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這一個月,他們見縫插針的聊過幾回,孫坤與周瑞濤的案子被吏部咬得死緊,都察院查來查去,除了一些雞毛蒜皮,倒也沒翻出來什么要緊的東西。 “子鏡(周瑞濤字)兄身上的干系不大,當初黃河臨嘯,吏部謫去的人原就沒經過他的手,不過是上一任郎中留下的爛攤子,剝離清楚應該就沒事了。” “說得輕巧,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時候!新帝初登大寶,黃河的堤口便撅了,淹沒的那幾個村落可死了不少百姓,朝廷不火速拿出個章程,民心怎么安撫。” “決提泄洪乃是國策,底下那些人也是拖不下去了,眼見春汛積沖,哪是區區堤壩可以擋住的。” “唉,說來說去還不是銀子鬧得,地方衙門拿不出遷地補恤,老百姓就是想走也走不起啊。” “叢嵐呢,他這個治河欽差就毫無作為嗎?” “甭提他了,這回兩位師弟下獄,歸根究底還不都是拜他所賜。戶部支出去的那一百萬兩押到屏州,砸到黃河里連個水花都沒起,他空有兵馬助陣卻壓不住地方那些鬼魅又有何用,事到臨頭,還不是將京中送去的那些倒霉蛋推出來做替死鬼,人家河南三十道州縣倒是穩如泰山,擎等著看笑話!” 樸士淼一提起這事就怒不可竭,當初沈首輔號令全力支持治河要務,鼓動湖湘一派出人出力,結果事有不測,就任由底下人相互推諉,栽贓嫁禍,孫周兩位師弟一片赤誠之心,為國為民,到頭來竟讓自己身陷囹縷,前程不保,這何其冤枉! 陶大寧拽了一下師兄的袖子,示意暫且收斂一二,明誠面前,可不好太過放誕。 趙秉安擺擺手,都是一家人,何須藏著掩著。 “原本吏部大調,子鏡師兄是要往上走一走的,可現如今……,罷了,待明日內閣上值,我親自尋沈首輔說說情,哪怕需要一些代價,也得先把人撈出來。” 這番話在乎情理,眾人不住的點頭。 “那孫坤師弟該如何安置,他是河南清吏司主事,吏部對河南所有州縣的調配文書上都有他加蓋的堂印,下派的那幾個替死鬼都經過他的手,這里面只怕是說不清楚。” “孫師兄,確是無妄之災,但都察院要給圣上一個交代,朝廷也要給百姓一個交代,總是要有人出來頂這個罵名的。通政司已經積壓了不少參劾他的折子,罪名至重不過結黨謀私,不致命,可要是過了御前朱批,定然仕途休矣。” 啪!幾位大人重重拍在椅架上,顯然極為不忿。 “他們也莫要欺人太甚,擠走了孫坤,難不成他們能把這個燙手山芋接過去嗎,戶部卡在明誠手上,沒有銀子,再多的人調過去也是枉然!” “大不了一拍兩散,吏部里頭與治河有所牽涉的可不止兩位師弟,咱們下了池子也不能讓別人齊整,一譚子sao泥糊個大滿天,都臭著吧。” 瞧著越說越不像樣子,趙秉安趕緊抬手止住了師兄們的謾罵。 “幾位師兄還是沒看清楚咱們那位首輔大人的用意啊……” “明誠此意是?” “諸位師兄且靜下心來想一想,吏部兩位侍郎如此針對孫師兄,究竟是為了什么。就像方才樸師兄所言,搞垮了孫師兄對他們有害無利,河南清吏司總是要運轉的,而黃河那邊也確實不能缺了人。” “莫非,他們是想讓孫坤下去協助治河?” “然也。孫師兄早年地方政績彪炳,其中尤以興修水利為最,他對治河有著天然的優勢,另一方面,權且是小弟猜測,只怕是老大人想榨一榨我這個‘善財童子’了。” “……是了,我們師兄弟一心,孫坤若被遣到河南,明誠不會見死不救,首輔大人知道前頭批款不夠,也清楚蘇尚書不會再出一文錢,故而便把主意打到了明誠身上,端的是好盤算啊!” 合著他們從頭至尾都在人家的算計里,湖湘一黨的大人們回過神來既是咬牙切齒又是背后生寒,沈炳文的手段太過高深了,從黃河春汛一開始就在布局,他們這些人不過適逢其會,恰好入了棋盤。 “吏部至今雷聲大雨點小,就說明他們也怕事情鬧大不好收場,孫師兄那邊諸位師兄就不用擔心了,治河是國政,小弟敞開了額度支持他,正好,這一個月抄家抄的國庫富裕了不少,這銀子擱著可不安心,趕緊花了了事。” 靜默過后的大人們聽著師弟這話,霎時間有些哭笑不得,說到底他們可沒趙秉安這胸襟,被人如此算計還能坦然自若。 如他自己所言,治河是仁政,利于萬民,不管沈炳文手段為何,只要他的出發點是好的,趙秉安就愿意支持他。 至于朝廷的交代,趙秉安想再沒有什么比白花花的銀子更能讓老百姓安心的了。 送走了湖湘黨銳,趙秉安又馬不停蹄的安撫隴西中小士族,何家在戶部嘗過甜頭之后徹底投效趙秉安,私下里拉攏了大批親舊等待入京,趙秉安酌情圈了幾家,先塞到刑部里養著,日后說不準有大用。 何蓀是個人才,不僅實干非凡,審時度勢也是一把好手,短短一個半月的功夫,竟借著趙家叔侄的東風打通了浙江往返京城的一條稅道,不僅如此,他還給趙秉安獻上了一份大禮——顧氏子弟竟然在太常跑馬圈地、偷稅漏稅! 何家老頭子似是都沒想到族中子侄竟敢對一位閣老下手,在何蓀拿出稅簿的時候,他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 “堂堂世家子弟,侵吞良田,迫害平民,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查!人證物證皆要,若此案屬實,本官定要好好參他們一本!” 這點子破事不會對顧椿的地位造成什么打擊,不過,也足夠惡心那個老匹夫一把,給趙秉安解解氣了。 “此事你做得甚好,本官都看在眼里,待會留在府上用膳吧,正好戶部最近有些調動,我得與你通通氣。” 這就是要開小灶了,滿屋子的人此時對何蓀這小子無不是羨慕嫉妒恨吶,侯府幾個世代附庸瞧著這情景直在心里呸呸呸,這些關西土包子,就會拍馬屁,害得他們這些老實忠心的屬下都沒有露頭的機會了。 一屋子三四十的官場老油條圍著一個弱冠少年來回逢迎,這情景聽起來詭異,實際上卻十分匹配雙方的地位。 趙秉安是經由奪嫡之爭起來的新貴,背后還有強硬的家族勢力支撐,他起步便是翰林,一年躍入內閣,雖然明面上最高官職不過是五品的文華殿學士,但六部侍郎對著這個官位都不敢放肆。要知道,無翰林不入閣,入閣必經學士,當年沈炳文可就是在文華殿大學士這個位子上一飛沖天,不聲不響的奪下了閣老之位,進而晉升首輔之尊。 可以說,現在滿朝文武都已經將趙秉安單稱為一號人物,而不是將其當作永安侯府庇護下的一個官場新丁。 冼馬巷人來人往,七八股勢力進出,老侯爺原還想著一家人吃桌團圓飯,結果回文院那邊一直忙到深夜,聽下人回稟,十少爺剛出書房,正跟幾位大人會餐,府中人俱不敢打擾。 前廳里世子小心瞄著老侯爺的臉色,發覺眼神極為凌厲,頓時小心肝抖了一抖,可他翻翻最近的回憶,確信長房沒出什么岔子,再抬起頭瞥一眼,終于放下心了,老爺子是在瞪著老四呢。 四爺咽了口唾沫,對著親爹露出了小心諂媚的笑容,他現在恨不得立刻回去把周氏給捶死,真真是頭發長見識短,關家的婚約也想退,她還想把兒子嫁出去當駙馬咋的,倒霉婆娘,盡折騰事! “老四,關家雖然被圈,但朝廷未有定論之前誰也不能說他們就是罪臣,當初那門婚約既是十一高攀,那如今縱使人家姑娘落難了,咱老趙家也沒有背信棄義這一說,你那媳婦老夫也懶得多說什么,日后少讓她出門走動,咱府上丟不起這人!” “是,兒,兒子知道了。” 老爺子一拍板,四爺嚇得渾身一哆嗦,趕緊接下了吩咐。 “也就這兩天,小六就會從邊城回來,你們且說說,怎么安置?” 滿府爺們剛舉起酒杯,猛然聽到老爺子來這么一句,都尷尬的停住了。 還能怎么安置,老六那個廢材秧子,找個院子養起來得了,總不能放他在京城里晃悠,讓人看秉安的笑話吧。 三爺沉著臉,不知在想什么。他就是知道長子是什么德性,所以當初才不同意秉安讓爵于他,染上那種東西,哪還能有個人樣,不是幼子政治前途的需要,他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那個讓他失望透頂的孩子。 老侯爺微微勾起唇角,看來在小六這件事上,府里的人心還是齊的。三房的爵位絕不能糟蹋在那樣一個懦弱荒唐的人身上,只要老三夫婦倆能放寬心,那他就再做一回惡人,秉安的媳婦看著也是個好生養的,嫡子嘛,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第232章 玉涵院里,蔣氏精神蔫巴, 郁郁寡歡的倚在軟榻上嘆息, 三爺剛從宴上回來, 正抖擻著身上的酒氣, 瞧她那模樣,就知道準又是鉆到牛角尖里去了。 “秉安讓爵是有他的考量,你何必都往自個兒身上攬。” “那可是真切切的一個伯爵,你讓我怎么安心受納!是,我是掛念大郎,可,可我也沒想著讓安兒把這樣潑天的富貴往外推啊……” 蔣氏抿著嘴, 心情很是失落。她確實惦記長子, 遠香近臭, 跟前見不著糟心的人可不就只會念著兒子的好嗎。不過她可清楚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哪一個,對于爵位的傳承,她可從沒打過其他主意。 三爺被夫人的直白噎了一下,轉頭又自嘲, 他們夫妻倆本就是“心偏到胳肢窩里去的”, 現下躲在自己房里,何必還要藏著掖著。 “安兒怎么著都有出息,我瞧著,他還不大看得上這爵位呢。你想想這幾日府上進出的都是些什么人,咱這兒子,給他根棍子, 能把月亮敲下來,你就別cao心了。” 蔣氏掩鼻躲著飄過來的酒氣,氣嘟嘟的從軟榻上滑下來,給三爺倒水。 “喝喝喝,哪來的那么大酒癮,我看你這老來愈愛說胡話了,哪有當爹的這么編排兒子的,安兒就是跟你學的,現在也是杯不離手,越發不像樣子……” “婦道人家懂什么,這都是來往,再說了,兒子有出息,光宗耀祖,我高興,多喝兩杯怎么了。” 夫妻倆相伴多年,早習慣了拌些小口角,蔣氏搓完一個巾帕,轉手給三爺擦在臉上。 小一會兒,“鐵衛的哨書昨晨入府,秉宰還有他那幾房妻妾估計明日就能抵達京城。” 屋內燭火搖曳,蔣氏臉僵了片刻,隨即長嘆一聲,夫妻倆人對視,無奈又辛酸。 “回就回吧,春暖院杵在那兒,仍讓他們住著就是了。” 三爺不愿長子回府,他怕大郎一旦發病,屆時夫人承受不起。按父親搜羅來的那些消息,秉宰這幾年在邊城幾乎把自己作成了廢人,酗酒嗜色,放浪形骸,不僅政績糜爛,甚至連后宅都是混亂不堪。 不是安兒念著兄弟情誼替他百般收尾,那個孽子指不定鬧出什么笑話來! 三爺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以前縱使他恨長子不爭氣,但起碼不像現在這般甚至起了厭惡的心思,就是這個爵位,讓他突然發覺,秉宰就像是,他與幼子身上的污點一樣,羞于向世人提及。 秉安一直在為趙氏子弟這個身份付出,而秉宰卻不遺余力的糟蹋自己的姓氏,三爺知道,長子回來,只是徒給安兒增添負擔,他私心里與夫人是一個念頭,安兒可以養著他大哥,但這爵位卻不能留給看不到希望的長子。 也因此,就算知道了柳氏在邊城的所作所為,他仍然容忍長子把那個女人帶回來,大郎既離不了她,那就讓這倆人一輩子一起過吧,無牽無掛也是件好事情。 在侯府中,六少爺的回歸只短暫的驚起了一小片水花,隨即便被眾人默契的無視。 趙秉安此刻也沒心思收拾府上這些瑣碎,禮部今晨在朝會上發聲了,邵文熙拖了一個月,總算拿出了開元年號,可這變故也就接踵而來。 “嘉裕”“泰平”“長慶”,這三個剎一聽起來都是好意頭,可只要識文斷字便知排首那個是何等磅礴大氣,非盛世年景不可用,而趙秉安也清楚,這兩個字是出自誰的手筆。 新帝正當壯年,意氣勃發,坐鎮乾清宮之后日日想著建功立業,甭看他現在還未能把控朝局,可那心思明擺著就是朝著千古一帝去的,禮部這封奏折不過是他向內閣挑明心跡的一種手段罷了。 帝位當真能磨煉一個人,趙秉安確信前幾日新帝還對內閣幾人恨之入骨,此番卻能如此擺低姿態,向內閣垂詢年號定略,看來背后少不得高人指點。 遍察舊東宮黨,無一人有這樣老練的政治手段,再聯想這幾日宮中的傳聞,趙秉安斷言,必然是夏家那位老居士,坐不住了。 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啊,趙秉安伸伸懶腰,覺得接下來可有好戲看了。 外戚擅權,向來是前朝大忌,趙秉安都能理清楚的事沒道理沈炳文等人看不透,夏家想借新帝弄權,這可不是什么好苗頭。 說來也奇怪,新帝原來很看不上這個母家,可圣母皇太后一死,反倒將往日種種齷齪都掩了過去,夏家與新帝的關系峰回路轉,變得極為親厚,這也導致夏氏直上九霄,太皇太后喪期未過就從楚氏手中奪走了承恩公之位。 果不其然,這早朝結束還不過兩三個時辰,朝野上下便已議論紛紛,夏榔是什么東西,光宗年間有名的佞臣,要是讓他重返朝堂,那還不得掀起腥風血雨啊。 新帝釋放的善意,內閣收到了但卻無法同時接納這其中隱藏的附帶條件,對于夏榔老兒,他們不能存留一點點姑息。 年號駁回,內閣以太廟武戈暗示乾清宮,目前此景尚且名不符實,新帝即位,天下求安,故而“泰平”二字為佳。 一個月的時間還不足以讓京中驚惶的人心安定下來,新帝不該好高騖遠,且靜下心來好生收拾爛攤子才是。 話說得再漂亮也掩蓋不了內閣對新帝的輕忽,好在沈炳文在討價還價方面是行中里手,倒霉催的先帝又被他拉出來擋了一回搶。 乾封帝謚號遵乾清宮旨意定為真宗,加字憲,取大義無私之意。 滿朝文武都是經由太廟一案走過來的,天家父慈子孝的假面早就戳破,取的這兩個字怎么聽怎么嘲諷,先帝若還活著,臉都該被打腫了。 不得不說,新皇這氣量著實小了些,好歹是父子,先皇草草入殮已是不妥,現如今又在謚號上大做文章,這不是把皇室丑聞擺出來讓人笑話嗎。 在這件事上,趙秉安也無能為力,天家父子相愛相殺,情感糾葛復雜的很。新帝心頭憋著一團火,總要尋機發出來的。關于這個謚號已經是再三斟酌過了,新帝一開始的口風比這可不堪的多。 在泰平帝眼中,出氣可比抬舉母家重要,關鍵是他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削弱先帝的影響,這樣就能在最大程度上削減太子的政治根基,樹立他新帝的威嚴。 乾清宮不是沒有打過孟家的主意,可一來風險太大,孟氏深不可測,連沈炳文當時都要退避三舍,他沒有自信能把控住那位老太爺;二來,內閣好似有意將太子與孟家隔離,一再提及將儲君遷至外宮教養。這也正好順了他的意,畢竟孟家算是有功之臣,將來也是榮王的母家,看在結發妻子的面上他也總得顧忌一二,前提是,他們的眼睛要擦亮,知道自個兒該往哪邊站。 于乾清宮而言,夏家不過是他手上一把刀,暫時用來對付內閣,他私心里對那位見死不救的外祖早就不待見了,可黎太傅空有人望,卻是個迂腐透頂、扶不起來的老學究,指望他去應對沈炳文,只怕撐不過一個回合。 趙秉安向來不理會外面那些風言風語,但此番,他倒是真想見見那位聲名狼藉的夏老大人。這一會兒的功夫,內閣已經給他上了數道請封折子,沈炳文意圖把他那帶發修行變為遁入道門,直接讓他老人家方外玩去。不過,至法道觀的外殼披了這幾十年,縱有新帝在背后支持,夏榔想回來,名聲也絕對會掉到臭水溝里去。 夏家小輩這幾日在京中幾大勛門奔走,整箱的銀子往外抬,倒是打動了不少人,趙秉安心想,只要能豁得出臉,夏家重新崛起總是不難的。 內閣的視線從身上移開,哪怕只是暫時,也足以讓趙秉安松一口氣。 愜意的飲完杯中茶水,他便起身出了府,鐘山蘭亭,可候著許多人呢。 孟守德榮升新任國丈之后,這鐘山便成了孟家的禁苑,平素很少人敢擅闖,此番能借給趙秉安來做東道,可見兩者之間關系親厚。 蘇澤衡臨死之前把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他也漏了不少,趙秉安現如今再入這鐘山只覺得云霧繚繞,看什么東西都是不真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