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唉唉,我也是這陣子覺得身上沒有力氣,想著順便鍛煉鍛煉……”陶振華頓了頓,笑道:“我還以為你冬運會結束就出國了,沒想到還在國內呢——這次能在國內呆多久啊?訓練累不累?” “不一定,也許待到明年冬奧會結束吧。” “喲,那有一年了。”陶振華坐在病床上,雙手推著膝頭,“那挺好,那挺好,回來看看從前的隊員。我那天還看到你拍的那個廣告了,跟原來你那個師兄楚涵一塊的,果凍廣告。你媽還買了兩袋那個牌子的果凍給你弟弟吃……”他忽然噤聲。 這里說的弟弟,是盧碧華和后來的丈夫陳國壯生的,才三歲,長得虎頭虎腦的,家里人都叫他小老虎。 陶振華局促不安地打量著女兒面色。 陶鹿只作不知,淡淡道:“小孩吃果凍要注意安全。” “是是。”陶振華松了口氣,神色活泛了些,起身彎腰開床頭柜,“我給你洗個蘋果吧……” “不用。”陶鹿覺得胸口發悶,“我還有事——你好好休息。” 她大概是逃出了病房,出了住院部,在醫院偌大的停車場里徘徊,心里憋得慌,想起住在療養部的姥姥,索性上了對面的樓,問了盧碧華病房號,找過去。 陶鹿的姥姥年事已高,已經糊涂認不出人,住在療養部其實不過是臨終關懷了。陶鹿過去的時候,盧碧華上午剛回家去帶小老虎,這會兒陪在病房里的是陶鹿的大姨。 姥姥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插著喉管,眼珠間或一轉。 大姨在一旁疊著衣服,看陶鹿進來,客套了兩句,語氣一轉,笑道:“鹿鹿啊,大姨知道你是有出息的,拿了金牌,我出去都好說有個世界冠軍的外甥女。不過你別怪大姨說話直——跟自己爸媽有什么過不去的?你爸媽分開也都這么多年的事兒了——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媽都跟我說了,就為了從前你爸打你那兩下,你不能連你媽一塊怨著啊。再說了,大姨小時候挨你姥姥姥爺的打,那更是沒處說去。這會兒還不是在這兒伺候你姥姥?孝順,孝順——就是要順著來。就算是爸媽帶你的時候,打了你兩下,罵了你兩句,還能記一輩子么?日子都是這么過來的,你放下這些事兒自己心里也舒服。有空多去看看你媽,最起碼一周得打一個電話吧?” 剛剛面對陶振華的時候,被攪起來的復雜情緒,這會兒被大姨這番離心機般的話一甩,忽然愛恨怨憎層次分明鋪陳開來。 陶鹿冷笑道:“我倒是想孝順,可惜沒個好meimei給我報銷爸媽的醫藥費,讓我賺一筆。”她大姨假報姥姥的醫藥費,從她媽手里訛錢,不是一次兩次的事兒了。 大姨不妨被她拆穿,只作聽不懂,然而聲氣兒惱怒起來,“你說說你這孩子——怎么跟自己爸媽那么計較呢?算了算了,我也不做那招人煩的,你以后就明白了。跟自己爸媽,還有什么不能原諒的?” “我就不原諒。”陶鹿咬著嘴唇,心里鼓噪的種種情緒一瞬靜了下來,“憑什么要原諒?他們對我的好,我記著。他們對我的壞,我也忘不掉。當初他們可以選擇傷害,現在我也可以選擇不原諒。” 原諒,是對她自己的二次傷害。 第一次的傷害,早已刻在她心底。 一輩子的傷痕,一輩子都不能原諒。 恨著的同時,陶鹿想起陶振華病號服下瘦削的模樣,又覺心酸不已。 醫院停車場里,陶鹿獨自坐在車里,頭抵著方向盤,良久,她給葉深撥了電話。 只響了兩聲電話就被接起來。 “陶鹿。”葉深念她的名字,聲音低徊溫柔。 陶鹿繃緊的脊背終于放松下來。 她疲憊嘆息,開口卻是全然無關的事情,只道:“車好難開。” “你在哪?我去接你。” “倒車好難……” “我去接你。” “仁愛醫院。” “我現在過去——你怎么會在醫院?” 陶鹿透過車窗,望見一手牽著mama一手牽著粉紅氣球的小女孩,胡說八道,“我懷孕了。” 電話另一端忽然短暫死寂。 陶鹿嗤嗤笑起來。 葉深長嘆了一聲,無奈道:“別這么嚇我……不是說不會胡說八道了么?” 陶鹿聽著那邊的風聲與微微的喘息聲,想必他在快速走動,翹了翹嘴角,輕聲道:“mama說不可以親吻,親吻會懷孕哦……” 葉深低笑一聲。 陶鹿嗤嗤笑了一會兒,又道:“跟你說,我小時候我媽真的跟我說過這種話。后來我不小心跟家里的小狗親了一下,再然后那只小狗生了小小狗……” 葉深快速發動了車子,他從最開始就聽出了女孩聲音里的疲憊無助,此刻聽她忽然說起小時候的事情,便屏息認真聽著,卻聽電話里,女孩一本正經道:“——我那時候就想,只要有我一口吃的,絕對不能餓著她們娘倆!” 葉深差點踩錯剎車。 電話里,女孩大笑起來。 葉深無奈笑道:“又在胡言亂語了。” “像我這樣小小年紀就這么有責任心的人,現在很少見了哎!真是羨慕你能遇到我。”陶鹿先是笑著,胡鬧了一會兒,笑聲漸漸消失,真實的情緒才敢暴露在人前,她抽抽鼻子,手指戳著微涼的車窗,委屈道:“天都要黑了,你怎么還沒來?” 天地良心,兩個人通話還不過五分鐘,葉深已經在半途。 可是陶鹿不管,語氣聽起來下一秒就要哭了,“你說現在來接我的。”她把“現在”兩個字咬得偏重,像是終于找到了借口,積壓了一天的情緒都傾瀉而出,她哭道:“你才是騙子。” ☆、桃花帶霧濃(十八) 桃花帶霧濃(十八) 暮色四合, 人們來去行色匆匆的仁愛醫院停車場里,葉深敲響陶鹿車窗玻璃的時候, 女孩已經縮在駕駛座上哭作一團。 葉深面色駭然, 手勢輕柔地把女孩抱起來,罩在黑色風衣底下,穩穩送到越野車副駕位置,站在車門外,俯身盯著女孩橫一道豎一道全是淚水的小臉,嘆了口氣,把手帕展開蓋在那張小臉上, 合上車門換到駕駛座, 看女孩稍微平復了些情緒,他那駭然面色才漸緩, 頓了頓, 柔聲道:“晚飯吃了么?” 頂著手帕的小腦袋左右晃一晃。 葉深開著車停在一家清粥小菜館。 陶鹿捧著喝空了的瓷碗,拿在手中把玩。青花瓷碗上刻著一行似是而非的詩:誰人與我立黃昏, 誰人問我粥可溫。 胃填滿了, 肚子暖融融的, 陶鹿心情稍微恢復了一點,只是鼻頭眼角仍是紅紅的。 “怪我來晚了?”葉深明知不是因為這個,卻還是這樣開口問。 陶鹿抽了抽鼻子,小聲嘀咕道:“你才是騙子。” 葉深翹了翹嘴角,“這么記仇?”就因為他把游戲密碼設置成了“陶鹿小騙子”。 陶鹿哼了一聲,轉著青花瓷碗, 看上面畫著的曼妙古裝女子。 葉深給她倒了一盞茉莉花茶,問道:“怎么去醫院了?” 陶鹿沉默不語。 葉深便故意道:“真懷孕了?” 陶鹿臉上總算露出個笑影,歪頭瞅著他,刁難道:“要是真的,你會怎么辦?” 葉深臉色沉了沉。 陶鹿吐吐舌頭,知道玩笑也有分寸,道:“好啦,我好好說話。”于是把陶振華心梗差點掛掉,自己去探望,順路又看了看在臨終關懷的姥姥,挨了大姨一頓說的事兒抖摟了個干凈。 她說得口干舌燥,終于說完停下來喝茶的時候,從茶杯沿上方覷見葉深沉靜耐心的模樣,忽然訝異——她在葉深面前竟然什么都說了,也沒瞻前顧后擔心他會不耐煩。這簡直有點不像她。難道說潛意識里,她是相信眼前這個人會包容自己的么?她撫著還微微發痛的眼角,像她這樣的人,竟然會在一個人面前有這樣多的眼淚,真是奇怪吶。 葉深自然不知道陶鹿這些曲曲折折的心事,聽陶鹿說了在醫院里發生的事情,心疼又護短,淡聲道:“以后再有人對你說這種話,就讓她來找我。不要傻乎乎就在原地聽著。聽完自己又難過。要轉身就走——然后通知我。”他順手給陶鹿把茶添滿,垂眸低語,“或者你來找我,或者我來接你,總之不許一個人。” 陶鹿心中一動,卻是哼了一聲,故意道:“不許?”神色間有幾分桀驁。 葉深放下茶壺,順勢握住了她正在瓷碗上劃來劃去的手指,正色認真道:“不許。” 陶鹿望入他那雙漂亮專注的眼睛,面上微紅,低下頭去說不出話來,手指也乖乖停在葉深掌心不動了。 葉深握著她手指的掌心緊了緊,目光落在她發紅的眼角,頓了頓,問道:“吃飽了?回去?” 陶鹿腦袋點了兩下。 兩人上車,陶鹿手指繞著系好的安全帶,低著頭發呆,察覺葉深正看著自己,疑惑抬頭,“開車呀。” 葉深目光又落在女孩發紅的眼角,嘆了口氣,傾身過去,微燙的唇印在女孩眼角。 陶鹿僵住。 葉深挪開一點,垂眸看著女孩發紅的眼角,頓了頓,又吻上去。 “以后不許這么哭了。”他的聲音輕的像嘆息,“我看著心里難受。” 停車場里,隔著車窗望見哭作一團的女孩時,他的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 等他退開,陶鹿連脖頸都泛起粉色來,臉上更不只是眼角鼻頭發紅,整張臉都像是要燒起來一般。 葉深歪頭端詳著自己的杰作,輕笑道:“現在好多了。” 陶鹿眼睛都羞得不敢轉,手指卻順著他的袖口攀過去,在他結實光滑的小臂上擰了個麻花。 葉深痛得嘶了一聲,漂亮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彎成微笑的弧度,像是星星亮了。 回家路上,陶鹿望著車窗外的風景,還有玻璃上映出的葉深側影,心有所悟。也許是陷在愛情中的人,看世界都加了一層美好的濾鏡,恨不能與所有人分享自己的甜蜜喜悅,也更愿意去付出幫助別人。陶鹿這會兒忽然想通了,她固然可以選擇不原諒,可是當她固執守著斑斑傷痕的時候,就錯過了玻璃上那美麗的側影。人生這樣短暫,她哪有那么多精力分給憎恨怨毒呢?不如看淡。 葉深看著女孩神情恬淡的側臉,眼睛笑起來。三年前,女孩臉上總是鮮活靈動的百變表情;三年后,女孩臉上卻又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這樣恬淡的神情,在女孩臉上出現,記憶中還是第一次。 路口紅燈閃爍,葉深握住了女孩柔軟的手,十指交纏。 女孩倚在靠背上,眼神亦柔軟,然而不過兩秒,她瞪起眼睛,故意惡聲惡氣道:“你還在試用期哦!” 葉深睫毛眨動兩下,微笑“嗯”了一聲。 女孩又兇巴巴道:“試用期不合格,我會走人的哦!” 葉深晃了晃她的手,溫柔道:“帶我一起走。” 陶鹿瞪著眼睛,想了一想,實在抵不住這甜蜜,嘴角一彎笑出來。 星光照耀世間眷侶,像是可以永恒。卻不知星星,總是會有隕落那一天。 接到姥姥去世的消息,陶鹿并不驚訝,甚至也不悲痛。 姥姥纏綿病榻多年,年事已高,離去是在大家預料之中的事情。按照姥姥的年紀,如果是從前,大約能照著“喜喪”辦理。 所以當陶鹿趕到小舅家,看到幾乎哭暈的盧碧華時,是很沖擊的。 據說陶鹿姥姥臨終前忽然清醒了一小會兒,死活不肯待在醫院,一定要回家。于是子女就把她接回了去醫院之前住的小兒子家。擔架抬著白發蒼蒼的老人,剛到客廳,人就咽了氣兒。 陶鹿一步踏進小舅家,看到的就是迎面客廳瓷磚地上擺著擔架,擔架上臥著安靜的老人。與老人的安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旁幾乎哭昏過去的盧碧華。陶鹿大姨在cao持后事,小舅大約因為是男兒,雖然也悲痛,卻隱忍。 唯獨從前家中女兒里最小的陶鹿mama,盧碧華,放了悲聲。 撕心裂肺,令聞者落淚,與之同悲。 陶鹿在剛接到消息時的淡漠,撞上母親強烈的悲痛,忽然就化作了心酸。她走上前去,扶著母親肩膀,“媽。”想勸她,又想扶她起身。 盧碧華已經完全感覺不到外界的聲響,她撲在擔架旁冰冷的瓷磚地上,十指死死扣著擔架桿子,哭號聲像野獸,“娘!娘!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