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第44章 那之后, 她和楊謙南像兩條交線,經過交點之后,漸行漸遠。僅有的接觸, 唯有那么三次。 第一次, 是她從機場打車回宿舍。 那時才七八點鐘,顧璃聞聲醒過來,猝不及防見到她, 嚇了一跳。 溫凜站在空空蕩蕩的書桌前, 沉默地擠一支牙膏。 她放在宿舍的牙具已經很久沒被使用過,管口的膏體在北京干燥的冬天凝固,怎么擠都無濟于事。溫凜發現顧璃醒來,問:“璃璃, 你牙膏能借我一下嗎,我待會兒再去重買一支。” 顧璃磨磨蹭蹭起床:“你剛從機場回來啊?” “嗯,誤點了?!?/br> 顧璃一邊給她找牙膏, 一邊咕噥:“那怎么沒回你家呢?” 溫凜整理書柜的動作頓了一下, 聲音縹縹緲緲:“因為那不是我家呀?!?/br> 她們背對著背, 可是顧璃還是懷有預感地轉過身,艱難地猜測:“你和楊謙南……?” “分手了。” “又分手?” “什么叫又?”溫凜轉身接過牙膏,笑了笑, “最后一次了?!?/br> 她的笑意那么松散, 像洗沒了彈性的毛衣,領口止不住地往下掉。溫凜掩飾性地低頭,在抽屜里摸摸索索, 想找一支新牙刷。 抽屜里東西不多,手指剛摸進去,就碰到了一個厚厚的信封。 像有一股冷流涌入心尖,激得她一哆嗦。 溫凜怔怔地拿起來看。那是楊謙南奶奶給過她的那個紅包,因為受之有愧,她一文未取,原封不動地藏在抽屜最深處。此時拿出來看,竟抖落出一張紙條。 那是老人用鉛筆寫的字條,端端正正五個楷體字——常來看奶奶。 不知為何,這個紅包明明是給楊靳瑤的,寫的該是“姥姥”才對,然而字條上陰差陽錯,卻赫然是“奶奶”兩個字,好像原本就該是給她的。 溫凜忍不住攥緊了信封。 硬紙殼折斷,發出咔咔脆響,她的心仿佛也在此刻,被狠狠揉皺。 溫凜匆匆抓了一支牙刷,快步走進盥洗室。 她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里。公用盥洗臺貼著白瓷磚,角落里的墨青水垢分外陌生。她彎下腰接滿一杯清水,孟瀟瀟穿著睡衣來吹頭發,踏進盥洗室見到她,猝然一愣。 “溫凜?”孟瀟瀟疏離地喚出聲。 溫凜回應她的招呼,“瀟瀟?!?/br> 孟瀟瀟下意識地張口,想提醒她怎么穿這么少,今天聽天氣預報說雨夾雪,穿露肩毛衣會冷??墒菧貏C一彎腰,包臀裙修飾出她婀娜的曲線,裸`露的腳踝白得刺眼。她忽然意識到,她們彼此都站在了畢業關口,從今往后人生際遇,季節風向,或許都不同了。 “下禮拜有畢業旅行,你知道嗎?”她轉而說。 溫凜搖頭。 “他們討論了很多地方,一會兒說去長白山,一會兒又說下揚州,最后眾口難調,鬧得挺不開心,干脆不去了,就在京郊打打牌?!泵蠟t瀟說,“看你之前沒在群里說話,是沒看到吧?” 她說沒有。 孟瀟瀟說,那我幫你去說一聲,加你一個吧。 就這樣,造就了她和楊謙南的第二次來往。 事情很曲折。 他們去的是京郊的一個日租別墅,一群人白天燒烤,夜里唱歌打牌,玩玩游戲。大學里的人際關系沒有初高中那么密切,畢業在際,有好些人可能是第一次說上話。那天顧璃要加班沒來,飯桌上少了她,少了很多談資,溫凜撕著一只雞翅,聽周圍的同學們三兩交換彼此的去處—— “那我以后來廣州找你玩!” 又或者,“費城離你那特別近,我們以后周末約出來打牌!” ——“好啊,來呀!” 說的人和聽的人一起,心照不宣地許下不會兌現的約定。 溫凜偶爾也被問到,淡淡回應說還不確定會去哪,對方也未再問下去,好像問這一聲已經是特意為她解圍。 她的朋友實在太少,這四年她的交際圈和在座諸生都鮮有交集。溫凜起身說去洗手間,人剛剛一走,身畔的周妍就和別人對上了視線:“什么情況啊,她怎么來了?” “孟瀟瀟喊來的。” “最近總在宿舍見到她,怎么,和金主鬧掰了?” “聽說要出國,公司也不開了?!?/br> “她家里那個情況,有錢出國呀?” …… 其實她本不該來這里。 她聽過一個狼孩的故事,說嬰兒從小由母狼哺育,在狼群中長大,后來人們打死了大狼,狼孩回到人類族群中,卻只會用四肢行走,成了一只像人的怪物。 她就像這個狼孩,哪怕已經不再與狼共舞,也無法融入從前的世界。 溫凜走出洗手間,正遇見柯家寧。 他喝了一點酒,一見她就溫和地笑。溫凜已經很久沒在同齡人臉上見到這樣干凈友善的笑容,停下來和他搭話:“聚會的錢是你負責在收嗎?” 柯家寧搖頭說不是,是周妍。 溫凜道了聲謝,抬步向外走。 他突然撘住了她的手,力度輕卻堅定,好像格外珍惜這次機會。 “溫凜……” 她轉身,在明滅燈火間看見他眼睛里有欲言又止,有緊張,也有彷徨。他目光閃爍著,終究沒有下文??墒撬齾s在他如蟬翼般顫動的眼睫里,讀懂了那些未盡的言語。 他捉住她的手腕太久,已然不妥,漸漸落寞地松開。 溫凜心尖一顫,竟然有些難以面對這種場面。 她和楊謙南的相處全都非常成人,連表白和調情都務必做到長驅徑入、有的放矢,從未擁有過這樣,連牽一次手都需要再三確認的感情。 溫凜很不合時宜地失笑。她撫了撫自己冰涼的腕骨,幾乎想對他鞠上一躬。 回座位的路上,她一直在想,是怎么發生的呢? 他們的交集那么少,大多還都是因為顧璃。唯一算得上接觸的一次,是她替他結了一次聚會的賬單。是那次嗎?可是她幾年來一門心思用在楊謙南身上,從未將旁人看進過眼里。 那天柯家寧喝了很多酒,她看在眼里,終于明白了楊謙南對她的無奈。 他心里一定也有過這樣,真誠又可惡的愛莫能助吧。 后天有一天,楊謙南注冊了微博。他或許只是偶然想起她,卻發現他們的圈子相互隔離,無處知曉彼此的消息,于是只能上社交網站,搜她的賬號。 這么一搜,搜出這一天的許多照片。 他們畢業聚會,自然兩兩合影,互相@。合影的由頭千奇百怪,有人拍了許多溫凜和柯家寧的合照,說是金童玉女,國獎雙雄。這些名詞都離他很遙遠了,是學生時代特有的幼稚戲碼。可是她卻還這么年輕,俏臉紅撲撲地坐在年輕男孩子身邊,好像不過分開寥寥數日,就迅速回到了那種平凡寡淡的校園生活中去。 楊謙南覺得很可笑。她離開他,就為和人玩這種無聊的過家家? 他不信她經歷過這一程,還能對青菜豆腐感興趣。楊謙南控制不住地趾高氣揚,上微信問她——“什么時候來搬東西”。他連個標點符號都懶得打,口吻冷冰冰,好像不耐煩她的存在。 溫凜接到這條消息,好像一下跌進了現實里。 即使她單方面地想要抽身,他還是頑固地存在于她的生活里,提醒著她,有一部分東西,她遺留在了他那里。 溫凜斟酌著回:“這段時間有點忙。等兩天可以嗎?” 就算分開了,她也依然用哄人的語氣和他說話。 楊謙南忽然覺得,他們也不是那么無可挽回。他語氣放柔,帶幾分嗤笑:“哦,那你慢慢忙。我什么時候不等你?” 她卻杳無音信。 他們很快有了第三次往來。 那一天是溫凜的生日。 她第一次見到宅門前的桃樹盛放,灼灼夭夭,高過院墻。竟然真有游人路過這里,舉起相機拍照,好奇里頭住的是誰。 溫凜迎著鏡頭和目光,推開暗紅漆的宅門,卻是為了徹底搬走。 到底是,玄都觀里桃千樹,花落水空流。 詞到最后一闋,零落山丘。 楊謙南倚在正廳門上,看著她一樣樣東西打包好。這個畫面安靜得有些殘忍,她甚至不明白他何必要特地抽出一天空,目睹她搬東西。怕她私藏財物嗎?可是她這些年貴重東西見過不少,他再怎么允諾她光明正大地討要,她也從未開過口。 溫凜的東西并不多,要緊物什早就被她借旅行之便放在行李箱里帶走,留在這里的不過是些衣服和護膚品。 她的收拾沒有進行多久,就告一段落。 楊謙南心里好像有一只沙漏,計算著時間,又好像有一架天平,和她較著勁。 終于,他覺得這勁實在沒什么好較的,在她走前,攬住她的腰。 “真想走?”他說。 溫凜懷里還捧著紙箱子,沒法輕舉妄動。 楊謙南沉沉地笑:“我們凜凜怎么這么狼心狗肺,嗯?在學校里談戀愛真的有意思?你覺得那樣更有前途?” 他連連發問,讓她不知該回答哪一個。 她悲哀地想,他笑她幼稚,可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孩子。他的心里有孩子式的無賴,也有小孩子天性上的自私,從不覺得喜愛的東西有必要放手。像把撲來的蝴蝶封進玻璃罐里,明知幾天后它便會窒息,可還是會懷著喜悅留它到最后一秒。 所以他能坦然地抱著她,眷眷訴說,“你看你要是不鬧這一出,今天我就能好好給你過個生日。別人哪會惦記你生日惦記這么久?你回來,我都給你補上。” 楊謙南繾綣擁她在懷,指著院墻外的樹葉,說過兩天對街這排楊樹就全挖了,四月一來不會再飄楊絮,你也不會過敏。你看你過去有哪里不滿意,我心里頭都替你記著。 別人哪會像我這樣惦記你? 他像一個比她成熟太多的愛人,口氣無奈又縱容,說凜凜,你乖一點,再陪我一陣子。 可是她心里竟然再也沒了感動。 面前的迷障越來越清楚,溫凜暗自地想,從今往后大抵不會再揪心,不會再有意難平。 我是時候該長大了,但愿你能永遠做個孩子,自私冷漠,一生浪蕩,一生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