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現如今有了這上佳的躍板,誰肯放棄一鳴驚人的好機會。 就連趙秉安,也得考慮將來的政治定位, 好生捉摸這個議題。朝廷的現狀絕不能戳破,趙秉安不想成為rou眼可見的炮灰,所以他將眼光遷延到了未來幾年的吏治上,著重剖析未來可能會出現的那些問題。 大朔無冗官,但地方多貪腐。就趙秉安親眼所見,小官巨貪的不在少數。蘇州的汪明全、馬關成,河北的肖學理,哪個不是撈的腦滿腸肥,這些人受庇于黨派之下,在地方胡作非為,一手遮天,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不嚴加懲處,何以給那些受苦受難的老百姓一個交代。 不過小吏難治,這些人驕奢yin逸慣了,上頭縱使有心徹查,卻奈何一個法不責眾的說法。 大朔會典,明文律法,受賄越百石便革職查辦。換成雪花銀,尚不足兩百兩,一個七品縣令每年收到的炭火孝敬都不止這些。真死板的按刑律來,朝廷上下還不得被揪空了。 張弛有度,官場風氣如何整頓,當權者得小心拿捏分寸。 趙秉安就借著蘇南官場巨貪案為例,深入淺出的闡述了清腐正官的辦法。 這個案子是五爺趙懷玨親自處理的,在滅口之前,還理出了蘇南咸亨十五年之前的所有賬目,貪瀆數額觸目驚心。而那時,江南三十七道州縣才剛剛度過旱災沒幾年。 說到底,財政不清,才是地方官制潰爛的根源。 自古以來,地方賦稅瞞報都是常例,區別無非是豐年多瞞災年少瞞。朝廷無從得知百姓真實收入,只得仰仗地方官衙行事,這里面就給了許多不法之徒可趁之機。 目前,大朔的財政正在度過一段虛浮的輝煌階段,江南兼并土地的苗頭才剛剛冒出來,國庫猛然暴增的稅銀迷暈了蘇次輔的眼睛,讓他對江南種種變化視而不見。 或許,他老人家也是清楚的,但想想蘇家的出身,也不可能自毀門庭。就連沈首輔在這個問題上不也是一直裝傻充愣。江南是天下士林的根基,那兒養著世家的脊骨,誰敢伸爪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可這種情況持續不了多久,等地方官員把所有的土地都敗光了,朝廷便無稅可征,屆時空守著江南的金山銀山卻無從下口,哪位君主能忍得住! 不是乾封帝就是太子,這爺倆與江南必有一戰,成則傳頌千古,敗則一無所有! 這件事從蘇州回來后就埋在趙秉安的腦子里,他至今未能想出辦法徹底破解這個難題,但長久的捉摸倒讓他想出了幾條緩解之道——統一役法,并“部分”的攤丁入畝。 將原來的里甲、均徭、雜泛等項徭役合并為一,不再區別銀差與力役,一律征銀。一般民人不再親自出力役,官府需要的力役,則拿錢雇人應差。 向百姓征收的役銀也不再像過去按照戶、丁來出,而是按照丁數和地畝來出,即把丁役部分地攤到土地里征收,這就是所謂“攤丁入地”;田賦及其他土頁方物一律征銀;以縣為單位計算賦役數目;賦役銀由地方官直接征收,以減少各種弊病。 這條律法的絕妙之處在于,可搶在世家掠光資源之前,將所有土地百姓收歸國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士族想分蛋糕,可以,按規矩交稅就成。 趙秉安揮毫下筆,一氣呵成。寫完之后,脊背上卻冒出了層層冷汗。他這策論,可比批判吏治來得更為兇險。 顧椿也出身江南,他能否容得下這篇文章,或者說,他是否會容得下自己這個異類! 太子已然刀刃出鞘,趙秉安猶豫著自己是否也該瘋上一回,不為別的,大丈夫天地間走一遭總要留下點什么,為國為民,方不負男兒本色。 罷了,天天搗騰那些陰謀詭計,趙秉安也膩煩了,他的政治方向原就不是在朝上混吃等死,憑著寵信籌謀官位。既然太子有心折騰,他就在一旁架火有何不可,反正自己早就留好了后路,真敗了,將來趙氏一族也不會坐以待斃。 交卷退場,管它功名幾何,反正東宮在,總不會黜了他去。 三月十九,趙秉安從北郊出來,意氣風發,全不似旁人疲累模樣。 但回到永安侯府之后,卻閉門大睡三天,隨后悠然等著會試結果。 他倒是逍遙了,可考場內卻是鬧沸了天。 果不其然,顧椿讀完這篇策論之后大驚失色,死活不給私下傳閱,若非東宮一直留心趙秉安的答卷,恐這幾張紙會被人想方設法毀了去。 太子一直以為趙秉安是心腹,是干將,得了這篇策論之后卻覺得兩人合該是知己! 何為良材,何為遠見,這字字句句可都踩到了太子的心坎里,當堂就拍下了會元。 聽不得顧椿這個老頑固一直在耳邊聒噪,太子連夜快馬出場,帶著這篇策論進了乾清宮。 乾封帝或許是個不合格的父親,但不可否認,他一直為成為一名明君奮斗著。這份策論含金幾何,他心里門清。 他倒不信這原意是趙秉安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能想出來的,極有可能是趙懷玨在后輩面前提及了幾嘴政治抱負,而永安侯府那小子添油加醋就拿出來賣弄了。 不過,就字里行間流露出來的銳氣,足以證明那個小家伙也是個不凡的。 趙家這叔侄倆倒都是干才的料! 正好,趙懷玨在浙江練好了就詔回來替他對付顧椿,而趙秉安這個小的,丟在翰林院磨上個一二十年,留給元澈保駕護航。 乾封帝不想讓銳器早折,所以打算將趙秉安的名次壓一壓,以他四元及第的身份,壓到二十應該就不會引人注目了,可他沒想到,太子已經定了會元,君無戲言,這下,趙家那小子麻煩了。 太子這用人之道啊,真是,毫無長進…… “詔太傅入宮,朕有要事相商。” 既然要用趙家,那就要提前施恩。趙家那小子此次鋒芒畢露,世家指不定會殺雞儆猴,緊緊太子的皮,這時候,得有位德高望重權傾朝野的巨擘出來罩著才行。 沈炳文,無論從私情還是從公務上來講,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乾封帝先前已經暗示過了,沈首輔的政治資源將來會一分為二,趙懷玨一份,邵文熙一份,其余人誰也別想染指。 沈家本身就是江南數一數二的世家,若非出了沈炳文這么個“吃里扒外”的異類,江南魁首還輪不著蘇家來坐。 縱然如此,沈炳文登峰造極的人情功夫也維護住了他與各大世家的情面,讓他出面說和,是最為有效的辦法。 沈老大人好容易躲了一陣清閑,就被乾清宮內侍再度詔了進去,他還以為是哪處又出了亂子,沒成想是要給太子收拾爛攤子。 抖了抖那幾張薄紙,沈炳文不得不說,趙家那小子確實是干戶部的料。可惜啊,還是年輕,這也太過直白了,條條樁樁都直指世家的錢囊,這小子若非出身武勛,非得禍及滿門不可。 再者說,東宮點這樣的文章出頭,未免不合時宜,不是他老人家看不起這位儲君,實在是他老子都沒這個能耐正面杠,東宮這么莽撞的沖出來,除了被削不會有第二種結果。 甭以為太子儲君之位穩如泰山,那些世家就沒辦法了。要是天家父子同心,那還好說,不過就他們這位圣上,還是算了吧。 要記得東宮下面還有位皇太孫呢,那位可也是正統。 雖說架空皇帝的太子罕見,但世家當道的時候可也不是沒有過。只要乾封帝流露出半點心思,那些利益受損的世家絕對撲上來將東宮咬成體無完膚。 屆時,朝局勢必大亂! “既然太子殿下已經當眾點了會元,那即使改口也已經毫無意義了。不若讓趙秉安背點污名,也算是磨練磨練少年人的心智。” 這篇策論絕對不能流傳出去,顧椿那里他有辦法封口,就讓外界以為是太子偏袒了自己人,所以點了這個頭名。 至于說士林中的清名,呵呵,沖趙秉安能寫出這樣的文章,就知道那不是個迂腐的小子,再說,不是還有場殿試嗎,屆時金殿傳鱸,真才實學誰也擋不住。 太子一腔熱情卻被接連澆了兩盆涼水,心里的感覺可想而知。 本以為熬過了奪嫡,前面就是康莊大道,卻不想他才剛剛上路就被現實凌空一巴掌抽醒了,江山不是那么好坐的,縱使成了九五至尊也未必能隨心所欲。 第201章 揭秘 三月春曉,暖水破冰, 往年京中高門賞春宴盛行, 但如今, 大亂余波未平, 誰也不敢肆意享樂。 倒是冼馬巷,有永安侯府坐鎮,比京中其他地方多了一份安穩。 月尾接梢,正是放榜的大日子。老侯爺一早吩咐開了中門,收拾各處樓閣。酒宴戲班皆已備好,只等喜報一到,就讓愛孫出門放響, 日后他們老趙家必定是愈發興旺! 侯府八位少爺齊坐一堂, 一直翹首盼著外面的消息。 而此時, 趙秉安才剛剛從鋤香草廬打馬而回。他也沒想到區區一篇策論居然就真的刺了顧椿的眼,最后甚至還要請動沈首輔來平息事端,連累師傅欠下好大一個人情。 堂堂閣老之尊,氣量竟如此狹窄, 無怪乎被蘇袛銘欺壓半生不得志。 疾步走進大堂, 給幾位叔伯見過禮后,趙秉安便一頭扎進了華廈,有些事,除了老爺子,其他人還真不敢說也未必能講得清楚。 “這個消息出自盧國公府,該當出不了差錯。” “是程處弼親口所言?” “不, 是程處嗣,他前幾日在孫兒的同窗宴上醉酒,不慎漏了口風。但孫兒覺得,這應該就是盧國公世子借著幼子的口說給孫兒聽得。 程家雖被排擠出黃沙軍團高層,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以盧國公小心謹慎的秉性,在北疆留下暗樁,留心兵馬調動,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只不過,玉樓在漠北深處,那一片地域滿是荒丘沙漠,平素連個活影都不見,幾大軍團干嘛都擠著這一個供給站去?” “孫兒記得戶部去年給北疆調過兩次軍械糧草,后來勛貴們鬧騰,又特意補查了一回,現在那些兵馬不說人壯馬肥,也不至于落魄到去搶玉樓這么一塊破落地盤吧。” “足足五萬大軍呢,擅離疆界,真鬧到朝上去,為數不多的武勛恐要再經一次大清洗了……” 軍中資源掠奪極為嚴重,各軍團之間常有傾軋,幾大軍團的人馬每隔幾年都要來上這么一場摩擦,趙秉安早些年也略有耳聞,只是不知這與永安侯府有什么關聯,還要程家如此費盡心思不露聲色的提醒,他祖父可早就上交兵權好多年了。 永安侯府源出于黑云軍團,開國永安侯甚至掌過一屆帥印,可惜趙家在軍中的根基在老侯爺那一代遭遇嚴重打擊,故去的上代永安侯行軍路線遭竊,迫不得已以五千押司兵馬與柔然近萬伏騎對陣,最后英勇殉國,屆時永安世子趙汝貞才剛剛成家立室。 嚴格來算,這場仗乃是大勝,先侯打出了大朔的聲勢,讓柔然這個原就匱乏的部落損失慘重。可軍功這東西也不是能繼承的爵位,按老侯爺當時的資歷,他連坐個千夫長都不定夠格,更別提為將為帥了。 還是當時的定國公拉拔了一下,將雛鳥般的老侯爺護在羽翼之下,手把手的教授排兵布陣,這才有了后來趙汝貞在北疆戰場上的赫赫威名。 可惜,陸家麾下挾恩求報,日漸侵占永安侯府的資源,最后逼的老侯爺不得不自立門戶,若非故去的陸從風與他情誼深厚、生死相交,兩家根本不會走到聯姻這步。 永安侯府已經從北疆軍團這個沼澤潭里脫身了,陸從風與陸翼江父子也都是眼明心亮的人物,可惜就是放不下西郊那點家底,空給東宮二皇孫討嫌。 老侯爺晨起一身練功服未褪,半頭華發印在日光里,凜凜焯光。 “程存自從當年給其子續娶宗室女,便被黃沙軍團除名了。那個老匹夫記恨著襄武侯與錦鄉伯,這些年沒少背后放冷箭,他讓自家孫子給你送信,恐怕意在泄密東宮。” “盧國公這是想借我趙家之手清除軍中異己?”這倒是說得通,只是程家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暗中傳信御史臺或者都察院,不是有大把人涌上來立功嗎。 “哼,他敢!” “秉安,你可讀過裕慶二十七年的,宣徽造冊?” “這……,圣上封存了先帝的起居錄,除了六部舊賬,其它的都移入了皇宮大內,孫兒無緣參讀。” “祖父這里有一扎小記,你就在此看看吧。不過,你這輩子就看這一遍,閱完之后即刻燒了,這是不祥之物,里面記載的也都是不詳之事……” 二十多年過去了,多少浴血奮戰的袍澤英魂喪冤,趙汝貞不知道當年袖手旁觀是對是錯,但好歹趙氏一族得以保全,祖宗基業沒有敗在他的手里。 越過書桌,上了年紀的老人緩步走入臥堂,這間屋子堪稱簡陋,清冷的石刻地板,被歲月磨平了所有棱角,時不時能將窗子漏過的點點光亮反射到床上去。 兩床素被,一盒圓木舊枕,簡單的一眼望到底。 趙秉安有些摸不著頭腦,這里哪有置放書札的地方啊。 老侯爺難得恍神,沒有理會旁邊的愛孫,兩手撇在背后,似是有些顫抖。 人越老心腸就越軟,以往所做的種種常會浮現眼前。老侯爺此刻要在愛孫面前揭露自己生平最大的愧事,難免心生搖曳。 他這雙手,殺過敵人也殺過袍澤,老五最像他,所以蘇南滅口做得干脆利落,唯有秉安,看似睚眥必報,卻處處手下留情。 回文院中的肖家余孽,擱在老五身上早該料理了去,那個奴才的身份若是流露出去,將來秉安聲譽勢必受損,可惜,這孩子好像壓根就沒想到這一折。 還有田家那個小二子,謀害主家的賤奴居然區區五十棍就了了事,那樣的狗奴才,闔家杖斃都是便宜了他們。 老五也不知怎么想的,一再容忍秉安婦人之仁,老侯爺覺得自己有必要親自下手調教。 揭開這樁陳年舊事,就是要讓孫子明白,這世情,容不下心慈手軟。先帝那樣的混不吝,最后就因為一時心軟暴斃殯天;蕭博遠若非被糊涂女哄軟了心腸,憑他十萬鐵銳在手,何至于死無全尸! 趙秉安驚奇的看著祖父掀翻木枕,從底部打開機關,掏出一束布囊。 他恭敬的接過來,卻發現里面的卷紙雖然暈黃但邊角齊整,明顯就從未被人翻閱過,輕輕解開束繩,迎面第一行便讓他心肝一顫。 “帝大寒難愈,急招孟璋還朝,商議儲君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