化審查方面全網加嚴,他們做的某個線上視頻方案,審批遲遲下不來。 這個案子整個團隊前前后后努力了一個月,好不容易要成功落地,卻出了這種岔子。周正清慣常來找她商量,心想這個比他小十歲的姑娘門路廣。他明面上總攬一切,但背地里許多彎彎繞繞,都是溫凜在疏通。 溫凜躊躇半晌,還是給許久未聯系的緒康白助手發了微信。 這位助手跟著緒康白六七年了,和溫凜也是好朋友。溫凜趁周末提了兩壺桂花酒,來她家拜訪,對方熱情地招待了她,還以為溫凜找她談心是因為和她老板娘的齟齬。 助手jiejie是典型那種在上海有兩套房、爹媽幫襯、沒有野心的本地女,非常樂天知命,今年三十好幾了,人卻很活潑,好心地勸溫凜:“你也不要太放心上了。該正常往來還是要往來呀。你不要怕queena發飆,我們身邊人都不太搭理她的。” 溫凜靜靜倒酒,儼然把勸解都聽了進去。 顧璃推薦的這家桂花酒很清,但后勁似燒酒,沖得喉嚨火辣如燒。 半壺下肚,溫凜忽然提了一嘴,說這兩天這個會,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開完。 那位jiejie附和道:“是的呀,空氣倒是好了不少,但是安檢嚴得跟皇宮一樣,恨不得丸子頭都要捏一捏哦。” 溫凜聞言笑起來。 她笑的時候很文雅,連睫羽都收斂成一束。所以對方也看不清她是用什么神色,狀似無意地說——對了,孟先生這兩天,是不是也在上海? 第48章 直到溫凜踏入那家餐廳, 她都未能料到, 她會遇見楊謙南。 孟先生的飯局設在滬上知名的空蟬, 溫凜特地挑了一條白色刺繡裙,歪坐的時候會像一朵淡墨風荷,瀲滟地鋪在榻榻米上。 她認識孟先生,還是因為緒康白。他做影視這一行, 慣常和□□的人打交道,有一次帶她一起吃飯,坐主位的孟先生說一句古話忘了下文, 是溫凜替他接了上去。 身居高位的人并不在意這些虛的臉面, 遂夸她有古文底蘊。原本謙虛一句就過去了的事,溫凜卻搖了搖頭, 笑道:“不是的。我記得這句話,是因為以前聽您說過一次。當時也不知怎么的,就記住了。” 孟先生知天命的年紀, 圓形鏡片下眼袋軟沉, 這才對她感起興趣,說:“哦?你見過我?” 溫凜說在北京見過一次。只是好幾年前了, 說出來怕您沒印象。 其實究竟在哪個場合見過,溫凜自己也忘了。 她回憶當年一場又一場的飯局, 最多的印象,是每次走出暖氣充足的飯店,寒風襲面,楊謙南總會下意識把她攬緊, 和她一起趕著步子鉆進車里;是他在回去的路上半醉半醒,嘴很碎地跟她講飯桌上那些衣冠楚楚的人背后數不清的恩怨糾葛。 有時甚至都稱不上恩怨。溫凜連他叔叔在健身房找來一個女秘書,這些不出格的小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當然也記得,楊謙南跟她說起過這位孟先生,私下里并不很正派。 那次飯后,孟先生找她聊過幾句。話題倒沒什么越軌的地方,但溫凜掌握好分寸,把自己當學生對他畢恭畢敬。孟先生只覺得這個小姑娘不怎么知趣,倒也沒留下壞印象。 所以溫凜這次問緒康白的助手要來孟先生的聯絡方式,說有事想向您請教,孟先生果然還記得她,頗親切地對她說,我明晚正好要請幾個小輩吃飯,溫小姐不介意的話,不妨一起過來。 溫凜怎么能猜到,那幾個小輩里,會有楊謙南。 空蟬一共四間包廂,孟先生喜秋,他們這一間名叫“紅楓明月”。和室椅上配的是深藍色軟墊,屋頂懸兩盞日式紅紙燈籠,光線典雅柔靜。 一屋子七個座位,溫凜到得尤其早,先行坐在末尾。后來陸陸續續來了幾個年輕人,誰也沒敢往主位旁邊坐。孟先生姍姍來遲,一見她就招手,說:“溫小姐怎么坐得那么遠呢?來,到我左邊來。這樣說話方便些。” 溫凜恭敬不如從命,迎著滿屋子神色各異的目光,逆著座次挪到最前面。 甫一坐下,更顯得她對面的位置空得刺眼。 孟先生卻沒再招呼哪一個坐上來,過了一會兒拿起菜單,樂呵呵地問秘書:“謙南到哪了,還沒來吶?” 坐在下首的溫凜神情僵滯,臉色更勝過當晚的天氣。 那天上海下了場大雨。 沿海城市的暴雨,像西風狂卷珠簾,雨水漫成簾幕,一層一層地被掀走。楊謙南堵在交通癱瘓的過江隧道,心里不是沒想過,要不甭去了。 但孟先生是葉蕙欣的朋友。 葉蕙欣算是個社會活動家,擔任幾個海外佛教機構的名譽主席,不管事,只管每年往里頭捐錢。這次他來上海幫葉蕙欣辦點事,孟先生聽說之后,便說要盡地主之誼,招待他一頓飯。 楊謙南拉開包廂門的時候,表情真沒比溫凜好多少。 寂寂清室中,她斂著雙眸,臉色微微發白,一條素綢裙子映著紅彤彤的燈籠,像個待嫁的新娘。 * 人們回憶2016年的十月,總會說起那年鬧得沸沸揚揚的諾貝爾獎,把文學獎頒給了一個歌手。 bob dylan。 溫凜至今記得,他在北京開過一場演唱會,在工人體育場。 那是2011年的4月,楊謙南帶她去聽演唱會,她因為身體不適,蔫巴巴地窩在他懷里。 老爺子在臺上唱著他盛名煊赫的那首《大雨將至》: “i've stepped in the middle of seven sad forests(我跋涉在一片悲慘森林) i've been out in front of a dozen dead os(我遇到十二片死亡之海) i've beehousand miles in the mouth of a gr□□eyard(我在墳墓中前進了上萬英里)……” 楊謙南在她耳邊說,他已經物色好了合適的房子,等過幾天捯飭捯飭,他倆就可以住進去。溫凜問他在哪,他沒告訴她,只說風景很好,很適合她養病。 “那屋里還有個爐子,民國時候就用來煎過藥。正好讓你撿個便宜,每天給你煮藥吃。” 溫凜氣哼哼地坐起來,說你才每天煮藥吃,你知不知道中藥有多苦? 而老爺子仍在安靜地唱: “an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it's a hard, and it's a hard, (我感到那急劇的,猛烈的,呼嘯的,瘋狂的,) and it's a hard rain's agonna fall. (那瓢潑的暴雨就要落下。)” 那是她在工體看過最簡陋的一場演唱會,音響很差,布景是一塊黑色的布,燈光是一盞白色的頂燈,七十歲的bob dylan抱著一把木吉他,嗓子沙啞殘破。 像那段日子,貧瘠的,瑣碎的,未加修飾的,當時只道是尋常。 而2016年的溫凜,在上海無休無止的暴雨里,猝然與他重逢。 大雨還在下嗎,可她已經聽不到了。 她聽見自己每一縷呼吸,聽見楊謙南落座的窸窣聲響,聽見孟先生在和他寒暄著什么。可她聽不見孟先生和她講話,聽不見主座上的人問她,溫小姐喝酒嗎? 溫凜下意識點點頭,連場面話都忘了說。 孟先生和楊謙南說了幾句話,忽然想到了溫凜,伸出手介紹,“說起來,溫小姐還是你姑父的學生。你說巧不巧?” 著藍色和服的女侍者纖手在各人面前置清酒。衣袂半遮半掩,楊謙南唇畔的笑意若有似無,直勾勾地盯著溫凜:“是嗎?” 溫凜看著楊謙南面前一模一樣的酒盅發怔。 榻榻米包廂里只能跪坐,他們相隔矮矮一張深色實木長桌對望,竟然是這輩子最舉案齊眉的時刻。 她掩飾性地點點頭。但楊謙南仿佛覺得場面有趣,故意問她,都學了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