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娘哭成這個樣子了,仔都無動于衷,他還有人性嗎?郁治平來時,順手帶了根竹棍子,就這樣跑過去,把郁明一頓好打。打了以后,郁明其實沒變好多少,郁治平從此之后,更加不太管他了。 玲玲啊,上次你說你公司搞的這個晨星電商,主要做什么的? 線上超市。 聽說缺很多人啊。 嗯。各業務線各大區,倉儲營銷物流職能,都很缺。 搞超市,也不需要很高的學歷吧。郁治平在電話那端笑笑。玲玲啊,你也是搞人事工作的,聽說到晨星還升職了,管不管招聘呢?幫幫你弟弟吧。他不能再這樣廢下去了。 郁玲張了張嘴,話沒有說出來。幫是沒有用的,郁明這種人,不把他逼到絕境,不到任何人都不管都不施舍的境地,他就會以為自己還有靠山。 爸,我們公司招聘,這幾年,最低學歷都要本科才行。去年我們人事部招的助理,做績效考核的,都是碩士學歷了,我都常說,自己要再去念念書才行。 郁治平嘆氣。他的大女兒是塊沒有缺口的鐵,完整硬氣卻沒有溫度。 不過,華南區我們自配物流。 自配物流?是不是就做快遞。 嗯。其實深圳這邊做快遞收入挺高。去年公司一個明星業務員靠拿單提成就有十萬塊。 掙那么多,辛苦吧,也不知道郁明愿不愿意做。 是辛苦,都是和郁明差不多大的年輕小伙子做這一行,但這錢掙得扎扎實實的,公司還給繳納五險一金。一直在晨星的老業務員,去年公司還給辦了積分入戶,拿到了深圳戶口。 郁治平說,我問問郁明去。他電話沒斷,去了廚房。姜美鳳在廚房里煲雞湯,大年初一,喝雞湯是郁家傳統。 郁明啊,你姐說,公司那邊招快遞員,沒什么條件,只要肯干就好,一個月能掙一萬塊錢。 郁明從雞湯碗里抬起頭,一個快遞員掙一萬塊一個月,你坑我吧。他又反應過來了,搶過郁治平手機就講,郁玲,你坑我,看不起我,是不是?大專怎么啦,大專進不了你公司只能當苦力,是不是? 郁玲說,快遞員有什么不好,靠自己出力,靠自己掙錢。我可以幫你分個好一點的片區。其實她心里是說,一個從未掙過一萬塊回家的家伙,有什么資格瞧不起做快遞的。 我不干。郁明甩了電話。起碼我也能做做倉儲成本這種。送快遞的,丟死人了。 姜美鳳接了電話。郁玲,你看你弟弟,白白凈凈的,一表人才,是做快遞的料嗎?那都是苦人家的孩子做的,他做不了,吃不了那份苦。你再找個,找個別的。 郁玲說,他自己找吧。 姜美鳳見郁明朝她擠眼睛,搶著說,哎,哎,郁玲,老家是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的,要不郁明來深圳啦,也讓他去大城市里打拼打拼。他要是也在深圳立足腳跟啊,以后我們一家就都去深圳住好了。 郁治平搖頭又嘆氣,他原本就不同意讓郁明去深圳禍害郁玲。jiejie好吃好喝的供著,他能有什么動力去找工作。兒子過去了,姜美鳳肯定后腳也跟去了,然后他也要跟著去了。最后好了,大城市消費那么高,住幾個月,一家人全指著郁玲一個人吸血了。 郁玲不是吃素的,一句話就回絕了。那你多準備點錢給他,他不要想住我這里。 他是你弟弟,怎么不能住你那里。 他是我弟,更是個有手有腳、身心健康的男人。大把的人來深圳找工作,只要自己不挑幺蛾子,一個月都能找到事做,所以你給他準備一個月的生活費就行了,兩千吧,吃住都夠了。要不,這兩千我給他,行吧。 郁玲,你真是傷透我的心,我沒見過你這樣的jiejie,他是你弟弟,你怎能不幫幫他。 我幫啊,我怎么沒幫。郁玲又火大了。快遞員是個很好的工作啊,有悟性肯吃苦,干兩年積累了經驗,可以自己開物流公司接單啊。到時他要是真有那水準,我還在晨星,一定讓他公司當物流伙伴。 別說那些有的沒的,開公司,遠著呢。 郁玲突然就傷心了。總是要近處的幫,要眼前的利益,因為她有,他沒有,她就活該欠他的。她想起郁明站她身邊高大的樣子,他十二三歲時就長很高了。她問姜美鳳,現在郁明多高了,178,有吧,多少斤,150斤有吧。她又問姜美鳳我多高,再自答162,多重,91斤。過了年,他二十六,我三十了。二十六的男生也該有點本事了,可他送過什么東西給我,或者給mama你呢,一件衣服,一塊糖果都沒有過。什么時候,mama你不要老想著要我讓弟弟幫弟弟,讓他也給我點呢。我剛來深圳那會去逛街,全部的錢還有手機都被扒了,我連坐公交車回去的錢都沒有,我走回去的,走了二十里路。我要是肚子疼了,疼得走不了路,就從樓上一骨碌滾下來去上班。我要哪天被辭了,還找不到做快遞的工作呢。 因為不肯幫郁明,這個年徹底過崩了,姜美鳳再也沒有來過電話。 郁玲倒不覺得清靜了,屋子里透出一股深深的寒意。大年初二她一個人出門,去了深圳書城,想安安靜靜選兩本書。沒想書城里也不安靜了,到處都是嘰嘰喳喳的孩子。她還停在舊時,第一次在深圳過年,她就體會到了那種空寂的美,那時的深圳是座空城,空曠得不得了。她以為這個年也該如此,也許海藍公寓住的大多是她這樣的單身白領,過年都奉命回家,她違了旨。這給了她錯覺。 書城出來,外頭大廣場上一片金黃。日頭好,出來玩的人就多。大多數,都是拖家帶口的喜慶年味。這幾年隨子女來深居住的老人就不少,還有更多的是mama肚子里孕育的生命、蓬勃生長的孩子們。有人發現了商機,廣場里擺了許多吸引小孩的攤子,有賣風車風箏的、有賣玩具布偶的,還有人不知從哪里運來許多的移動搖搖車。大人陪同孩子坐上,那些“羊羊羊”滿廣場的亂竄,竄過郁玲身邊,留下孩子鈴鐺般的歡笑聲。 這一切,都和郁玲沒有關系。若是對廣場里的人群做個劃分,情侶的站這個圈,已婚的站這個圈,一家三口的站這里,三代同堂的,……,那么無疑她會獨自擁有一個圈。 陽光好刺眼,郁玲正對著陽光離開,她眼里除了炙熱和橙黃,什么也沒有。好多年前,就有人說深圳是文化沙漠。來了這么多年,她終于把自己過成了沙漠的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 好久了。 ☆、第3章 第三章 過了初八,郁玲就去上班了。她本想利用春節假期,惡補她職業領域里有關電商企業的短板,書買回來了,可沒看進去多少。每一次和姜美鳳吵過,她的心情都及其的惡劣,惡劣到想發瘋,想摔東西。 可她從未真正發過一次瘋,每次一拿起什么東西,她就能意識到,這是用她的錢買的:花瓶五十塊,佛手蓮二十塊,桌布一百三十塊,一筆一筆她都記得清楚。她想,我為什么要和錢過不去,且是自己的錢呢?這樣的次數多了,她就真的無需抄起某樣東西要摔,再用意念阻止,只要在腦海里演示一遍就好,時間快場面大,從發飆到收場也許不要一秒,每次還可以有不一樣的編排。 夜晚她又做夢了,又回到了她的學生時代。這次她回到的是初中,破舊的鐵柵欄,漫長的石階梯,爬到頂,是初三的教室,沿著紅磚砌的走廊走過去,左側全是破舊的門窗。第三間是她的教室,她看到許多熟悉的臉孔。那些在現實生活中再遇見,她肯定叫不出名字的人,在夢里都活了,都有了名字,一個個寫在試卷上。對吧,初三總有考不完的試。郁玲覺得奇怪,我都三十歲了,為什么還會回去念初中呢。她也坐在那里,有人用筆頭戳她后背,一回頭,那人沖著她笑,郁玲把卷子遞了過去。 這樣的夢不計其數了,有時是考試場,有時是拐角的階梯,有時是單車棚,他偶爾會說幾句話,說什么不記得了,但他會靠得很近,很自然的靠近,呼出的氣就在郁玲耳邊。每一次,那人都是這樣的笑,笑起來露出幾顆大白牙,眼神隨意而親昵。 郁玲醒來后,這些夢都記得。她其實有好多年不做這樣的夢了,畢竟懵懂無知的青春期離她也有點遠了。在她還愿意上網查星座配對的年紀里,無意間看到一個解夢詞,大意是說如果你總是夢到一個人,在夢里兩個人關系越親密融洽,那在現實生活里,兩人間怕是遠到不會再有交集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 郁玲往后就不再做夢了,不再借由那毫不現實的夢境來安慰自己。好像也成功了。可隔了幾年的這個晚上,那個十幾歲時認識的男生依然造訪夢境,就像他從未離開過,對一個三十歲女人而言,也真是一種悲哀。 郁玲開了燈,戴上眼鏡,床頭坐到天亮。所以開工是個好事情。何以解憂,唯有工作。 郁玲年后上班首要任務,就是設計本年度的kpi,這是她作為績效主管的主要工作。大企業里工作過的人對這都不陌生,翻譯成中文就是關鍵績效指標考核。一個人一個部門乃至一家公司的工作量最后都可以量化,依據各項事務不同的權重得出一個數值,這個數值的高低能決定員工們的工資和獎金。通常kpi的算法牽涉到公司的戰略年度目標,就這些目標及資源的配置,逐次分解下去,到部門、到每一個員工。 這也不是一個績效主管可以閉門造出的,郁玲天天都要跑去和各部門開會,買菜似的討價還價。她心里清楚,大家對績效反感也不是今日才有的,晨星還處在不斷壯大發展的過程中,指標一年三變,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各個部門實際到手的獎金額。打交道還不到兩個月,各部門經理都有點頹了,指標分配時都在找各種理由,要壓低主要目標的權重數。 郁玲在世方人事部輪崗時,就最不喜歡這朝令夕改的績效工作,偏調到了晨星,就主管績效。上頭有新來的人事總監,底下有兩位入職不到半年的新人。那些本可以放下去的基礎工作,如今都得她親力親為、事事過問。 這新上任的人事總監叫何青,原是一家快消品行業巨頭的高級經理。負責薪酬的同事因是和郁玲一起從世方調過來的,私下里跟她說過,年薪八十萬,若年底考核達成目標,再多加16%。郁玲瞄了一眼何總監的kpi初稿,其中一項就是要對晨星的組織架構來個大翻天。郁玲冷眼旁觀,心道怪不得這些天來,何總監不肯跟他們這些中基層打成一片,也不問問具體的人事工作,每天就跑和新來的總裁聊天。 哦,話說回來,這何總監還兼著晨星戰略委員會的委員一職。兩個來晨星加起來都不到五十天的人,連下面的部門領導人都喚不齊全,滿腔滿腦的熱血,要高屋建瓴籌劃晨星的未來。 如果談得興奮了,何總監回來后會把他們都叫上,說開個小會。郁玲他們拿了筆記本去,想聊聊工作,畢竟有些事情是要總監過問總監出馬的。何總監沒讓他們開始,只講這一年人事部要如何的把結構再給壓下去,再扁平化些。若要最大程度的激發員工動力,必須減少中間領導層,由基層員工對自己的事務負責。她又說起她的原東家,即便一個只做基層事務的內勤,也能有十幾萬的年薪,基層穩定,一塊事務一塊鐵板,高層就能從閑雜瑣事中脫身,好一心一意布大局做大事。 郁玲他們幾個主管交換眼神,那意思是你又要裁員。她終究不是個干大事的,沒這等搞戰略的韜晦。然后她就自己主管的工作插了句嘴,何總監說,你的kpi到了年中還要重做一回,畢竟承擔主體、架構的都變了。郁玲就問,那現在做什么?還不如等到年中呢。我沒意見,那全公司的人都要重做一回,沒意見嗎? 郁玲和上司說話,歷來是這口氣,這也是她在世方干了八年,始終升得不快的主因。何總監十分不悅,說,現在還是按原來方法做,上半年還要按原來的考核。 郁玲只能在心里喊聲“cao”,你現在就放風聲要變架構,無數人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還有誰的關注點會在這份kpi上。還有到那時候,又要做新的kpi,又要進行半年的績效考核,還要裁員,超人都受不了你這等壓榨。 開完會,回辦公區的路上,培訓組的同事叫住了郁玲:“玲姐,下午那個菁英會的培訓,你去講一下績效吧。” 以往從沒有過入職培訓就講績效的。這同事說:“昨天有學員跟我提到薪水晉升評級這些事。他們都是各大區各分公司競選上來的,公司流程制度什么的,也不用講太多,就想知道自己來晨星后有多大的期望值。公開課上不好講薪酬,只好你去講績效了。別講的太復雜,他們聽不懂,都是搞技術和產品的,就講些激勵人心的例子好了。培訓課一定要煽情!” 績效課件的ppt,郁玲有現成的,稍微改一改,下午就拿過去了。她講的是下午第一節課,去早了幾分鐘,好多人都杵在門外抽煙聊天,一望過去都是男的。世方也好晨星也好,男女比例太不平衡,導致招聘組的同事一直講,他只要看到女程序員,兩眼都是發光的,面試時的親切勁,連老婆都沒得比。 郁玲掃了人群一眼,直接進教室,她的手指輕輕敲打桌面,只等所有人回來坐定就開始講課。她的思緒高度集中,完全沒有注意到臺下最后一排一位男士坐下又起了身,徑直朝講臺沖過來。不等她反應,穿黑夾克的男人已沖到她跟前,雙手啪啪的拍在桌子上,拍了好幾下,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太正常的興奮:“郁玲!” 郁玲被這半路殺出的男人嚇了一跳,條件反射性的往后退,高跟鞋踉蹌的在木質講臺地板留下一串“噠噠”的響聲。待到一米之外,她才抬起眼鏡去看這個冒失鬼的長相。 冒失鬼一直在看她。這個人,年紀約莫三十,也許二十七八,膚色呈小麥色,看來經常鍛煉,平頭,濃眉,大眼睛,笑起來露出牙齒,牙齒倒是很白,笑容也很好看,爽朗親近,可以去拍黑人廣告。黑色夾克里露出格子襯衫的衣領,下穿牛仔褲,公司男同事的標準打扮。 不像是神經病。郁玲這才強裝鎮定的問了一句:“這位同學,你有什么事?” 底下的人也都好奇的盯著,因都是各地調來的,彼此間都不熟。原來的晨星總裁,現在的世方技術總裁高琛,搞了一場全集團的“菁英會”技術競賽,從各地分、子公司里挑出來不少技術骨干調往晨星。到了晨星也不先上任,要進行為期半個月的封閉培訓。 冒失鬼站直了身子,和講臺上的郁玲平視,他收了拍廣告的笑容,表情有些疑惑:“玲子,你不記得我了?” 玲子,玲子。郁玲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眼前真實成熟的臉變得模糊,變成了夢里那張朦朧稚嫩的臉。夢里她看過無數回,原來都是失真的,記憶欺騙了她。那個人已經長成了現在這般高大結實的模樣。 郁玲的手抖了起來,嘴巴也在抖,她用手掩住嘴巴,掩飾慌張,當然也可以造成詫異的假象:“鐘樂樂,是你?”她去翻學員名單,找他名字,嘴里仍在解釋,“奇怪,我沒看到你名字,樂樂。” 自信爽朗的笑容又回到了冒失鬼臉上,他伸出手指著她:“你犯忌了,不要再叫我樂樂了,我媽都不能叫了。我改名了,去掉一個樂,鐘樂。” 這會正是上課時間,底下三十號人齊唰唰的望著講臺,有人嘟囔了一句:“這兩人原來認識啊?” 郁玲回過神來:“那個,我要講課了。” 鐘樂打了個ok的手勢,退了回去:“下課再聊。” 早就打好草稿的開場白,郁玲全忘了。不太可能,她從小就是背書機。視線放遠,穿越臺下所有的學員,也穿過坐最后一排的鐘樂,穿越了窗簾和玻璃,一直到達外頭廣闊的藍天白云,想了幾秒,天地間仍是云淡風輕的模樣,她一個字也搜尋不回來。 她回到現實,選擇了最普通的開頭:大家好,我叫郁玲,人事部績效主管。大家加入晨星后,所負責的工作目標、達成、考核、評定、晉升,都與我的工作有關。 ☆、第4章 第四章 郁玲完全不記得這堂課是怎么講完的,似乎只是念ppt念過去了而已。她無法集中思緒,越強迫自己,窗外慵懶明媚的冬日越是在腦海里生了根,她想逃離這里,想逃到那明日之下,溫暖的曬著,把自己化成一灘水。翻到最后一頁ppt,大大的end字樣,課講完了,還剩下許多的時間。她讓學員們提問,底下三十號人臉上的表情,都和窗外的空曠一個樣,連鐘樂也睜大了眼睛,茫然的看著她。 她知道自己講砸了,再做什么都無事于補,她說:“接下來的時間大家自己看課件吧。”說完,她端起筆記本電腦,頭也不回,急匆匆的離開了教室。 回到辦公桌前,喝了一大口花茶,她才徹底回過神來。她從未想過,她和鐘樂會以如此的方式重逢。當然若說她從沒想過,那是假的,她已經那么擅長在腦海里編排戲碼。她無數次幻想過回老家時的同學聚會,他依然是少年時代呼朋引伴,人群里爽朗咋呼的大男孩,而她已是明星般的光彩照人。 要知道,缺什么就特別想要什么。郁玲從小到大,都不以美色著稱。 今天上臺講課的她,更是與美色相去甚遠。她穿白襯衫、深灰色西服,黑色中跟鞋,黑色短發,戴黑框眼鏡,整個人沉悶無趣到了極點。年前去美發店例行修剪時,發型師建議她把那一頭短發給染了,顏色不用太鮮艷,深棕色、巧克力色都可以,顯得人年輕活潑。現實中很少有人能駕馭住沒修飾的黑色短發,除非人身材修長,臉蛋立體,膚色白皙。郁玲現在就挺后悔,當時為何不聽他的意見。 她沒有變得更好。不過,話又說回來,鐘樂,似乎也不是朝更好的方向發展了。中學時代他是以美色著稱的。十幾歲時他高挑瘦削,有一雙大眼睛和濃密的長睫毛,皮膚很白,梳著二八分頭,走路一垮一垮的。有女生評價他是男生女相,長河四中的里奧納多。 如今想起來,那時他的長相是很適合走文藝路線的,憂郁清冷不錯、叛逆頹廢更好,可是他的性格讓他錯了位,他缺乏成為校草的沉穩和智慧,相反洋相百出。同學六年,郁玲能說出一堆:自習課玩轉筆,轉到滿臉墨水,還一臉無辜的望著大家;音樂課忘帶書被老師抓到,罰寫《社戲》三遍;籃球場里還被人嫌礙事,背著扔了出來;還有,取笑朋友取笑得忘乎所以,從不高的臺階上摔下,竟然骨折了,打了半個月的石膏。 長河四中是省重點中學,校園生活苦悶而壓抑,因為他的洋相,多多少少安慰了勤奮苦學的孩子們。他們班的班主任總是講:樂樂,鐘樂樂,你媽給你取了個好名字,你還能再馬大哈一點嗎?還學我的物理做什么,你長大了去做諧星,最好不過! 有一幕郁玲印象特別深,鐘樂樂參加合唱團比賽,化了點妝。她那時才知道男生也會被化妝。隔很遠很遠她看見他,唇紅齒白的站在一群男生中,張大了嘴,顯現出一種滑稽的美。 沒錯,是滑稽。因為這滑稽,鐘樂樂沒少被老師家長、還有女朋友罵過。高中一個校花,起初就是因為他的樂天開心而成為他女友的,最后也因為這滑稽非要分手,她說你不要再讓我出丑了。 滑稽是鐘樂樂的常態,卻不再是鐘樂的。從偶遇的震驚中平靜后,郁玲想,難怪自己認不出他了。他的諧星氣質不見了,他變成了一個普通人。那令人稱贊的少年姿色,也變得平庸了。大概因為他變黑變結實,氣質也開始接地氣了。尤其是夢里那雙眼睛,那雙閃動著光的眼睛,不見了。 這場偶遇,郁玲在鐘樂的眼里看見了驚喜,卻沒看見那讓她心悸的光。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有什么值得失望的?他們倆同年,鐘樂樂是白羊,郁玲是天秤。他也三十歲了,難道我還希望他永遠保持孩子般的天真和魯莽?他應該也吃過不少苦頭了。他也許早已有了女朋友、或許結婚了,更或許有孩子了。 郁玲去上洗手間,迎面撞到了這一層辦公區的前臺。“玲姐,正找你。剛才上來一男的,遞給我這個,非要我幫忙,他說他在培訓,沒功夫進來找人,讓我帶個紙條給你。” 前臺遞過一張折疊的紙條,口子拿透明膠黏了起來,上面書寫著大大的“郁玲”兩字。看這龍飛鳳舞的字,郁玲就知道是誰。她的名字,除了她自個寫得最好看之外,第二好看的就是這個人的了。 這種看紙條的感覺奇異又熟悉。印象中的那個人確實是遞條子狂魔。寫字本經常被他當做了稿紙,從最后一頁開始寫,寫得太多,這本子就廢了,只能當聊天紙了,然后在三五個隔著的同學間飛來傳去。他似乎很容易無聊,無聊起來,聊什么都可以: “今天下午我們要和三班打籃球賽,去看不?”“不去。” “借我棒球英豪看。”“已經借出去了。” “你知道寧少和倩交往嗎?”“不清楚。” “你等會上不上晚自習?”“不上。” “你對秦始皇“焚書坑儒”和董仲舒“罷黜百家”有什么看法?”“沒有看法,你已經分到理科班了。現在是物理課,小心班主任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