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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香音變在線閱讀 - 第15節

第15節

    癱在榻上的阿爺,正在專心修補一個泥鳥玩具,憨憨的小外甥蹲在一邊看著,急得抓耳撓腮。大嫂已經懷胎三月,行動十分小心,一邊輕撫肚腹,一邊呵斥著滿地亂跑的三個兒女。大兄與二兄三兄圍坐閑聊,笑聲響徹云霄。大姊與二姊頭湊著頭坐在檐下,手中又是繡花繃子又是針線笸籮,似乎正在交流一份女紅。

    熱熱鬧鬧的人間煙火,敦煌每一戶平民百姓的日常。

    這樣的安穩日子,于辛家而言,已經是至為難得的福分。前年阿爺忽然在勞作中昏厥,三天三夜不醒人事,辛家把宅院都抵押給做工的東家喬府,換了二十吊錢為阿爺求醫治病,好不容易才救轉來。之后阿爺病情反復,全家人的生活亂作一團,那二十吊錢不但還不上,反而利滾利地欠了更多,明年春天若是再還不上,整個小院便要歸于喬氏所有……

    明年春天……距離現今,僅有數月而已。春風解凍,萬物更新,而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從此再無立錐之地,卻要到哪里棲身?

    世道如此凄冷,人命不如蟻命。

    二兄二十一歲,三兄十七歲,早已經到了成親的年紀。辛不離知道,他們其實也各自都有自己中意的人,一個是城外田家莊鐵匠趙家的大女兒,一個就是做工的喬府的小九娘……然而苦水井的男兒,出身太過貧寒,除非同為苦水井的鄉親,不然哪里有姑娘肯嫁。

    二姊也已經十九歲,早該嫁人了,也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家。生為女子,十個有九個命苦,最后很可能幾吊錢就賣了身,被抬去哪家做個小妾……

    教他怎能惦記自己的婚事?他不過才十五歲,日子還長得很。

    辛不離深覺自己幸運,自己心里那人,是蓮生。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相知相得,相投相合,她絕不會嫌棄他身份低賤,家境貧寒,她了解他的境遇,懂得他的心思,體貼他一切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除了過于頑皮胡鬧,她是個好到完美的姑娘,好到他都……不太敢多想……

    “唉,其實……”辛陳氏低聲開口,語氣略有些期期艾艾:“雖然要先給你二兄三兄辦親事,你和蓮生,也不妨先訂個親啊。聘禮是拿不出,想蓮生那孩子性情磊落,也不會太在意,咱們都是窮人家……”

    “不不不。”辛不離急忙擺手:“怎可以這樣?我若要……娶她,必得六禮俱全,一切儀軌齊備,雁,酒,衣物用度,一應俱全,怎可以草草行事,那豈不褻瀆了她?她不在意是她的事,我絕不可以這樣輕慢她!”

    辛陳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身邊忽然一片歡騰,原來是大嫂捧了一盤甜瓜出來。敦煌甜瓜,天下聞名,連地名都有“瓜州”之別稱,市集上到處都有瓜攤,價格也甚廉宜。然而辛家貧苦,并不能盡情享用這種閑食,整個夏天也只能買一兩只。

    “別吵,別吵,人人都有份兒。”大嫂呵斥著伸著雙手要瓜的孩子們,先跪奉食盤給大人公,然后給郎君,依次再給二叔、三叔、四叔、婆母、大姑、小姑……

    一只瓜分切十三片,每人只有薄薄一片。

    辛不離手中捧著瓜,見大嫂將瓜片一一分盡,最后將她自己的那片,滿臉愛惜地塞給了倚在懷中的小女兒。心中正無言慨嘆,身邊辛陳氏已經將她的那份遞上來:“七寶替阿娘吃了吧,阿娘牙口不好,咬不動了。”

    “阿娘自己吃吧。甜瓜軟糯,怎會咬不動?從小到大阿娘都這樣騙我,我現在可不上當了。”

    辛陳氏呵呵地笑著,招手喚了滿地亂跑的小外孫過來:“阿婆咬不動了,虎兒替阿婆吃了可好?”

    “好呀好呀!”

    “阿娘……”辛不離將自己手中的瓜片硬塞給辛陳氏:“你總是這樣。”

    心頭也不禁泛起無窮的酸澀,遠不是甜瓜所能彌補。

    家中貧寒至此,一片甜瓜就是了不得的奢侈品,何談什么聘禮,什么雁、酒、衣物用度?就算咬牙湊足了聘禮娶蓮生進門,以后面對她的,也仍是無窮無盡的生活重擔,她已經苦了十五年,自己是要她再苦一輩子嗎?

    不能,絕不能這樣虧欠自己的心上人。

    好男兒志存高遠,縱使出身貧賤,也都對自己的未來有個勾畫。壓在辛不離心頭的苦思,實在已經太多,他日日都想憑自己本事打出一片天,立個功名,掙個前程,想賺錢糊口,想懸壺濟世,想好好地養活這一大家人……想好好地養活蓮生。她是最好的女子,值得最好的生活,他要把一切都掙來給她,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的衣衫,最漂亮的玩意,高大的屋子,舒適的用度……

    而這幻境,時時被殘酷的現實打散,晃動在他眼前的,仍是殘破的席棚,橫流的污水,漫天的臭氣,風雨飄搖的未來……

    辛陳氏似乎也看破了他腦海中飛旋的思潮,堆滿皺紋的老臉上,重重溝壑更深:“七寶啊,阿娘實在擔心。你是男兒,不妨志存高遠,但女兒家十五歲,可就是到了該出嫁的年紀。若是拖延下去,以蓮生這般相貌人品,我只怕她……等不得你……”

    “不不不。阿娘別說了。我心里有數。”

    “有什么數?看她一派天真,未必懂得你的心意,不若阿娘去幫你說合……”

    “不要!”辛不離愈發地急了,凜然跪直了身體:“阿娘不要幫我,千萬不要。眼下與蓮生親密無間,孩兒珍惜得很,現在的情勢,我就很滿足。貿然去談婚論嫁,一旦蓮生不允,以后我們要如何相處?只怕連見面的余地都沒有了!她若心中有我,自然會等得我;她若心中無我……”

    一股悶氣忽然擁塞胸膛,堵得喉頭酸痛,半晌說不出話來。

    腦海中浮現蓮生那天真嬌憨的臉,一雙大眼總是清澈澄明,望向他的眼神,如這月色一般明凈,如清風一般朗然,每次聽他略作表白,她總是不在意地放聲大笑,每次坐在一起,都毫不避忌地湊近他……對他又是這樣地好,時時惦念著他,人生中掙到的第一筆巨款,換了他夢寐以求的寶貝給他……

    她到底……心中有沒有他?

    眼望著母親擔憂的神情,一顆心再怎么掙扎,口中依然若無其事地說了下去:“她若心中無我,強行拼湊也是枉然!”

    見孩兒如此決絕,辛陳氏也只得嘆了口氣,黯然搖了搖葵扇。

    七寶是她的幼子,最珍愛的孩子。自幼聰明過人,苦水井都道是不世出的神童,如今讀書習字樣樣來得,行醫診病也有小成。一家人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這孩子身上,當然希望他一切順遂,功名,姻緣,全都美滿……

    然而這孩子也是自小有志氣,性情堅決,執拗,不大理會旁人閑言。雖然身為母親,對他又是cao心又是寵愛,又有些微微的敬畏,見他心意已定,也不敢再說太多。

    “很晚了,都歇息了吧。”阿爺發了話。

    辛不離卷起手中書卷,立起身來,仰望頭頂夜空,讓清冷的月色,拂去自己臉上燃動的燥熱。

    七月十七。滿月已過,月亮應當已經不圓了,但遠隔千里萬里,人間仰望仍是一輪圓鏡,看不出那漸漸缺掉的小小一塊。

    缺掉了也沒關系,明月圓缺本是萬古常情,無論缺掉多少,都總會重新圓回來。

    人呢,也會嗎?

    ——————

    星垂月涌,燦爛銀河橫亙夜空。

    茫茫九嬰林里,早已杳無人跡,只有零星的鳥啼獸吼,為這浩瀚天地更增幽深之意。

    蓮生獨自穿行在這廣闊密林里,一手擎著幾枝野花,一手提著裙角,赤足啪嗒啪嗒踏過枯枝落葉,踏過遍地青苔,找尋各種芳草的蹤跡。

    早已錯過回城的時辰,不過也顧不上了。反正盛夏已至,就算在這林中過夜,都沒什么大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辛不離的處境:

    以現在的觀念,出身再貧寒,家境再孤苦,只要你肯用功讀書,懸梁刺股,鑿壁偷光,就總有出頭的一天。然而在書中設定的這個時代,用功是沒有用的,辛不離再有天分再努力,若沒有極特殊的機緣,一輩子也只是平民。

    因為這時候還沒有科舉。科舉是唐朝才正式建立的,貧苦百姓要從唐朝開始,才可以憑自己的努力掙得功名富貴。

    秦朝以前,功名富貴是世襲的,你爸是大官,你就是大官,你爸不是大官,你這一輩子就與大官無緣了。到了漢朝,實行“察舉制”,就是地方官考察和推薦人才,如果你出身不錯,家世可以,本人又很有才,有可能你爸只是小官但你做了大官。

    書中時代設定在魏晉,這時候實行的是“九品中正制”,是中央派出的官員考察和推薦人才,比“察舉制”略進步一點,然而同樣有著出身和家世上的限制,推薦的人才基本都被世族壟斷了。魏晉時代是歷史上門閥世族壟斷最嚴重的時代。

    辛不離出生在這個時代,他的一生在降臨人世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一輩子都是苦難的貧民,做牛做馬度一生。讀書是沒用的,要爭取功名富貴,他唯一的出路是從軍,沙場出生入死,砍敵人的腦袋報功,以軍功爭取官職爵位。辛不離顯然是個書生氣很濃的孩子,不擅打仗,那么上升的道路就徹底被堵死了。

    要到隋唐以后,科舉制度建立,才打破了延續千年的階層壟斷,給底層民眾建立了上升通道。就是開頭說的:只要你肯用功讀書,參加科舉考出好成績,就能為自己贏取一個前程。你爸是貧民,但你一樣可能做大官。武則天時代更是建立了“武舉”制度,你就算讀書不行,但是武功好,那么不用上戰場賣命殺敵,只憑演武場比武,同樣可以做大官。

    所以說科舉制度在歷史上有天翻地覆式的重大意義,是底層民眾的絕大福音,也是社會進步的推動力。同理還有現在的高考,雖然多被詬病,但仍是一個相對而言最公平的制度。如果沒有它們,你的生活將更加可怕。

    ☆、第18章 林中女妖

    九嬰林的夜色,非比尋常。涼風漫卷,催動草木無數,各種氣息在林間流蕩、交纏,一浪浪地翻涌,絲絲縷縷掠過鼻端。蓮生已經能在微風撲面的瞬間,分辨出風中挾裹的十數種味道:松脂,胡楊木,合歡花,南蛇藤……還有黃沙的干熱,沙鼠的腥臊……

    然而這還不夠,要在甘家香堂做上香博士,她需要懂得制香。

    研碎香材做香餅,屢試不成。苦悶之余,想到自己熟悉的香花香草。以它們入香品,是不是有機會成功?起碼原料來得容易,自行采摘就行,若是日日購置那昂貴的西域香材嘗試制香,縱然每月兩吊工錢,也是消耗不起的呀。

    已經試過幾天,仍然屢戰屢敗。好端端的香花,無論是曬干、陰干還是焙干,都不再香了,蒸、煮、炒、煎、腌、釀,都以慘敗告終,要么徒具形態,味道一無可取,要么干脆搞成爛糊糊的一團。

    是不是自己使用的花草不夠好?

    唯有在這茂密的九嬰林中到處尋找,看看有無助她成功的新鮮花草。

    萱草。

    黃芩。

    紫薇……

    發現了陌生的小樹叢,葉子小而圓,帶毛刺,結一串串絳紫花朵,漂亮的花瓣如蝶翼般斜展……這是醫書中清熱療瘡的胡枝子呀!深吸一記花香,閉目辨識味道。嗯,對。極清極淡,有微微的苦味,最后余韻處,略微搖曳著一絲酥甜。

    不知道這東西能制成香品嗎?想必是能,只是自己不知道。

    茫茫苦海,杳無盡頭,不知要掙扎到何時,才能找到那夢想的彼岸。

    眼前銀光閃亮,原來是一道小溪,月色下明亮如鏡,潺潺溪水散發著沁人心脾的涼意。提起裙腳,奔上前去踏入水中,那水波在雙足踢動下一層層蕩開,綺麗變幻著,溫柔撫摩著,足趾足踝,俱都舒爽無比,似乎被這清澈的溪水,一瞬間蕩滌了整個身心的疲累。

    低頭望去,漸漸平靜的水面,隱約現出自己的倒影。淡緋紗襦、玉色羅裙,較以前的補丁衣衫整潔了許多,但仍是那個傻里傻氣的小丫頭,小圓臉上永遠掛著一份憨乎乎的笑容。

    “那甘懷霜不會有你漂亮……你始終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你從來都不像是苦水井的孩子,容光太過惹眼,倒像是壁畫上的飛天,只差一身漂亮衣裳……”

    想起那天不離哥哥的滿口溢美之詞,蓮生仍然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居然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比甘懷霜漂亮!那美麗的飛仙髻、步搖冠、花黃、靨鈿、華袿飛髾,自己怎能比得?何況甘懷霜之美,更在于風華氣度,自己就算穿戴上那樣的一身華服,也都描摹不像。

    一時玩心大起,信手拈過采集的野花,一一插入發髻。細長堅韌的蓀草,一支支正如金釵;胡枝子花一簇簇一團團,隨著身姿搖動,微微輕顫,也就像那金葉子步搖冠。

    折斷一枝白芨根莖,在水中輕輕一蘸,那斷面立即凝出潔白的膠質,又粘又滑,正是上好的黏膠。摘一朵紅蓼粘在額頭,恰是花黃;扯兩片小圓葉子粘上雙頰,便是翠綠如翡翠的靨鈿。

    半熟的紫茉莉,花籽拔出一半,連花帶籽,垂掛耳邊,比明珠耳珰更美。

    采幾片香蒲葉,一層層綴在腰帶下,雖不如甘懷霜那彩繡圈金的燕尾飛髾精致,也有一份別樣的飄逸。

    跳起身來,臨水照影,月光下恍若一個花草幻變的精靈。

    或許這才正是,屬于她自己的漂亮吧。花香飄蕩,怡悅心扉。什么前途彼岸,身世命運,一時都拋在腦后,當下的時光,才是最好的時光。閉上雙眼,享受涼爽的夏夜,就在這幽深夜色中,獨自搖曳起舞: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喬松,隰有游龍。

    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喀的一聲脆響。

    在她身后。

    只是踩斷樹枝的聲音,聽在此時耳里,幾如驚雷轟鳴。

    多年來橫行九嬰林里,拈花惹草打野獸,蓮生對這林子,一如對苦水井一般熟悉,知道它的每一座丘陵,每一道溝壑,每一條若隱若現的小溪流,每一種見首不見尾的生靈。幾乎已經忘了,這仍是座險惡的老林,有虎有豹,有胡狼,有野豬……尤其在這午夜時分,林中危機四伏,時時都可能有吃人的猛獸襲來,而她孤身一人,還是女身!

    惶然望向那聲響的來處,只見陰影幢幢,搖曳不止,如一個遮天蔽日的妖魔,漂浮著向她逼近,迫得她急忙后退兩步,倚在一株老松邊。舉目四周,叢林莽莽,呼救不知有沒有用?到哪里能找一壇酒?只要變了男身,她什么都不怕,然而此刻……

    嘩啦一聲大響,樹叢撥開,一個身影出現。

    蓮生幾乎驚叫出聲。

    輪廓分明的面龐,月光下如精工雕琢,投射著起伏有致的弧線。青玉冠,朱紗袍,織金領緣,鑲玉革帶,處處反射著粼粼微光。身形高大魁梧,肩背寬厚挺拔,堅實的手臂警惕地按在腰間劍柄上,指節攥得發白,指尖蓄勢已滿,令人想到一枝上了弦機的弩弓。

    是一個……人。

    蓮生的瞪視中,他沉雄如虎,輕捷如豹,一步步踏過草叢走近,俊眉朗目,越來越是清晰,精光閃爍的雙眸緊緊盯住蓮生的臉:

    “什么人?”

    是他。

    沒錯。

    雖然很見鬼,但這驕橫的語氣,凌厲的神情,“天下人都是我腳底下泥”的傲慢模樣,不會再有別人。

    蓮生雙膝一軟,差點坐在地上。

    “是你啊……可嚇死我啦!”蓮生整個人松懈下來,哭笑不得地以手撐頭:“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會在這里,捉迷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