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當然,董臻不在。 董閣老在政和帝自戕的那一剎那,即如醍醐灌頂,明了了太師的全部用意。 一個弒君之罪,把對變法不利的士族一網打盡,太師這一年來的優柔寡斷,竟只是做戲于內閣看得,不,何止內閣,全天下的官員不都被其唬住了嗎。誰敢想,太師變法革新的策略竟不是與士族共商,而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舉兵盡殺之! 這魄力,讓董臻胸懷激蕩,卻也讓他遍體生寒,無它,今日他于朝陽門內為太師鷹爪,來日世子歸朝,他董氏一門必不得善終! 可即便如此,董臻仍是手起刀落,直接下了殺無赦的軍令。沒了董環,他早就無牽無掛,憑一己之身創不世之功,后世史書上他怎么也能撈上一筆,這輩子,值了! 一門之隔,門生子弟慘遭屠戮,顧椿等人可望不可救,哀之,痛之,恨之! 蘇袛銘、茍儷旬、盧沛良、邵文熙、黎煥中,木然的聽著宮內的殺戮慘呼,這一刻,他們都在心里起誓,有生之年,必不與寒門善罷甘休! 第312章 開創新紀元 內閣幾老強忍悲痛,顫顫巍巍地汲過那尸橫遍野的廣場…… 曾似道臨死前行的大逆不道之舉已經傳出宮闈, 如今趙明誠占盡上風, 今夜若不能勸動他, 那這血腥的場面絕不會止步于京城。司禮監與北鎮府司的鷹犬已經狼奔而出, 他們門下這些學生縱是死了,其身后的親族也免不了家破人亡的下場。 行過拱橋,只一眼,蘇袛銘就搖搖欲倒,只見那通往太和殿的御階上擺滿了血漬干涸的頭顱,他最得意的門生,曾似道就豎在頂頂端, 那張敦厚周正的臉孔上滿是見骨的刀口, 不難想象其生前最后一刻遭受了怎樣的酷刑。 董臻通身華服纖塵不染, 冷漠的站在高處俯視眾生,事到如今,他們之間,或者說寒門與士族之間, 已再無回旋的余地了。 寒門幾大支柱都在, 政和帝遇刺身亡的消息一經散播,所有湖湘重臣就火速入宮,他們原本以為黨魁大人至少能借天時拔得先機,可孰知太師竟對所有人避而不見。感受著四下隱射過來的敵意,這些人都擰緊了眉頭,不過事到如今, 寒門除了與董閣老共進退,也無別條路可選。 太師今夜設下的這一局讓寒門與士族結下化不開的血仇,若不趁著眼下士族跌入下風之際將其重創,那待日后世家翻過身來,于他們這些人而言便是潑天巨禍! 董臻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辣手無情,直接將事情做絕,一個活口都不留。 顧椿歷經四朝,從未像今天這般強烈地想致一個人于死地,他錯手甩開邵文熙的攙扶,瘸著腿,忍著痛,一拐一拐的邁向大殿門口。 “哼!” 這輕輕一聲鼻息,飽含了悲昂冷冽的殺機,顧椿挪離內閣該站的位置,明晃晃的與其他人將董臻排擠在外。 就連馬季,都對寒門今夜的作為十分抵觸,殺人不過頭點地,縱是神宗最為荒謬之時,也從未這般折辱過朝臣,董臻罪不在殺人,而在誅心! 這般令人發指的殘暴已脫離道義能接受的范圍,董臻想借曾似道等人的慘死來駭破天下士族的膽子,但他就沒想過,以老牌士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秉性,會不會釀成適得其反的結果,屆時,太師又該付出怎樣的代價來平息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正當各部重臣憂心忡忡的時候,內廷方向抬出了一尊尸首,趙喜目不斜視的將其擱置在宮道正中,隨后“嘩啦”一下掀開白布,露出本該坐鎮青州的賊首——孟薛濤的真容。 “蘇次輔,逆臣曾似道與青州暗中勾連,泄露京畿兵馬布防,今夜若非太師運籌帷幄,只怕廂軍就要打到宮門口了,您這位戶部右侍郎端的是忠君體國啊……” 趙公公一通冷嘲熱諷把內閣五老堵得啞口無言,他們入宮之前本就懷疑門下弟子如此倉促的動作與青州有關,畢竟當今天下只有孟薛濤有翻身的資本,但真到了被戳穿的這一刻,他們還是對這些混賬恨得咬牙切齒,到底眼光有多淺薄,才會相信區區一州之軍可以倒逆乾坤,他們難不成以為太師安插在京畿的二十萬大軍是擺設嗎! 趙喜雖是個閹人,卻也瞧不上內閣這班老貨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眼前這些人誰不知道曾似道那些亂臣賊子死有余辜,非要這般作態,不過是裝腔作勢,試圖以私情綁架太師而已。 可是太師坐擁天下十三省八十萬兵權,為何要聽這幫老貨聒噪! 不管屬不屬于士族這一階級,只要那些人心懷鬼胎,那就當殺! “孟薛濤既已伏法,那青州之亂是否已平息?” 邵文熙眼神失焦,這遍地首級的震懾于他而言委實是觸目驚心,他問這一句,也算是垂死掙扎了。 若青州大敗,這廟宇就再無人可牽制太師,政和帝駕崩,名義上的正統只剩下襁褓中尚不滿周歲的太子,任誰都不能在一奶娃娃身上看到希望。 “自然,二公子已率黑云大軍直攻青州,北郊威成將軍也為今夜的突襲準備多日,兩軍前后夾擊,青州唾手可得!” 趙喜斜過眼梢,似是飽含深意地掃過玉階下sao動的文武百官,他可是知道,暗地里倒向曾似道的余孽且還有不少呢,也就是太師慈悲,不與那等小人計較,若擱在他趙公公身上,有一個算一個,統統收拾了! “太師決勝千里,對一切早有安排,只不過,先帝不幸遇難,太師毀甚,對這些亂黨的處置只會從重從嚴,咱家奉勸諸位大人一句,謹言慎行!別在這種時候說不該說的話,否則栽了自己不說,還要連累父族、母族、妻族!今夜,詔獄已經滿了,但司禮監的刑牢還空著,各位大人,好生思量吧。” 蘇袛銘的臉色忽青忽白,他再沒想過有朝一日竟會被個閹庶威脅,趙喜這個狗奴才是真得沒把他們這些老家伙看在眼里,而司禮監敢這么堂而皇之的踐踏內閣的尊嚴,看來殿中那位是鐵了心要大開殺戒。 其實在蘇袛銘看來,曾似道等近千士族哪怕陰謀敗露,失手于董臻,也不會被斬盡殺絕,但致命之處就在于,政和帝死了,還是以一種無比慘烈的方式自戕! 少帝與太師這對師徒之間有扶持也有猜忌,即使漸行漸遠,但無疑,少帝在太師心中的分量非比尋常,甚至可與世子趙鳳舉比肩。 所以哪怕少帝的駕崩疑點重重,但滿朝上下無一人敢提及,大家都小心翼翼的避開這一節,太師殺曾似道,是泄憤還是滅口,他們不敢深究。 罪名坐實在曾似道身上,曾家九族肯定保不住,但太師對士族的窮追猛打卻一定要遏止,為此內閣不得不出面。 只是,在聽聞趙長鳴出兵之后,這博大幽深的廣場上驀然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明白,孟薛濤一死,青州廂軍勢必大亂,趙氏二公子打的是必勝之戰。 青州就要敗了,那士族的氣數是不是也要盡了…… 對比兩江與兩廣,太師對士族的態度已經很清晰了,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太師不是孱弱的盛皇,十載隱忍布局,只為一朝改天換日,所以哪怕明知會血流成河,背負萬世唾罵,也改變不了太師的初衷。 月幽星稀,忽然間刮起一股邪風,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推開了太和殿那虛掩著的兩扇殿門。 大行皇帝的棺槨內務府每年都預備著,但誰也沒想到拖了四五年竟在今夜用上了。 靈柩四周遍設燭火,太醫院兩位老供奉伏低身子跪在一旁,壓抑的氛圍充斥著里里外外。 而太師呢,他正小心翼翼地處理著政和帝那猙獰的傷口。少帝身量纖細,脖頸柔嫩,平時蹭破一點都要許久才能恢復,眼下這又長又深的傷口,得多疼啊…… 方才西宮太后只看了一眼便暈死過去,但太師卻仿無所覺,不僅處理了傷口,還親自動手給少帝換上了冕服玉事,隨后一人將尸首抱于棺內,合棺之前,上下凝視許久,最后從身上摘下宗族玉牌,本想一分為二,給下輩子留一份念想,但不料手上分寸沒拿捏好,刻有太師名諱的玉牌直接四分五裂,碎成一塊塊散在皇棺中。 清脆的聲音讓殿外眾人咯噔一下,撲簌簌的跪伏,此時,無人敢探究太師的神色,就連顧椿,都被這風雨欲來的架勢駭得心驚rou跳。 十年同殿為臣,顧椿等人也能摸到太師三分脾性,此刻的趙秉安根本不可能聽進去任何勸誡,甚至,貿貿然的試探會迫使他玉石俱焚。況且,就京中目前的格局,士族已是強弩之末,壓根受不住二次打壓,只要黑云大軍一到,任憑內閣如何尊崇都只能任人揉搓。 大行皇帝蓋棺請靈太師都不假于人手,直至卯時天明,太和殿中才算停當妥帖。 而幸存下來滿朝文武也就在宮道上與尸首伴了一夜,經此一夜,朝中再無人敢置喙太師的決定,他們只能老老實實地等,等新皇對士族最后的處置。 士族曾賴以自得的驕傲已被太師無情的碾碎,自今日過后,各州郡大姓幾十年內都會夾著尾巴小心度日。 還有,變法大成之日,怕這江山也要改名換姓。 政和十一年末,大朔惠宗駕崩,載新太子恪承大統,史稱哀帝。由其璽印敕封孟氏為太皇太后,嫡母姚氏為母后皇太后,帝尚懵懂幼稚,無以言政事,故晉太師趙秉安為攝政王,代掌國祚。 哀帝開元奮武,即辦曾氏謀逆大案,京城高門十除其二,南北士林風聲鶴唳。太原、陽谷等久坐壁上觀的士族終也遭受無妄之災,攝政王以武平宇內,幾乎是把成勢的門閥世姓都犁了一遍。自此,士族元氣大傷,百年內再無與中樞抗衡的可能。 奮武三年,由兵部尚書董臻進言,賜攝政王魏公國,封邑八萬戶,趙氏晉身王族。 時年,魏王為其嫡長子趙鳳舉請封世子,并安排其于京畿大婚。同月,封其侄兒趙長鳴為驃騎大將軍,執掌北疆連黑云在內的十六萬鐵血精銳。 奮武四年,內閣首輔顧椿病逝,董臻得位,寒門直上九霄。 舉朝皆知,世子母家娘舅死于董臻之手,二人結怨久矣,更為微妙的是世子一直對魏王對士族的高壓政策抱有微詞,這也是魏王對長子態度平平,甚至將其常年遠黜蘇南的原因。 魏王重嫡重長,世子地位本該穩如泰山,可中樞有董臻這位元輔作梗,四公子與五公子又都是天賦異稟、驚才絕艷之輩,世子的處境可說是腹背受敵。 而在這種情況下,中南境六省的人心反倒擰成了一股繩,使得世子即使久離京城,聲勢仍舊不下于人。 奮武七年,魏王嫡長孫于松州降生,世子終得歸朝。 奮武八年,世子妃孟氏為世子納宗室女萊陽郡主為側妃,魏王欣然。 在這之后的兩年時間內,魏王終將政和新法推行至大朔境內的的每一處鄉縣,朝廷重編戶籍,規劃田畝,百姓修養生息,人丁繁茂,盛世之兆已顯。 奮武十一年入夏,京都爆發時疫,圣母皇太后染疾暴斃,少帝出痘瀕死,魏王為維系國祚傳承,再三思慮后決意放出沉都廢皇叔,然廬陵王狼子野心,入宮深夜糾結太皇太后寢宮內侍,火焚重輝殿,與置身其中的哀帝、魏王共赴九泉,自此,盛氏最后一縷血脈斷盡,社稷終歸趙氏。 時年趙鳳舉在滿朝文武的推舉下登基稱帝,改國號魏,開元澤民。 第313章 番外——“褒獎” 新朝雖是初立,但朝野民間早有預兆, 任誰對趙氏得天下都不敢妄言。一來, 民心向魏, 先王在世之時, 苦官肥民,世所未有,天下黎庶無不感念;二來,盛氏腐朽潰爛積重難返,神惠哀三皇失權,兼之宗室凋零,外戚叢生, 那天授的皇權早就搖搖欲墜, 國祚旁移, 實乃意料中事。 只是,先王之死,過分蹊蹺,哪怕魏帝登位已三年, 士林中仍有不少竊竊私語。 畢竟, 前朝廬陵王不過一屆手無縛雞之力的殘廢,怎么可能在戒備森嚴的皇宮大內行刺魏王,而且竟讓其得了手,順帶還燒死了魏帝即位的最后一塊礙腳石——幼哀帝! 這里面絕對藏著一場巨大的陰謀,而幕后黑手則隱隱指向宮中的那位最大贏家。 閑言者最喜這種不戳破的隱晦,私下里你知我知, 偏偏不知當事者有苦說不出。 魏王是真的死了嗎?這個問題,可以跟剛從鐘山連滾帶爬逃出來的董首輔與定國公好好說道。 他們當初一念之差沒弄死盛元恪小兒,結果今日差點命喪其手。也不知“先王”搞什么把戲,竟把前朝余孽堂而皇之的養在身邊,或許那場大火是真得把他老人家燒糊涂了,要不然怎么行事愈發荒誕! 盛元恪十分不忿,連回到水榭時都是垂頭喪腦,若非董、陸兩個老匹夫欺他腿腳不便,一撩袍子撒腿就跑,他今日非得把那兩個老賊的首級給擰下來,當夜壺使! 一跛一跛的往里走,沒過半刻鐘,盛元恪就瞧見湖中亭,全副武裝的蓑衣人迅疾起身,抓起魚竿往身側猛甩,結果,一桿水全濺在了他那憨傻侄兒身上。 年初剛散角束發的小子顯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樂滋滋的徒手去撿那一條巴掌大的小魚條,嘴里還念念有詞:“師祖好厲害!” 他娘的好氣呦! “重歡,你個死人木頭,活該長成麻子臉!” 怎么說也是當過十年皇帝的人,他娘的竟比外頭那些亂臣賊子還諂媚,盛元恪不知道他那早死的皇兄要是泉下有知會不會氣昏過去,但他看了這么多年還是覺得牙根癢癢,飯前好想再揍一頓! 早該下葬在沉都的哀帝現在已經漸漸長開了,眉眼間像極了他的父皇,憑這一點,哪怕魏帝看他十分不順眼,也還是默許其在夢園滯留,甚至礙于先王特詔,這位還可化名趙重歡在山外行走。 “師祖……” 重歡自幼養于姚氏膝下,耳濡目染,對權利從不熱衷,他好工鳥,喜詩文,若非師祖執意帶他死遁,他都想禪位于魏世子,封爵圈禁,榮華贍養,這對他而言本就是一條好出路。 少年捧著魚苗躲入師祖的蓑衣中,顯然又被無良叔父這張牙舞爪的恫嚇給嚇著了。他性子軟糯,連山里砍柴的樵夫都爭不過,哪能招架得住叔父這樣粗魯的動作。 蓑衣里的人瞧著這躲貓貓似的叔侄倆,忍不住放聲大笑,“好了,重歡剛服了藥,休要鬧他。” “外面那些人走了嗎?” “我都親自出馬了,哪有失手的道理,董臻那個老匹夫惜命,我稍微嚇嚇他,就屁滾尿流地逃走了。” “好,攆得好!孤保了他一條命,可惜,他太貪了……” 盛元恪努努嘴,顯然對這些事不屑搭理,他被囚在這夢園中,看著眼前這個人把天下重臣玩弄于鼓掌,恨不能天天給魏帝點蠟,要說董臻在前朝屢屢頂撞背后沒有他這位好亞父的放縱,那真是鬼都不信。 眼下不過就是瞧著魏帝那個混賬磨出樣子了,打算卸磨殺驢,嘖,可憐那董首輔呦,還傻乎乎的堅信這父子倆真有嫌隙,真是當局者迷。 想想朝中即將掀起的狂風暴雨,已故的“魏王”難得冒出一點心虛的感覺,他想著,這京城是不能再待下去了,索性南下往湖湘去,鶴啟一直代父盡孝,也該好好“褒獎”他。 淮南王尚不知有人盤算他,他剛接到宮中送至的密報,糾結的腦門都疼。 千防萬躲,還是沒逃過去。 老四、老五那兩個殺千刀的是鐵了心要跟大兄掰腕子,這二人倒還不敢禍禍寒門養成的那些中堅骨干,但就被牽扯出的那些前朝遺孤還有更為敏感的戴罪世家,就都不是大兄能容忍的。 畢竟,梁妃(萊陽郡主)膝下已有一子,就算為了皇子日后的體面,這前朝的人也不好擅動,何況,父王那里也是過不去的…… 坐在下首品茗的孫崎(孫坤之遺腹子)挑了一下眉梢,捏過那幾張紙翻看起來。 半響,他將密報扣在茶幾上,臉色變得嚴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