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2012,這個被瑪雅預言為末日的年份。 冬至那一天,無數人放下手中的工作,互相捉弄:“反正今晚就末日了,這個ppt就明天再做吧。咱們出去吃個火鍋?” 也是同樣的一天,鐘惟戴著頂多此一舉的鴨舌帽,和莊清許在影視旁邊的大望路上,吃著平價火鍋。 她往清湯里下蔬菜,煮到土豆都酥爛,才開口說:“我現在掙了點錢,能搬個好房子了,你還和我一起住嗎?” 莊清許目光閃爍了片刻,吞吞吐吐道:“不了吧,我最近……交了個男朋友。” 鐘惟心里咯噔一聲,面上卻泰然自若地說:“那好啊。我月底有場演出,你帶他來看。” 她的喉嚨曾經被玻璃片鮮血淋漓地撕裂過,可是真正體會到痛覺,卻是在那一天。 12月31日夜,寒潮降臨,氣溫驟降至零下十度。莊清許臉頰都被寒風凍紅,卻還像從前一樣,在人群中為她吶喊。可是西風呼嘯,舞臺上光芒耀眼的那個人卻低頭彈著吉他,深埋在迷蒙冷光里。 ——“當日彌散的哪是夜星 是我塵情 把酒對洋一盞傷心 當茶飲” 溫凜在太平洋對岸,看見的只有褪色的八卦。 帖子里放著這首《夜星》,主樓模棱兩可,說著那一年的故事。鐘惟在醉里走下臺,親吻了故事里的戀人。朦朧夜色,熙攘人群,低像素的照片噪點斑駁,模糊了往日。 在她大紅大紫的第一年,她們決裂,就此各奔東西。 過往的故事在這里,悄然收上帷幕。 那檔音樂節目如火如荼,連續熱播了四年,終于熱度消退。2016年,最后一季收尾,已經迎來一片倒彩,下一季呼聲寥寥。 四年的熱鬧,終歸于塵囂。 溫凜時常在想,人究竟是如何參與時間這個維度。 四年有多久? 是一夜成名,經年塵土。也是一晌酣眠,大夢方醒。 二十一世紀的資本洪流空前洶涌,四年間創業熱點一茬接著一茬摧枯拉朽,民航與城際交通早已成為時代布景,打車軟件轟轟烈烈占領公共領域,共享單車清算都市的最后一公里。 人只要推開門,就被時間無情地裹挾。 2016年,溫凜忽然意識到,她離開楊謙南的日子,已經比相聚的日子更多。 第46章 其實那四年間, 他們見過一次面。 16年初, 概念迭出的互聯網公司把虛擬現實一度炒得火熱, 楊謙南奔赴上海一個科技秀場,和溫凜有過一次短暫的照面。 那天他遲到了。 入場的時候,秀場燈光半暗,嘉賓和媒體早已就位。楊謙南在稀薄的白光里獨自落座, 好像是會場里無足輕重的一份子。 溫凜并沒有注意到他。 當天秀場的主題是水噴淋3d全息動畫,所有人頭頂懸掛著一個類似《生化危機》里生物培養皿的巨型水箱。楊謙南擰開秀場配備的贊助商飲料,抬頭一瞥, 觀賞這只容器。 彼時溫凜坐在t臺另一端, 正聚精會神地望著里面淺藍色的硫酸銅溶液。那水箱里漂浮著四根呼吸管一般的黑色塑膠管道,像劇毒的水草, 在她眼窩的深海里浮沉。 他們相隔兩米,眼里是同一種蔚藍神秘色澤。 舞臺上,主持人播報的聲音告一段落。 燈光就在此時徹底熄滅, 舞臺兩側的發射器射出兩道相對的強光, 照徹秀場。配合著節奏感極強的心跳聲,水裝置啟動, 密集的水滴呈一面光幕,在舞臺上流動, 中英文男聲傳到秀場的每個角落—— “歡迎來到a390智能運動手環發布現場。” 那是溫凜回國之后做的第一個策劃案,每個環節都經過嚴密的測算,在她心里了如指掌。她審視著舞臺效果,時而疏離地拍兩下手, 顯得分外冷肅。 效果意料之中的成功。 她的甲方老總早年是做運動飲料發家,很喜歡發布會最后那個液體小人的創意——水噴淋形成的人體在t臺上奮力向前奔跑,兩片光幕自空中蕩曳而來,助跑到此的“水人”騰空縱躍,穿透虛無的空間。 銀白色光幕解體成漫天繁星,一道道鋒利如刀刃的碎片布滿穹頂,突然靜止。3d投影造成的逼真效果讓它像一條欲墜的銀河,像恒星爆炸后的璀璨宇宙。 音樂驟止,光線收束,星辰凝聚成一只巨大的銀環。噴淋系統轉換文字,用下降的雨滴在巨型手環旁邊打上一行立體slogan——run ahead of the times。 全場報以掌聲。 燈光重新亮起,溫凜膝上擺著一本褐色封皮的記事本,側身和一旁的甲方ceo交談,白皙的耳垂上珍珠吊墜柔光熠熠,閃著十字光芒。 她瘦了許多,本子上寫著“首次實現”“3d全息”“水噴淋動畫”之類用作媒體宣傳稿的幾個關鍵詞。明明長相沒怎么變,可氣質使然,看上去有種凜然的漂亮。 粼粼波光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盛裝打扮的女人們身著小禮服,妝容淹沒在密集人潮里,每個人都面目模糊。可黑暗與人群,無一能將她吞沒。 那兩個小時,楊謙南一直坐到了最后。 他身邊是有人作伴,時不時和他攀談幾句,但他很少應答。 楊謙南自己也說不清,他為什么留了下來——或許是那片閃耀群星,太像記憶深處某個夜晚,他曾經錯過的銀河。 人必須要對自己的記憶坦誠。時間會讓所有東西麻木,當初的許多細節,他早已記不清了。情緒難以名狀,他只是在地下車庫提車的時候,多抽了一根煙。 溫凜就在這支煙的時間里出現,短暫地路過他,把一輛紅色奔馳從停車場c區倒出來,從他面前開走。楊謙南瞟過一眼她的車牌號,只看清開頭的滬b。 那是她回國的第三個月,誰也沒有認出誰。 這城市無疑是美好的。項目成功之后,引爆科技論壇,微信瘋狂震動,工作群里表情包橫飛,歡欣鼓舞,但沒有一個人提議聚餐。 溫凜回想起大學創業的時候,取得一點小小的成就,熱血得男男女女恨不得一起喝酒擁抱。如今所有人都只想換下通勤裝,回家的回家,泡吧的泡吧。下了班之后,不記得自己的同事姓甚名誰。 也許是受在外念書那陣子影響,她很適應這里的土壤。 近幾年她成了很少開口說話的人。她讀的學校不是什么party school,坐落在北美鄉村,中國人不多。她不住學校提供的學生公寓,獨自在外租房,深居簡出,一天中和人交流得最多的時刻,是半夜火警把所有人轟下樓,站在人群中聽此起彼伏的英文謾罵。 所以她很少懷戀過去,很少再做夢,每晌安眠都分外珍惜。 溫凜以為,她這輩子都不會見到楊謙南了。 那天氣溫很低,夜幕降臨,南國的都會寒氣逼人,那種完成一項大任務之后倦怠的空虛感又霸占了她的身體。她只想快點穿過外灘隧道,回對岸的家里。 她想起過他嗎?有過一瞬間吧。 是在驅車經過南蘇州路的時候。在這個路口的一盞紅燈前,北京城里那條交通混亂、灰撲撲的蘇州街又如浮風一般,再度卷過眼前。 分明是相似的地名,上海的蘇州路文藝氣息濃郁,從英國領事館官邸,到老石庫門里弄,撲面而來一個華洋雜居,浮華綺靡的十里洋場。 那個在風雪天遭竊,身無分文站在街頭等人認領的小姑娘,到底是上輩子的事了。 * 這天之后沒多久,老周找到她,說又有新案子。 溫凜坐在自己的辦公椅里,聽他眉飛色舞地講解,甲方是個多么有實力的汽車公司,對他們又是多么信任。溫凜驚訝自己確實聽說過這家車企的名字。但更驚訝的是,這么大的案子居然會找上他們公司。 老周被她氣得一屁股坐下來,用不在調上的普通話質問她:“lynn,你能不能對公司有點信心?” 溫凜哂然一笑。 老周大名叫周正清,是個新加坡人。 這行的老板大多不是大陸籍。廣告業最鼎盛那幾年,4a公司的樓里都是一層外國面孔,一層新馬泰。如今每個人都明白,這條衰老的虬龍早已盤不上云天,應屆生薪酬年年走下坡路,有想法的一撥人早就辭職做起新媒體。 相比下來,老周對行業顯得太過樂觀。半年前他還是美國某廣告公司巨頭的高層,由于娶了個中國老婆,毅然決定來大陸單干,做自己的創意熱店。 溫凜那時還是他的同事,周正清看中她的履歷,忽悠她做他的合伙人。 當時他是這么說的—— “lynn,傳播絕不是一種商業,它是一種藝術。拿著幾個既定概念違心地寫策劃,再看著策劃案被實現得面目全非,多么浪費你的創造力?你有你自己的風格,有你自己的理想,應該有一個地方讓你大展拳腳。和我一起回國,我們做自己的品牌,做能被稱作藝術的產品!”說得熱血沸騰。 換作其他人,可能會給他預約精神科醫生。 但溫凜考慮了一個月,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綠卡,隨他回國創立了現在的公司。 國內大環境對創意產業并不友好,溫凜擔著一個合伙人的名頭,薪資遠不如在美國的一半。但她前幾年把自己餐廳的股份轉讓了出去,做了幾筆成功的投資,終于不再需要依靠工資過活,可以真正去做一些一看就不賺錢的營生。 周正清也是偶然有一次,聽說溫凜在衡山路有一套三居,回家后和太太連連感嘆,說時代真的變了啊,就是有一群聰明又能拼的小年輕,讓他們這群老骨頭都坐不住。 那是春雨時節,好風里吹來多少喜訊,萬物生長,生機煥發。 也是同一天,緒康白告訴她,他要結婚了。 彼時溫凜和他還沒有重新熟絡起來。 出國那幾年,溫凜和國內所有朋友都保持著只有逢年過節會相互祝福一次的聯系頻率。尤其是緒康白那幾年事業頗為成功,意味著聯系更少。 溫凜沒料到他會給自己發請柬。 她略顯疏離地參加他的婚禮。睽違多年的老友,竟一時想不出祝詞,溫凜詞窮地祝了一句“早生貴子”,緒康白笑了好一陣。好像別人說這句話都正常,可從她嘴里說出來,就像不懂衰老為何物的小孩子拱著手祝人壽比南山,有種別樣的天真。 他拍拍她的頭,說:“你呢?決定來上海了?在哪里高就?” 溫凜點頭,說自己在和人一起做公司。 他們是從她去參加婚禮之后,才重新開始頻繁聯絡的。 那年春天,溫凜在上海剛剛站穩腳跟,緒康白幾乎是她唯一的私交。她休假出國找不到伴,緒康白把老婆貢獻出來,說:“反正她上哪都是買東西,你們一起玩。” 他們仨拉了個微信群,旅行期間他老婆每天在里面分享購物清單。緒康白幾乎不吭聲,百忙之中出來冒個泡,說:“你別帶壞人家溫凜。”他老婆嗔怪:“哎呀人家溫凜做廣告的,輪得到我帶壞伐啦?” 林夕在大陸出版過一本雜文集叫《曾經》,扉頁上寫道:“可待成追憶的當時,都是我們的親生骨rou。” 溫凜后來回憶這段沒有楊謙南的日子,心里還是會留有一絲溫情。 那時一切都是平靜的。 不像他出現的每個日夜,日子復又動蕩流亂。 * 那個十月的一切動蕩,是從緒康白開始的。 溫凜有時懷疑,每段關系奔流到海,是不是都會潰決千里。 而她和緒康白的那場潰決,始于一個莫名其妙的起因。 一開始的大半年,溫凜和他老婆的來往比和他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