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第216章 離間 永安侯府此刻被圍得是水泄不通,凡是與湖湘書院沾親帶故的朝廷官員, 無不登門探望, 光吏部四品以上的堂官就足足來了七位, 皆是趙秉安同出一門的師兄。 太醫剛剛診完脈, 好在司禮監手下留情,外皮瞧著血腥,內里沒傷幾根筋骨。 趙秉安一身褻衣趴在床上,身后剛涂完藥膏,背上燒灼般的撕痛感將整個人逼得大汗淋漓,好似剛從水池里撈出來一樣。可眼下這么個境況他還真不敢倒下,恩師下落未明, 乾封帝趁著這檔口拆分吏部, 逼著五叔自立門戶, 一個弄不好,他們趙家就要落一個忘恩負義、欺師滅祖的名聲。 幸好五嬸已經及時趕回府上,不然人若是被扣在沈宅,那他們趙家指定更被動。 “師兄們的好意明誠心領了, 但事關老師安危, 明誠絕不會放棄任何一點希望!” “唉,我們哪有什么顏面來勸你,只是,蘇袛銘與蘇澤衡父子皆非泛泛之輩,師兄是怕你初入仕途哪朝不慎,被小人坑害了去。” “不管怎樣, 蘇煜我是絕對不會放的,若是老師安然無恙也就罷了,否則,我一定讓蘇家父子血債血償!”趙秉安撐著病軀,一拳砸在了床板上,那堅決的態度明擺著絕無轉寰的余地。 樸陶幾人眼看小師弟不打算與蘇家虛與委蛇,也只能無奈的嘆了口氣,今日早朝,圣上一句話便將吏部眾志成城的局面瓦解,現在沈首輔麾下各方勢力心思浮動,所有人都在觀望老人家接下來的走向,好確定自己的站位,這個時候,明誠執意與蘇家正面對峙,那能從湖湘一黨汲取的助力可謂少之又少啊。 不過,也并非沒有解決的良策,只要浙江那位擺出態度來聲援明誠,那么湖湘黨人自會望風而動,歸附于新首。他們不怕遭人排擠,趙懷玨明擺著前途無量,而沈炳文卻已日暮西山,這里面的取舍不虞多慮。 外間幾十位官員環環相顧,瞇瞇眼點點頭算是將大理寺破府一事接下了,反正今日在朝上已經與蘇老賊撕破了臉,那扣下他一個孫兒抵債有何不可,御史臺那邊至今未對此事發聲,想來也是對蘇家的行徑看不上眼。 他們今日來,不止是為了恩師,更多的還是要給湖湘一派定個歸屬,昨夜,沈炳文已經令他們寒透了心,吏部半數人馬對邵雍遇難一事無動于衷,對明誠受刑更是袖手旁觀,左侍郎及六大清吏司郎中一直按兵不動,任由他們湖湘一脈的師兄弟在朝上撕扯,此等行為,不得不令他們齒冷。 周瑞濤掃視一圈師兄,大家都默不作聲,無奈,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為兄還未恭賀明誠府上升遷之喜,少湖公(趙懷玨號)早中科名、亟更臺閣,日后必能青云攀霄,成襄龍偉業。” 堂內霎時一靜,所有私語都被咽回腹中,大家豎起耳朵,等著趙秉安的應答。 “……蒙圣上天恩,僥以得用,莫不敢謹小慎微,盡忠職守。” 小師弟避重就輕,不接話茬,這讓吏部幾位大人有些難堪及失落,不過轉頭一想,趙家向來重情義,若是倉促間便背棄了沈首輔,那與外面那些忘恩負義的小人何異。 樸士淼咳嗽了幾聲,婉轉的補上了一句,“少湖公熟諳經濟民生,不知歸朝之后會是何等打算?” 趙懷玨去戶部與吏部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吏部便是婿承翁業,日后還是沈首輔麾下門徒,戶部則意味著另起爐灶,與內閣諸位分庭抗禮。湖湘有意改投門戶,但趙懷玨是否會立下山頭,這一定是要先問好的。 趙秉安不料被逼問到這個份上,眼看實在搪塞不過去了,只能將部分實情告知。 “不妨與諸位師兄直言,叔父關于此事未曾來得及與小弟分說,明誠委實是一無所知,不過,東宮確實有意日后引薦叔父入主戶部。” 這確是乾封帝一開始的打算,讓東宮麾下第一干將把著朝廷的錢袋子,鞏固儲君地位。而如今,卻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結果。 這些年,不論朝野格局如何變動,沈炳文向來屹立不倒,他麾下勢力已經太過壯大,乾封帝這一手分割了老人家的左膀右臂,讓沈首輔多年勞苦功虧一簣,更厲害的是,他提拔的人選乃是趙懷玨,沈炳文的愛徒加半子,一門兩閣老,聽起來風光無限,但冷靜下來細想就會發現不論趙懷玨最后作何選擇都不可避免的會與原生黨派產生齷齪。 要繼續留在恩師麾下,趙五爺就得舍棄唾手可得的閣老之位,待在吏部與眾多師兄弟競爭一把交椅,這根本不可能。可是轉道戶部,趙懷玨根基不足,面對湖湘這份送上門的助力他也不會傻到往外推,屆時,攜眾出走,與叛出門墻實際上也無甚區別。 未用先防,倒是乾封帝一貫的風格。沈趙反目,顧趙掣肘,永安侯府可算得上是物盡其用。 這是明晃晃的陽謀,永安侯府想要閣老之位,就得依照乾清宮的規矩玩,趙秉安縱使心里不齒這背后插刀的小人行徑,可為了他們叔侄倆將來的前程安排,他也不能松開湖湘這座大靠山。 再者,乾清宮問責沈炳文也去了,師傅視他為摯友,待在京城委曲求全憑的就是對老友的一腔信任,到頭來卻遭人出賣,趙秉安將湖湘討回來,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堂中官員都明白話中的意思,眼神不由得亮了三分,趙懷玨這個寶值得押,有趙明誠作為媒介,湖湘一黨自此不必再受人牽制。他們在六部的勢力也該動起來,早早的朝戶部靠攏,要是能在黨首歸朝之前拿下戶部,那將來便是大功一件。 屋里屋外眾多官員此刻對趙秉安的態度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前一刻還只是忠直孝義的師弟,一轉眼就已經成了黨派的中堅力量了。 湖湘黨人盼著一位湖湘出身的黨首已經盼了許多年了,趙懷玨在他們眼中最大的閃光點不是他的才能品行,而是以后的繼任者,趙秉安是邵雍昭告天下的關門弟子,大朔史上唯一一個六元及第,有著純粹的湖湘出身,敏銳的政治眼光,將來子承父業,那他們湖湘一派兩代以內都能蓬勃發展。 回文院中擠滿了朝野重臣,定下主心骨以后,人人都松了一口氣,現在只等趙秉安康復,得到浙江那邊的明確答復,京城這邊便可以開始活動了。 想從吏部抽身不是一件易事,沈首輔若有意為難,恐怕他們都得脫層皮,不過四月大祭之后,大批湖湘中低層官員會從江南提拔進京,屆時人多勢眾,沈首輔也得掂量一下內斗的利益得失,再不濟大家可以聚在一起商討個價碼,最好還是好聚好散。 邵媛馨端著熬好的湯藥已經在院外等了許久,蔣氏那么心疼兒子此刻也不敢往里頭闖,只能鉗著三爺的臂膀,排解內心的緊張憂慮。 “咱們這個兒子啊,真不知是為誰生的……” 蔣氏從沒巴望著兒女能有多大出息,平安順遂就可以了,偏偏幼子打落地就迥異常人,從來沒個安分的時候。 今天,看著被抬回來血淋淋的幼子,她是又氣又疼。夜闖閣老府,殿前庭杖,他這不是出風頭,是非要爬上云頭戳戳天有多厚,人邵家一聲不吭,他去逞什么英雄,忘了身后這一家老小都得指著他嗎。 “你下去休息吧,站了那么久,腹中孩兒怎么受得住。”蔣氏沒有回頭,靠在三爺肩上淡漠的說完這句話便不吭聲了,她心眼小,很難不遷怒邵媛馨。 “太醫開的藥得用,兒媳想再等等。”邵媛馨沒見著丈夫遍體鱗傷的模樣,三房里怕她驚悸過度,傷著腹中胎兒便一直攔著她近前。 三爺伸手拍了拍夫人,示意少說兩句。這件事怪不到兒媳婦頭上,安兒是什么樣的秉性他們兩個做父母的還能不清楚嗎,那是犟的要死,他定下的事,他在乎的人,不管后果如何都會去拼命完成,拼命護著,兒媳婦不過一介婦孺,哪能左右他的決定。 邵家的陪嫁婆子憐惜的扶著自家小姐,寬慰的話沒少說,可惜自責的人都聽不進去。姑爺啊,是個有本事的,就是本事太大了,時不時就讓人心慌。 屋里的大人接二連三的出來了,看見三爺夫婦,俱都恭敬的過來問安,等到路過邵媛馨的時候神色又齊齊一變。按理說,這是恩師的后人,拉近明誠與湖湘一派的利器,可今次恩師蒙難,邵家的不作為讓眾人實在擺不出好臉色,此刻在樸陶等人眼中,邵媛馨的出身便不再是邵雍后輩而是隴西士族、禮部尚書邵府上的千金,趙邵兩家自此脫離師生關系,變為純粹的姻親關系。 除非邵雍安然歸來,否則邵府對他們來說便再無任何特殊意義。 老侯爺坐鎮大堂,闔著眼思索今日圣上的用意。他從未想過永安侯府由武轉文之路走得那么順遂,原本是想寄托于沈邵兩家襄助提拔,沒成想現如今反被扯了后腿。 玉函院與靈犀院兩邊的動靜他都聽見了,愛孫cao控人心的本事那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在拉攏勢力這方面比老五都強。況且,老五那個不爭氣的逆子若在,顧忌沈氏,未必能撕破臉皮爭取利益,秉安到底與沈家隔了幾層,由他動手再合適不過了。 至于沈家現如今籌謀的兼祧二房一事,老侯爺嗤之以鼻,沈家當初耍花活,把他們侯府與秉安的顏面死死踩在地上的時候怎么沒想到會有今天,還妄想拿一分支旁系糊弄他的愛孫,呸,臉皮厚的能鑿坑。 沈氏宗族是真的急了,老侯爺不明白他們在焦慮什么,好像沈炳文一時三刻馬上就要沒了似的,從煙袋街追到冼馬巷,老五媳婦差點沒給扣回娘家去。 話說到這,沈炳文與蘇袛銘兩個老狐貍到底去哪了,現在朝局亂成這樣,他們就放任不管了嗎? 還有蘇澤衡那個jian祟,為何遲遲不露面,蘇煜在詔獄里可都快斷氣了,他好歹現身解釋解釋啊。 第217章 相見 太廟大祭已經籌備多時,不可能因為邵雍這點變故就隨意擱置, 乾清宮昨日連下三道口諭垂詢工部、禮部大典事宜, 圣心急迫, 昭然若揭。 太子自大朝議之后一直閉關參悟乾清宮與內閣之間種種怪誕詭異, 可惜詹事府里盡養著一群草包,憑空揣測不少,能準確剖析時政的卻寥寥無幾。 軍中風向飄渺,衛葉幾家心存顧慮,至今不敢將實情稟明太子。況且東宮有五千宿衛護身,安危該當是無虞的吧? 葉家現如今不比以往,大皇孫冊封璐郡王之后, 恨不得日日夾著尾巴做人。原本葉氏與大皇孫的身份就尷尬, 過去太子妃無嗣, 立長立嫡,大皇孫前程遠大。足足有四五年,東宮中只璐王一個皇孫,若說葉家沒有動過圖謀大位的心思, 那任誰也不信, 就連太子當時不也是默認了璐王為他膝下首位繼承人嗎。 可現如今,東宮嫡子已經加封皇太孫,掛在璐王身上庶長兄的身份可就扎眼了。若是皇太孫養在東宮,那葉氏陸氏或可拼力一搏,但那小小嬰孩一被抱入乾清宮,葉家立刻就從美夢中清醒了。 國本傳承已定, 好好收斂鋒芒才是保身之道。 反正北疆兵馬調動沒有知會五軍都督府,那他們就安生當回看客,不淌這趟渾水。 明日就要開始舉朝歡慶的大典,此刻,深夜,永安侯府里所有男人圍坐在一起,聽著暗衛從山海關最后打探回來的消息。 玉樓五萬大軍三日前就人去營空,不知蹤跡。 京郊四方兵馬齊齊sao動,禁軍把守九門,卻遲遲未下鎖城戒令。 山雨欲來風滿樓,京城歡騰祥和的氣氛下涌動著層層殺機。 內閣中,沈蘇二人久滯大內,吏部、戶部堂官遞折見批,但不得面見。邵顧張三人也被宣詔進宮,修擬圣上祭天禱詞,六部與內閣之間的聯系暫時被掐斷,之所以無人注意到這點,是因為乾清宮降下圣諭,祭典之后施恩眾臣、大赦天下,文武百官無不感恩戴德,無暇多想。 “圣上,這是要唱一出請君入甕?”世子喃喃出聲,臉色蒼白。 “邵雍無故失蹤一案引走了朝上所有人注意,老夫當初就覺得這里頭可能藏著什么貓膩,蘇澤衡那個賊子至今仍未露面,看來他與北疆的人事變動恐怕脫不了干系。”老侯爺前言不搭后語,但在座的還是都聽懂了,這是說蘇澤衡挾持邵雍,意欲在混亂之時威脅朝臣,動亂朝局。 “他求什么呢,蘇家也沒淪落到不得不反的地步啊。蘇煜現如今在詔獄可是進氣多出氣少了,那可是他膝下唯一一根獨苗。” “這有什么不能參透的,蘇煜前程盡毀,早就是半個廢人了,蘇澤衡剛過不惑,未必不能再生育,一個廢了的兒子對他來說,沒多大價值。” 四爺可是恨死了蘇煜那小王八羔子,原以為自己醉酒誤事,不成想居然是被人下了套,六品的官位啊,說沒就沒了,害得他膝下子女結親都門不當戶不對,甚是糟心。 “當務之急是要在即將來臨的動亂中保全咱們侯府,至于蘇澤衡,他的下場已經無關緊要了。” 乾封帝若是蒙在鼓中,那趙秉安還會擔心蘇二jian計得逞,改天換日之后加害于他們趙家,可現如今,乾清宮明擺著早有準備,蘇二能成事的幾率微乎其微,趙秉安只等著看蘇家落魄的那一天。 二爺沒有這么樂觀,他覺得蘇澤衡藏匿暗里,就說明他已經有可能察覺到事情有變,如果明知造反難成,誰還會繼續往死路上奔,這可是禍及九族的大罪! “二伯放心,他們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柱國公親族在云州侵占民田,魚rou百姓,御史臺早前幾日就接到了訴狀物證,只等大祭之后便立案偵查。” “通政使那邊還傳出來一則消息,入夏之后,清河郡王就要晉身平王,就藩塬壩。” “塬壩,那不是南夷茹毛飲血之地,早就不算做我大朔疆土了嗎?” “正是那里,您想想,手上無一兵一卒,加之神志有缺的郡王爺,到了那兒,會是怎么個結果。藩王無詔不得擅離封地,圣上這是要置人于死地。” 清河郡王蒙難,黃沙軍團勢必不會坐視不理,老侯爺想起幾十年前的舊識,一時間有些黯然神傷。 明知是送死,何苦來哉…… 乾封帝布好了局,所有人牽涉其中都是身不由己,趙秉安忍著背后陣陣抽疼,第一次感覺太子即位一事希望渺茫。 “明日肯定是一場大亂,幾位叔伯又要隨著百官隊列行進太廟祭拜,我擔心到時大家的安危如何保全?” “呵,這點乾清宮早有安排。老夫四天前在宮內得了一道口諭,大祭之時攜子御前伴駕,圣駕左右,該是太廟里最安全的地方了。” 永安侯府有大用,自然不能平白折損,當日乾封帝詔老永安侯入宮,可不只是為了教養子孫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他是借著這個時機將永安侯府摘出來,省得被東宮禍禍。 “圣上有意考較東宮,至今未對太子做出安置,咱們這些做臣子的不能忤逆圣意,明日,誰也不許往東宮那邊湊,都聽明白了嗎?” 老侯爺這話就是說給趙秉安聽的,老人家躊躇再三覺得還是置身事外為好。 “您老多慮了,孫兒這副模樣,哪還有精力cao心其他人,再說,太子一直隨駕,怎么也不會有性命之危不是。” 瞧著秉安臉上的哭笑,再想想他那一身棍傷,趙家幾位老爺微微點頭,這種情況下確實是有心無力。 子時更鼓響,眾人揣著一顆惴惴的心離去,臨出大堂,二爺打眼就瞧見沈林那小子杵在外階上,神色似是有異。 “秉寓,明日你守在府上,陪著你十弟,寸步不離。” 五少爺愣了愣神,望著三叔父子遠去的身影,不解的應下了這個要求。 小書房,背上勒完層層紗布,趙秉安忍著劇痛披上緯帽,深夜潛出了侯府。 “主子,您這般孤身犯險,若出了差錯,屬下怎么跟府上交代啊。”蘇澤衡詭計多端,他給主子送信就不會包含什么好心思,沈林知道邵雍對自家主子意義重大,可也不值當拿命來賭啊。 “把蘇燃兄弟倆的首尾清干凈,我不希望有第二個人知道蘇澤衡的下落。” 沈林攔不住主子一意孤行,只好埋頭辦事去了。好在趙佑身兼鐵衛暗哨,加之身手超絕,有他相伴,主子應該能全身而退。 朝天觀,宮內犯事宦官服苦役的地方,原也是禮部祭祀、講禮所需物件的儲存之所,后來年久失修,被光祿寺接手,一直荒廢著。 趙秉安一行人來得謹慎,這一座破舊老觀里倒是燈火通明。 一位老宦官擎著暖黃的燈籠屈身引路,見著這一行殺氣騰騰的來客,倒也是不驚不忙,圓滾滾的腦袋,一笑起來,連那滿臉縱橫的褶子都染著慈祥之意。 趙佑跟在少主身后,掌心不覺泌出汗液來。這個地方太詭異了,一進門就感覺如芒在背,他敢斷言,此地定然藏著數以十計的暗殺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