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臺樓上,四位同考,兩位主考官盯著這一截蠟燭瞧了半刻鐘,什么都沒有看出來。 “此子最喜故弄玄虛,說不定這又是他一時興起的玩鬧罷了。以下官看,這里面根本就沒有什么玄機,全是那豎子仗勢胡為!” 年處仁在做最后的掙扎,他當初沒攔住那些人已是大錯,這會兒只能將錯就錯,盡力鬧騰,惹人注意,把這盆臟水往自己身上引。 他是恩師的學生,卻已成了丟在河北的棄子,在黨派之中,他的話已經漸漸失去分量。但若能保存衡澤背后的那些勢力,那他在河北未必沒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 年處仁沒有對趙秉安下過手,就算把他查個底朝天,也查不出什么東西來,最后糾纏到底也不過是一個查無實證,所以他心里一點都不害怕。 “他剛才對你說了什么,一五一十再說一遍。”任重懶得去理會年處仁,在他看來,姓年的現在的表現妥妥的就是被踩到痛腳了,他才不信這里面什么貓膩都沒有。 楊參夾在兩位參政大人之間是苦不堪言,雖說他們地方衙門主從屬于總督府,可凡是錢糧補給,軍政要務,布政使司哪個不插一手,他今兒一句話說不對,得罪了這兩位里的一個,那將來的日子可就別想好過了。 心里再苦,嘴上還得按照人家的吩咐來。楊參統共就和趙秉安說了不過兩句話,當即一字不差的全吐了出來。 孟薛濤聽完之后,抬手將蠟燭舉到鼻前輕嗅,似是想到了什么,隨即臉色大變,一雙眼如刀斧冷箭,直接掃向年處仁。 “封鎖高臺,將場中的大夫即刻請過來!”但愿不要是年處仁這個蠢貨干的,否則以底下那小子的秉性,恐怕絕不會善罷甘休。 “傳信巡綽、監門,召集附近醫者。”他得做好最壞的準備,這科秋闈很有可能已經毀了。 文濂凝視著這小小一截蠟燭,神色也是說不出的凝重,但愿只有這一根…… 大夫小心翼翼的剖開蠟燭,露出與外圍截然不同的黃色油面,圍繞棉芯的燭柱里摻雜著細微的褐色顆粒,燈火照耀下挺顯眼的。 他用刀刃挖出一小塊,先照著光看了一下成色,隨后慢慢架到火焰上,只是氣味稍微展開,他就嚇得雙目瞪圓,趕緊丟掉了小刀。 “大人,此為劇毒啊!” 只這一句話,滿堂驚起!任重一把把大夫從地上提溜了起來,粗聲質問著,“你再說一遍,這是什么東西,若敢胡言亂語,欺瞞我等,你該知道是什么下場!” “小民絕不敢向諸位大人撒慌啊,此為川烏,又名附子,煎服有落胎之效,熏烤則成迷毒,藥性十分霸道,只要吸進小指節般大小,便能使人喪失神智,暈厥至死,以小民剛才剖開的那燭面看,應該剛好是半節的藥量。” “帶下去嚴加看管,沒本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視!” 這天是要塌了,任重此刻也覺出事情的嚴重性來,沒用孟文兩人吩咐,便帶人下了場去尋摸情況。 小半個時辰過后,任重帶著兩大筐未燃盡的蠟燭回來,這些都已經被剖開了,含毒的不在少數。 完了!這根本不是針對單個人的陰謀,這是科場大規模投毒啊! “即刻停止考試,安排士子就醫。” “不行!貢院門一關,除非散場完試,否則火燒水漫也不能開。”中場停試勢必會引起大規模慌亂,他們毫無準備,到時一旦事態失控,誰也挽救不了局面。 再說,這件事真鬧大了,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瀆職之罪少不了。尤其是兩位主考,四位輔考,分分鐘就得脫了烏紗帽。 “目前考場中還沒有爆出人命,一切都還來得及補救。下官剛才已經問詢過那個大夫,此藥雖毒,但并非無解。”任重下去一趟可不只是為了收蠟燭,他是摸清楚了場中的情況在想招呢。 “解川烏之毒不難,只要用萬年青、茯苓、白薇煎成藥茶,服下一碗即可。” 這是拿上萬士子的性命在賭,文濂下不去手。 “川烏發效至少要三個時辰,磨成細粉藥效受損,但也不會超過六個時辰,昨夜這些士子已經吸進不少,要想解毒,咱們馬上就得行動。” “可以朝廷慰問,圣上加恩的名義派發藥茶,正好可以借機將那些毒燭都收回來。” 在場的都是打拼了大半輩子才坐到如今的位子上,不到萬不得已,他們絕不會拋棄已經到手的榮華富貴。這件事堅決要瞞下去,絕不能曝光于人前。 “可是永安侯府那位小公子已經有所察覺,咱們該怎么堵住他的嘴?”藥茶一發下去,那位不可能猜不到場中還有其他人中招,這就相當于在場諸位送了一個天大的把柄給他,以后說不得就要受制于這個毛頭小子了。 “那你還想怎么辦,殺他滅口,那惹出來的風波會更大,你可別忘了他背后那些關系,哪個咱們都惹不起。”這人腦子是被驢碾過了嗎,底下那位是朝中大員之子,東宮心腹,不明不白的死在考場里,生怕別人不知道河北秋闈有鬼啊。再說了,這考場中布置的廂軍有一半是原守備府麾下的勢力,真動起手來,誰滅誰還不知道呢。 “孟公,您老說句話啊……” “下去預備吧。” 文濂不敢置信,他一拍桌子猛然站起,上下嘴唇哆嗦著,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士子中毒已是不可更改事實,公布這則消息只會引起連綿不斷的慌亂,增加就醫難度。現在所有人都控制在場中,咱們行動起來事半功倍!” “先盡全力保住這科秋闈,真到了事不可為的時候,咱們再另尋它路。” 孟薛濤不僅要穩住底下那萬名士子,他還要穩住這二十多涉事官員,跟前的都是河北境內上層高官,每個人背后都牽涉甚廣,他們要是都毀了,河北的政局離崩塌也不遠了。 第159章 鄉試(五)逼婚 昨夜天公不作美,眾多士子正在考場中全力應試, 結果一場瓢潑大雨不期而至, 把原就潮濕的號房澆得更加陰冷。好在諸位大人仁慈, 特意熬煮藥茶, 為士子驅寒。 擺在桌板上的那碗褐色茶湯已經涼透,趙秉安卻還紋絲未動,自昨夜收到這盞茶湯之后,他心里就掀起了驚濤駭浪。 考場里肯定不止他手上那一支毒燭,老天爺昨夜一場大雨給了文濂他們瞞天過海的機會,卻將他陷入了萬難的境地。 畢竟,他在某些方面算是諸多考官違法亂紀的證人, 昨夜只要他將事情真相公布出來, 河北這場秋闈立時就能毀于一旦, 同時趙氏分家再無立足之地,而他自己也將直接與一省首腦為敵。孟薛濤與孟老太爺的情分,恐怕還不足以和自身性命相比。再說那幾十位緋袍大員,他們要真是豁出去, 那趙秉安能不能活著走出北直隸恐怕還是個謎。 再三思慮, 趙秉安默默忍下了這件事。科場投毒,沖的肯定不止他一個,恐怕有人意在一箭雙雕,既除了自己這個眼中釘,又將河北政局攪個天翻地覆。 孟薛濤、任重、年處仁,這三人代表了布政使司頂層勢力架構, 把他們掀翻了,布政使司衙門短期內必然陷入混亂。還有總督府抽調的七位府臺,九位巡道,都是靠近北直隸的地方實權,他們如若下獄,那河北就會以北直隸為中心,暴發大規模嘩亂,以河北的民情,只要稍加煽動,屆時還不知會出現什么樣的大亂子。 趙秉安不是圣人,但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背后之人如此陰毒的算計得逞,所以,他閉緊了自己的嘴巴,什么話都沒說。 可是,活人是藏不住秘密的,他愿意當啞巴,就怕別人不愿意信。 廂軍分兩撥往高臺集結,一路分前后包圍趙秉安的號房,成戍衛之態。另一路圈繞高臺,排查內鬼。 考場內務是由布政使司衙門一手cao辦的,經由大使、主事、經歷、僉事,直至最后由同考大人裁定,這一路能把泰半布政使司卷進去。這里面從九品到三品,一位大人都沒落下。 “年大人,這毒燭最后的落章可是您親手蓋上的,就沒什么好說的嗎?”王八羔子,自己不要命了,還要拖一票人下水,這姓年的真他娘不是個東西。今次若不是永安侯府的公子機敏,恐怕在場的都躲不過這一劫。 年處仁到現在腦子還是混沌的,明明那些人跟他保證過,只是對趙家人下手,為何到頭來會變成這么大規模的投毒,他們不知道,這種事情是瞞不住的嗎。 不對,他們當然知道!年處仁一下清醒了,他被蘇澤衡算計了!這幾個月蘇系在河北的勢力被任重盡皆剪除,恩師的布局早就落空,他手中剩下的幾個殘余也難成氣候,河北這塊硬骨頭眼看是啃不下了,蘇澤衡用那股神秘的勢力誘惑他,根本就沒安好心,他想讓河北政局崩盤,甚至不惜,親自騙他入局。 恩師呢,他老人家應該也是默許的吧,河北科場鬧出那么大丑聞,正好可以將前段時間的事情遮掩過去,蔡川廷又是沈首輔的首徒,他老人家對絆倒沈首輔這件事日思夜想,怎么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下官失察,甘愿受罰!” 想清楚又能怎樣,這一切都是他親自經手辦理的,年處仁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自己一身臟泥,此刻,就算他反水咬出蘇澤衡,天下間也沒有幾人會信他。一位無權無勢的閑散光祿卿,竟然可以遙隔千里之外調動邊界戍軍,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再說,他的老母親還在吳興榮養,他自己死不足惜,若是連累高堂受難,那真是萬死難贖。 “哼!性命攸關的大案,您一句失察就完了嗎!年大人可知,昨夜到今晨已經昏過去十幾個了,醫者正在全力搶救,但無論救不救的回來,后續遮掩都是個大麻煩。”這位是劍南道巡撫,隴西大士族出身,此次與年處仁一道擔任同考。 他身后站著的是關西世家,所以別看他年紀最輕,但連孟薛濤都要給此人三分顏面。 “經手的官吏都已經控制住了,可這件事不能擺在明面上處理。剛才底下的情景諸位也瞧見了,永安侯府那位是個硬茬子,人家恐怕不受咱么拿捏啊。” 這位巡撫現在已經開始琢磨要不要和邵家留在本土的勢力交流一下,這趙秉安也算是他們隴西半個女婿,自家人什么條件都好商量嘛。 “他一人留在岸上,看咱們在河沿游,這不合適吧。” “你想拖他下水?瞅瞅下面那些廂軍,他們能讓你靠近嗎……” 趙秉安的身份太扎眼了,他那老子倒還無所謂,關鍵是他那位叔父,剛出不惑之年就成了浙江布政使,誰知道他日后會走到哪步。若是幾年過后,人家入了閣,想給侄子報仇,就他們這些,有一個算一個,能有什么好下場。再說,沈邵兩位閣老也不是擺著看的,兩位老人家要是動了怒,恐怕他們先得脫層皮。 “那也不能坐以待斃,總要試試……” “此科秋闈事關功名,咱們莫不如送他一場青云,先堵住他的嘴。科場里暈過去的就那十幾個士子,咱們各自出些力,發現不妥就壓下去,與那位分說,讓趙家的勢力動手,絕了后患!” “這主意好,要臟手就大家一起臟,誰也不能獨善其身!” “文大人,您別一言不發,該怎么辦咱們還等您的話呢。” 文濂在河北毫無根基,他現在被眾人架著走,哪還有什么反對的余地。 “都聽孟公的吧……”癱坐在椅子上,文濂全身氣力仿佛都被抽盡了。 河北的高官們對視一眼,點了點頭,這位主考大人是識趣的人,那他們也不必枉造殺孽,再怎么說也還要看孟公的面子。 “待此場過后,還得請任大人留下那位,有些事不能拖,越早決斷越好。” “好,本官去和那位談,他不是心里沒有成算的人,咱們擺出那么優厚的條件,他該知道怎么選。” “嗯,一切就仰仗任大人了。至于年參政,此刻秋闈結束之前麻煩您先去閣臺稍歇,待下官們了卻了所有麻煩,您再出來不遲。”姓年的和此事脫不了干系,他絕不能再繼續留下,一位同考若是突然暴斃,恐怕會惹得朝廷注目,先留下他的性命,反正只要人在河北,有的是機會對付他。 趙秉安自知在考場多拖一時便多一分危險,所幸他前頭答題飛快,現在就余下一點尾子,火速結了尾,馬上交卷! “任大人這是什么意思,小子已經交了答卷,按規定,您無權阻我出場。” “公子莫急,本官有要事與您相商,請往高臺一敘。” 兩方廂軍隱成對峙之勢,趙秉安手頭都攛出了汗。跟任重去,就是一場豪賭,不跟他去,恐怕他今天想走出去是有點難。 此刻燕長品就在場外接應,趙秉安瞥了一眼出口的方向,又抬頭瞧了高臺一下,終是狠下了心。 “將此物交由沈林,若我突發不測,讓他直接去兩江報信!”扯下母親與嬸娘為他求的平安扣,交給插入廂軍的鐵衛,隨后趙秉安便徑直一人往高臺踏步而去。 既然已經把性命賭上了,那趙秉安至少也得謀求些什么,河北雖然貧瘠,可它挾持著北疆所有糧道,這次他非咬下一大口不行。 “明誠見過諸位大人。” “公子客氣了,我等都是本家,委實不用這么見外。”劍南巡撫三言兩語拖出與邵家老親的關系,一下子和趙秉安的距離就拉近了。 “世叔慈愛,明誠惶恐。”趙秉安現在也反應過來了,這明擺著就是想息事寧人,那他也不好得寸進尺,兩方有退有進,接下來才好談。 有門!在場的都是在官場打滾多年的人精,這聲“世叔”一出來,大家都知道這位小公子是什么態度了。就說嗎,不過是十五六的毛頭小子,就算有一二分城府,也不會妖孽到哪里去,待會只要他不獅子大開口,提什么條件就暫且滿足他是了。 雙方你來我往,又試探了七八個回合。趙秉安一直裝傻充楞,就是不提毒燭之事。 “河北最近陰雨連綿,考場里頭晦暗難明,趙公子勉力應試也是辛苦了。不過待下場就好了,布政使司衙門運來了嶄新清透、質地上乘的雪燭,勢必能讓諸士子安心應試。” “明誠代諸多士子謝過大人關懷,有暖茶窩心,號房再陰也冷不到人心里去。” “公子慧語。”這小狐貍挺上道,看來料理這事不難。 “不過,士子萬千,總有幾個體質病弱之人,明知自己多病多難,還非要強撐著應試,現下飲了溫茶也不見好,這就讓我們這些監考之人難辦了。素聞公子聰慧機敏,不妨就此事給本官想個法子……” 話已經趕到這了,在場十幾位大員眼神似箭,死死的盯著中間那小子,看他能答復什么。 要么徹底翻臉,逃出河北;要么跳下泥潭,與這些人沆瀣一氣;趙秉安進來之前就知道,早晚會面臨這個局面。 “無力而強奢,乃其咎由自取!”他得活,不管這活法多臟,他都得活下去。若他出事,京中的父母該何如,五叔嬸娘該何如,師傅該何如,邵家jiejie又該何如。反正稻門已經死了那么多,那再添幾條孽債他也背得起!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走了仕途這條路,趙秉安對自己就得狠的下心。 “呵呵呵……,趙公子此言,大善!”當機立斷,絲毫不拖泥帶水,怪道能把年處仁耍的團團轉。 “賢侄才華橫溢,必得厚報。” “世叔抬愛,明誠愧不敢當。” “今日堂中都是德高望重之輩,本官厚顏一回,想他們的見證下與明誠結一親緣如何?”鄉試還有兩場才能結束,時間跨度至少還有七天,這里面變數太大了,趙家這小子手里握有兵權,只要他出了考場,屆時翻臉不認他們也毫無辦法。所以現在讓他變成自己人最快的方法,就是立下婚書,盟結姻約! “在下早有婚約,豈能擅改!”趙秉安瘋了才會答應這門婚約,且不說辜負了邵家jiejie,就說他突然背個婚約回京,該有多么扎眼,而且還是考官之女,這簡直就是在給御史臺豎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