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你來了。” 堂中人一身素麻,僅手上把玩著一塊青銅虎符,他神色專注的凝望著墻壁上那詭異的星象圖,整個人充斥著不合時宜的平靜淡然。 待轉過頭,趙秉安眸光跳動,未老鬢先白,這人到底經歷了什么。 “我師傅呢?” “此處狹隘閉塞,難當客居之所,老先生暫時被請到夢園休養去了,你若是想見他,待會大可轉道鐘山。”蘇澤衡失笑,到底是年輕啊,性子真是急躁。 “夢園?蘇大人這是玩什么花招!” 為什么要把他師傅送去孟老太爺隱居之所,那里可是暗網密布,不知藏了多少瘋狗毒蛇,邵雍若是在那兒現身,只怕不消片刻便會被內侍監的爪牙滅口。 “稍安勿躁,經歷了這么多事,想來你也該明白內侍監并不是完全忠于盛家的。” “所以呢?夢園是什么地方你我心知肚明,乾清宮不會在那只設一道暗哨,你就那么大把握能來去自如?” “哈哈,本官若有那等本事,今日又怎么會落到這般田地。”蘇澤衡攤手環轉,看著趙秉安的眼神就像看著無理取鬧的子侄,想戲謔的訓斥,偏偏人家不領情。 趙秉安愈發覺得眼前之人詭異,他捏了捏拳頭,壓抑住自己當前急切的心情。最起碼現在能肯定師傅還是安全的,至于夢園,他能進一次就能進第二次。 “蘇澤衡,你大費周章的請我來,不會就為了閑談幾句吧。”蘇煜還在他手上,此人卻搶先將師傅偷出了京城,趙秉安此刻摸不準他的用意,干脆直接挑明,省得浪費時間。 蘇澤衡什么都放下了,唯獨蘇煜和夏氏腹中之子,他放不下心。原本他打算的好好的,將人托付給夏榔,至不濟能保住性命,可惜,他太過自負,以至于都忘了夏榔一直就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那個老匹夫垂涎蘇家的政治根基不是一天兩天了,煜兒若是落到他手里,那就是羊入虎口,下場必然慘烈。 “破府當日,你是故意放過夏氏的,對吧。” “蘇燃沒那么大膽子,也沒這機敏的頭腦,知道利用夏氏腹中孩兒引我現身,本官想來想去,覺得這還是你的手筆。” 蘇澤衡潛逃,蘇煜下獄,夏氏婆媳在蘇宅內孤苦無依,這兩日受盡人情冷暖。蘇燃兄弟對二房的仇恨一股腦傾泄在這兩個女人身上,尤其夏氏,屢被刁難,差點早產,逼得蘇澤衡留在府中的心腹不得不傳信朝天觀,這才泄露了行蹤。 今夜,若非趙秉安顧及邵雍性命,想來看看蘇澤衡搞什么幺蛾子,五城兵馬司早就把整條街給圍了。 第218章 性命交易 趙秉安默認了,他知道這行徑有些下作, 但他也是被蘇澤衡逼到這一步的。蘇家劫持邵雍在先, 他利用婦孺在后, 他與蘇澤衡都不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所以誰也沒資格開口指責對方。 “其實你把煜兒送進詔獄也好,只有人在詔獄沒了,才能順理成章躲開所有人的注意,讓那兩個孩子有遠遁山野的可能。” “哼,想讓蘇煜假死脫身,我可沒那么仁慈。”趙秉安有傷在身,難以久站, 身旁護衛拂完蒲團, 他便捋袖坐下了。 蘇澤衡的眼神還黏在那張詭異的星象圖上, 對趙秉安的反詰似是不以為意。 “本官遭生父出賣,明日只怕就是大限了,以昏君往日的行事作風,必定會斬草除根, 煜兒與他那未出世的孩子, 該是兇多吉少……” 趙秉安捏著袖角的手一頓,眼瞼往下低垂,蘇澤衡果然都猜透了。 他沒問為何明知是死局還硬要去闖,因為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 柱國公與武成侯貪得無厭,這些年在北疆妄自尊大,任人唯親, 儼然就是土皇帝般的存在,國庫早年空虛,乾封帝不得不委曲求全,對晉、齊兩家種種僭越行為視而不見。 可近幾年,江南賦稅大增,吏治平穩,朝堂上世家屢屢受挫,乾封帝權柄大盛,內閣掣肘漸小,已經攢夠了武力平亂的資本。 以柱國公為首的鐵河軍團,還有以武成侯為首的屯疆軍團,或者說京城里稍有頭腦的武勛對圣意的轉變基本都有所察覺,但許多人卻還沒有提起防備的心思。 去年,蘇澤均之案曝光,武勛為何群情激昂,一方面確實是為自己不忿,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機試探一下乾封帝到底對北疆軍團是個什么態度。 容還是不容? 尤其柱國公府,那可是當年覆滅漠北軍團的始作俑者,蕭博遠之死最大的禍首就是晉廣原,其后受益最多的也當屬晉氏一族。 柱國公世子晉愷之尚崇德大長公主,先帝膝下唯二幸存的女兒,出身書香名門。崇德長公主膝下三子,落地即封子爵,次子晉睢尚乾封帝長女溧陽公主,生子晉恾,時年三歲,加身從二品輕車都尉。 乾封帝這么多年一直對柱國公府榮寵有加,去年戶部貪瀆之案后首先補給的就是鐵河軍團,這讓京中武勛稍稍挑動的神經得到安撫。 可是晉家在北疆風光太久了,不免有些得意忘形。鐵河軍團是朝廷編制,在北疆,他們直呼晉家軍。這還不是最要命的,河北總督府轄下三位巡撫,接壤防線的平夷道巡撫曹真,出自京中名門曹氏,是內閣顧椿的得意門生,調任轄區不到一年便暴斃而亡,死因至今未明。曹真是吏部干將,趕赴河北為得是整改軍政混淆的亂局,他的死可以看作北疆軍團對于朝廷插手的排斥,也可從中看出晉家軍的跋扈囂張,堂堂三品地方大員,說殺就殺,可見在他們眼中王法不值一提。 這件事未必是柱國公授意做的,但晉家卻一定要為此事負責任。年初,晉廣原有意讓世子回朝,分棄部分兵權。乾封帝有所意動,下旨厚賞了晉家上下。 可惜,柱國公府攤子鋪的太大了,鐵河一系的武勛將晉家推上了神壇,自然要得到相應的庇護。北疆是他們的國中國,哪能讓朝廷那些口蜜腹劍的小人來指手畫腳,沒有二兩rou的酸儒秀才也想騎在他們頭上拉屎撒尿,那是做夢! 不論京城柱國公府擺出何等姿態,鐵河軍團都誓死維護著他們的利益,寧反不屈。 這種情況下,晉家再有本事,再小心翼翼,在乾封帝眼里都已經不值得信任了。云州侵田案不過是隨意找的一個由頭,只要立案,都察院、御史臺就會沒有止盡的撕扯下去,直到把柱國公府徹底扳倒。 晉家對這件事心知肚明,所以他們不得不反! 至于黃沙軍團,那是最好拿捏的,只要有清河郡王在手,這批人便是沒有頭腦不會思考的莽獸,他們里頭不是漠北余孽,就是發配前線的軍奴,無牽無掛早就把生死棄之度外。 “我與蘇煜有怨。” “這樣才能瞞天過海,任誰都不會想到居然是你把人偷走了。”也只有趙秉安,可以在重兵把守的詔獄中辦成這件事。 “呵,你還真是高看我啊。” “不,是我一直小瞧了你,小瞧了所有人,尤其是他……”若非被人攔住警醒,蘇澤衡早在帶走邵雍的當夜便會回府,繼續成為他父親的棋子,完成原本“天衣無縫”的計劃。 知道了邵雍現在無恙,趙秉安心就安了大半。背后的傷讓他跪坐的很費勁,干脆前傾身子支在小茶幾上。 “條件呢,兩條命,你能開出什么樣的價碼,你手里還能有什么……” 合著趙秉安的聲音,一塊磨光黝黑的青銅虎符被輕輕地拋到了他面前。 “北疆兩萬鐵血死士,夠不夠?” “雖然不明白以你小子的眼光怎么會選中盛閬瓚那塊廢材,但你該清楚,只要乾清宮那人在位一天,太子就永無出頭之日。” “怎么,這是想蠱惑我陪著你一起造反?”趙秉安搖頭失笑,這誠意是足,可惜黃沙軍團對他來說,就是裹著毒藥的蹄髈,咬下去不被毒死也會被撐死。 永安侯府現在置身事外,不值當為了這虛畫的大餅冒險。 蘇澤衡盯著趙秉安,臉上的神情似是有所不解,皺眉思索了片刻卻又恍然大悟。 “原來太子對你也不過如此。” 騰挪的腿腳停了一下,趙秉安恍然未覺。 “明日我有把握讓昏君殯天,至不濟也能讓他重傷垂危,之所以把這兩萬虎狼之士交給你,就是希望屆時你能借東宮之手截斷宮外禁軍。 我錯估了蕭博遠在姚宏建等人心中的分量,禁軍先前種種作為不過是演戲,九門外松內緊,只怕早等著獵物進套了。” “一下撤走兩萬精銳,柱國公與武成侯能答應嗎?金吾衛明面上可就有三萬強兵,更別提禁軍與京郊駐軍了。我看以你目前的實力,恐怕都進不到御前,更不用說弒君了。” 趙秉安心下警惕,蘇澤衡絕不是一個信口開河的人,他既然如此自信,那就說明明日圣駕有危,那他祖父和叔伯幾人豈不是要置身險地?不行,得趕緊想個辦法將人從侍駕的行伍中摘出來。 “這個就不用你cao心了,他們兩位與黃沙之間有著血海深仇,原本就合作不來。本官也不敢保證這虎符如今對那些人還有幾分效用,若你能趁亂把清河郡王從上林苑偷出來,那倒是能讓那些死士對你言聽計從。” “說來說去,這對我沒有半點好處啊。永安侯府早就放棄武勛身份,一心詩書傳家,而今,我們的目的很快就要達成了,干嘛還要沾染這出力不討好的孽債。縱使太子無緣登基,還有皇太孫,皇太孫不成,太子妃腹中尚還有一嫡系即將臨世,以現如今圣上的安排,東宮總不會斷了傳承,我只要熬著資歷日后必然前程可期,干嘛與你瞎攪和呢。” “那你如今坐在這聽我聒噪又是為什么呢?”蘇澤衡俯身直視著趙秉安的眼睛,將青年眸中的火苗看得清清楚楚。“你不甘任人擺布,你想快速得到立足的根基,你嫉妒沈邵兩家的權勢,你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以!” “我都可以給你!” “看見了嗎,這大小不一,錯落分布的星圖就是蘇家幾百年在這片山河上打下的根基,每一顆星都代表著地方一股勢力,他們可能是蘇家的世傭,也可能是我祖父父親的門生,無一例外,都是能吏干將。” “有了這份星圖,加之觀中藏儲的密賬,你頃刻間便能擁有媲美沈炳文的權勢。” “這是你永遠都不能從永安侯府得到的東西。” 趙秉安呼吸急促,他支著幾案撐起身子,緩緩站了起來。 蘇澤衡將堂中所有燭火點燃,襯得那星圖浩瀚磅礴。 “蘇澤均究其一生都沒得到的東西,本官只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就握在手上了。” 趙秉安擎著燭火靠近墻壁,伸手感受著一個老牌世家的底蘊。 “看來蘇次輔對你還真是不設防。” “呵呵,我這算是盡了最后一番孝心了。蘇家一步錯步步錯,在昏君眼中早就成了廢棋,等你那位叔父在浙江熬完資歷,我那老父只怕就要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屆時這煌煌基業,根本就沒有傳下去的機會。我把它交給你,好歹能保全這許許多多的有志之士。” “……我有湖湘。”這份基業太大了,趙秉安覺得有些扎手,他想往后退,可雙腳根本邁不開。 “湖湘?那不過是昏君扶起來對付江南士族的炮灰而已,早年埋在浙江、湖南、湖北的那些官員,你不會不清楚他們是怎么死的吧。” “想想看,有了蘇家的基業,加之趙懷玨為你攢下的家底,你立刻便能權傾朝野,太子,也不過是你的傀儡而已。”況且趙家還有兵權,趙汝貞可是賊心未死,要不干嘛倒貼與幾大將軍府聯姻。 姚宏建、王頊,他們都與趙秉安關系匪淺,武勛中小一輩受他拉攏的更是不枚繁幾,再加之眼前這塊虎符,他手上可就有了足以改天換日的軍力。 蘇澤衡有生之年注定看不到盛家皇朝覆滅了,但他可以給后人埋下伏筆,趙秉安,這個晚來的對手就是自己遺志最好的傳承。 第219章 死是蘇家鬼 喉頭滾動著,趙秉安掌心發燙, 他緩緩撫過整張星圖, 細細描摹著上面的州道縣府, 這是一步登天的捷徑, 可也是讓人粉身碎骨的深淵。 江南世家一直把控朝政,盛家皇室不甘權柄旁落,從孝宗初年就大力提拔寒門士子,先帝光宗更是借由內侍監,大肆屠戮朝臣,他老人家從不介意昏君的名聲,在位期間又有百戰百勝的漠北神兵護體, 江南士族縱使恨得牙癢癢也奈何不了他。 乾封帝當年為取龍椅, 引狼入室, 使得在光宗年間受盡打壓的江南士族死灰復燃,權勢重盛,孟老太爺只將池塘表面上的風波平了便拂衣歸隱,乾封帝做賊心虛, 完全不敢乞留。 若非沈炳文獻上賜婚的計策, 用太子將孟家拴在皇室臉上貼金,乾封帝當年能否獲得掌控內閣的機會還未可知呢。 其實從這也可看出沈炳文是個天生的政客,為著自己能青云直上一早算計了恩師摯友,只可惜,膝下唯一獨女被趙懷玨這個扮豬吃老虎的腹黑徒兒哄了去,臨到老半生基業都為外人做了嫁衣裳。 永安侯府原本開辟了一條新路, 由伍轉文,這樣的出身擺脫了先前寒門閹宦的局限,使朝上的勢力開始多元化。趙秉安若是安分守己,沿著趙懷玨闖好的路走,以他的能力,將來雖然不一定能入閣,但像穆朝夫那般執掌一部還是不在話下的。 但只是這樣,趙秉安就會滿足嗎?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邵雍一生赤忱,滿腔心思不過是教書育人,傳承孔孟,可乾封帝是怎樣苛待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的,孤身自圈,三千弟子奔赴江南,趙秉安上百位同門師兄,能活著爬到京城的就寥寥十幾個,剩下那些不是敗于世家構陷,就是被淹沒在宦海浮華中迷失了本心。 這次蘇澤衡沒有下手,可就算趙秉安將老人家平安救了回來,又有什么用,乾封帝的布局擺在那里,邵家與湖湘一黨絕不能再糾纏不清,邵文熙是備任首輔的人選,他麾下已經匯聚了隴西士族,若再添上一個日益崛起的湖湘,那將來太子或是太孫怎么能駕馭得了他。 邵雍若是回來,恐怕邵家也是容不下的…… 所以趙秉安今夜才會來見蘇澤衡,擺在眼前的種種條件在他看來都不如剛才開頭的那一句話管用——只要乾封帝殯天,趙秉安目前所有的困局都可以迎刃而解。 可是蘇澤衡真的可以做到嗎?若他事敗,又怎么不會把自己供出來。 “我可以放過蘇煜,也承諾你不會再對后宅女眷下手,不過,我要一個保障,能讓我信得過你的保障。”這個要求不算過分,畢竟以蘇澤衡目前的境況而言,很有可能破罐子破摔,屆時他當眾反咬一口,縱使沒有證據也會在乾封帝父子心里留下芥蒂。 蘇澤衡轉頭斜了趙秉安一眼,未勝先慮敗,這小子總是比那些老家伙還要謹慎。罷了,反正人都是要托付給他的,夏氏與夫人那邊也都安排好了,明日沒有永安侯府的腰牌,估計他們娘仨也出不了京城。 “子時末,蘇宅會起一場大火,二房里頭主母與少奶奶盡皆遇難,我會把人送去冼馬巷背后的磨坊街,那是你趙氏分家駐所,明日,你若能將煜兒帶出來,我的所有家眷就都在你手上了。” “朝天觀中只藏了三分之一的黨錄,剩下分為兩份,藏在何處我分別告知了夏氏與我夫人,只要你將她們平安送出京城,東西便都是你的。” 用力攥著手中的虎符,趙秉安緊閉著雙目思索,片刻之后,蘇澤衡聽到了他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聲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