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將鎮紙往大袖里一藏,燕長品調整了片刻氣息,便昂首闊步的向前行進,駕輕就熟的擺出四品命官的架勢。 “奴才見過燕大人。” “哎喲, 蔣大總管!您這……貴客臨門,本府有失遠迎,實在是失禮,快,請上座!你看,青院(師爺字)你也真是,這都午膳時分了,怎么還讓客人干坐著,快去饕餮居訂桌酒席,本府得和大總管好好喝兩盅。” “大人抬舉了,奴才不過就是侯府一屆管事,委實當不得大總管的稱呼。”蔣達絕對是老實人,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從不敢在外人面前拿喬,再說,三房里驕矜的下人都被十少爺打斷了傲骨,幸存下來的那是片刻也不敢放肆。 蔣達行事有理有據,面上瞧著又不是故意含嘲帶諷,燕長品與師爺對視一眼,倒是先在心里贊了一聲永安侯府的家風。 “那蔣管事此次來是有何要事,順天府但憑差遣。”既然來人是這般態度,那趙家那位小公子應該是略有消火,不知道接下來那位會劃下什么道來讓自己跳,燕長品心里有些忐忑。 “此為少主拜帖,誠邀燕大人過府相敘。” 沒想到轉機來的那么快,燕長品有些激動,接過請帖之后象征掃過兩眼,確定上面蓋著趙秉安的散章,便馬上接下了這帖子。 “公子厚愛,本府受之有愧。” “過去的都過去了,那件事與大人原就沒有直接的因果,大人仗義出手,這情分少主一直記在心里。今日邀宴,也是為了答謝大人的辛勞。” 話風一轉,蔣達又將話題遷到了燕長品的內院。 “聽聞燕大人的家眷幾年前就到河北來團圓了,我家少主最喜與令子這般文采風流,氣質清正的世家子弟結交,大人此次不妨攜子同去,相互探討些學問也是好的。” 能讓蔣達夸成這樣的,燕長品膝下也就一個嫡長子燕弘錫勉強當的上,這孩子時年十五,于讀書一道上確有幾分天賦,但比起趙秉安一眾天之驕子來就是相差甚遠了,要不然燕長品也不會為了便取功名,偷偷將其轉到河北來應考。 小公子突然提出要見他兒子,燕長品可不覺得是那位無聊缺玩伴了,要知道,不久前那位可是才將布政使司衙門攪了個天翻地覆。 師爺也有點猜不透,不過既然這侯府管事露出了這樣的口風,那肯定也不在意再多說一點。 飛速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悄咪咪的塞到蔣達手里。 “還望大管事再指點一二,畢竟吾家少爺尚且年幼,就怕到時候出了差錯,徒惹公子動怒。” 這銀子沾喜氣,該收。蔣達笑瞇瞇的接過之后抱拳行了個禮,隨后輕聲提了一句。“燕氏家風清正,甚得我家公子青眼。見見貴府大郎,也是心里想有個數而已。” 家族聯姻,哪有兩家小孩說話的地方,趙秉安執意見這么一面,也就是想捉摸捉摸合適的人選。 蔣達這話意思很清楚了,燕長品一時間覺得天上掉餡餅,他們燕家祖墳冒青煙了。 說是世家,其實燕氏一族早就沒落很多年了,要不燕長品也不至于在河北苦蹲這么久。京中往來的老親這許多年也都斷了聯系,若是能與永安侯府攀上姻親,那可真是有了跟腳,以后也不用這么患得患失了。 “多謝大管事,本府必攜小犬準時赴宴,屆時若能得天之幸入公子法眼,本府必當重禮相謝。” “大人客氣了,時辰不急,令郎可以精心準備一二,我家少主最喜性情中人,勿裝勿慌,平平常常的來最好。” 這句算的上掏心窩子的忠告了,燕長品趕緊給師爺遞了個眼色,這次直接塞了數張銀票。 “信送到了,奴才就先還回府了,稍后恭候您的大駕。” “青院,代本府去送送。” 燕長品瞧著這日頭,哪是還早,不趕緊收拾,自家兒子只能一身常服出門,這哪成。 一撩前袍,咱這位順天府尹一路小跑回了老娘的院子。現在北直隸表面平靜,內里暗涌陣陣,他膝下幾子都被鎖在家里承歡,倒是便宜了他此時找人。 “老爺來了,正要請您回來用午膳呢,將將蒸好的酥酪,是您喜歡的咸口呢。” “不吃了,不吃了。快,你給大郎搗飾一下,馬上隨老爺我出府赴宴。” “誰那么不長眼色,大中午的請人吃飯,這日頭出門不是活受罪嗎。” “好太太,那是留兒街的趙府,你嘴下可留點神!咱大郎今兒有大造化,京中來的那位點名要見見他,說不好咱家就要結門姻親了。”府衙挺大,燕長品跑這一圈真是出了不少汗,正好,父子倆一起換吧。 他是停下來歇了口氣,但剛剛幾句話卻讓滿屋里的女眷都提起了心。尤其是燕長品之妻褚氏,她今年開始就在北直隸物色兒媳人選,都快選定了,這會突然冒出了一個趙府,她怎么能干。 可自家老爺的脾氣她也是知道的,決定的事就沒有更改的余地,他要是鐵了心想巴結人家,那不管兒媳婦是什么樣的人他都會逼兒子娶回來。 “這是不是太趕了些,錫兒現下還不到說親的年紀呢。況且母親不是一直希望錫兒他們兄弟幾個回京之后再說親,將來也好在仕途上有所助益嘛。” 皇城根下一板磚能砸死仨伯爺,燕長品這樣背后無人的府尹入京就要降一級為官,到時他們燕家便有跌落五品的風險,褚氏用了小半年功夫撒摸北直隸的名門閨秀,就是想趁著自家門第還在的時候盡快娶上一房“門當戶對”的長媳,不求別的,但要知書達理,賢惠識大體。 留兒街趙氏的名聲這些天響徹河北,縱使她一介婦孺那也是如雷貫耳,那座大宅背后站著的可是永安侯府,一位超品爵爺,三位朝堂大員,分家勢力無數,那豈是自家這單薄的家世可以配的上的,老爺要是一定要結這門親,就意味著她愛重的長子極大幾率要迎娶一位庶女過門,這簡直不能忍。 燕家老太太浸yin內宅多年,兒子的話一過路她就知道是什么意思,說實話,誰家也不愿意迎娶個庶女做宗媳,哪怕出身再高也補不了自小養成的眼界和人情往來上的拘束。嫡是嫡,庶是庶,這樣的媳婦娶進門就是一場豪賭,贏了相安無事,輸了家宅不寧。可換句話說,永安侯府既開了這個口,那自家要是拒絕了就鐵定要得罪人,兒子的前程說不得就要坎坷了。 “錫兒多出去見見人也是好事,只不過祖母這有幾句話要交代你。” “任何事情過手之前都要深思熟慮,別為了貪一時便宜而賠上自己的終身,咱老燕家就算不復往昔繁盛,可也不能墜了自家門楣。你老子爹是個鉆到官帽里的糊涂蟲,好孩子,你可別跟他學,祖母啊就巴望著你早早娶妻生子,延續咱燕家香火,功名利祿這東西,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能看淡些最好。” 自家兒子在北直隸大行牢獄,株連了近百戶人,老太太就算足不出戶,也總能聽下人嘴碎兩句,其實也不止這一回,燕長品過去這些年在官衙里做的什么勾當,她這個做娘的不能說一點不知道,不止一次,她午夜夢回,看到黑白無常來朝獨子索命,每每驚醒一身冷汗。現如今,這該殺的孽障又想把大孫子扯到那吃人的漩渦里,她老人家攔不住也只能多絮叨幾句。 “娘,兒都是為了家族著想。錫兒若能抓住這個機會投入那位門下,日后的路必然比兒子順遂的多,區區一個女人,大不了娶回來供著,只要日后有了子嗣,還愁不跟咱家一條心嗎?” 燕長品在官場上摸爬滾打,當了多久的鷹犬,做了多少違心的事,才混到任重的外門,現下自家兒子未入官場就能拜得一座堅固的碼頭,這是多么大的幸事,自家怎么就沒人懂呢。 “孫兒謹記。”一身團竹青衣直打的少年郎朝祖母行了禮便站到了面色不善的父親身后。雖然只有十五歲,但這半年母親一直在預備他的婚事,這府里估計除了父親,其他人都知道了。對于現下突然冒出來這樁可能的聯姻,燕弘錫還真沒什么反感的念頭。 一來,祖母長年禮佛,他耳濡目染也養成了淡然不爭的性子,對他來說,娶回來一房夫人,生兒育女,孝順長輩,支撐家業,這是他作為長子的責任,縱使現在他還沒弄明白這些事情背后的含義,但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就是了。 二來,他對那位留兒街那位十分好奇,差不多的年紀,他看到自家父親有時都會膽怯,那位傳聞中的公子得是何等人物,才能把眾多一省大員把玩于鼓掌之上。想想先生講給他們的事跡,縱使燕弘錫性子再樸實也不由得熱血澎湃,這樣的人物,平生有幸一見,怎么能錯過呢。 估計趙秉安也沒想到,那場盛宴,不僅打滅了年處仁一伙的氣焰,也讓他的“詭計多端”的名聲在河北官場傳揚開來,尤其是到場的文武官吏,一面將這位侯府公子的危險程度飛速拔高,一面又羨慕人家這手段,自家后輩能有一成,他們也就安心了。 第151章 看不上 “待會要是考問你學問,你就撿自己擅長的提, 《春秋》盡量回避, 聽聞那位也是主修這一科, 你說多了平白露怯……” 燕長品耳提面命, 恨不得將所有要注意的事項都灌到長子腦子里去。 人情練達皆文章,往常念及長子年幼,只是吩咐幕僚平時多在意引導,不長歪就成,但到了現下這緊要關頭,燕長品瞧著稍顯木訥的兒子真是心都揪起來了。就這樣一副駑鈍模樣,留兒街那位怎么能看得上眼。 “唉, 算了, 爹也不逼你了。錫兒待會就尋常心對待吧, 為父總也不能為了闔族的前程強逼你去攀這門親事。” 燕弘錫才十五歲,剛剛經歷世情,父親一句軟話就讓他羞愧不已,要不是他不夠出色, 何至于如此。 “兒慚愧!” 算計自家兒子, 燕長品沒覺得有什么,不管內宅里剛才夫人和母親的態度是什么,那都不重要,現實就是燕家眼前迫切需要這樁聯姻來提高自己的身價,只要弘錫這孩子能托庇于一顆大樹,他都做好了把兒媳婦供起來的準備。官場上再惡心的事他都做過了, 相較于那些,娶個庶女算個屁。 越大的門第宴客越講究,留兒街膳房時臨中午才得到備宴的信兒,都快忙成一團亂麻了。 午時即快過去才堪堪拿出了一桌像樣的席面,也幸虧如此,燕家父子才不算姍姍來遲。 此次是肖明親自到府門口迎的人,一番寒暄之后就將人引到了客廂,那里早就備好了美酒佳肴。 “多日不見,燕府臺別來無恙。” “托公子的福,萬事順遂。” “此為犬子弘錫,低公子一齡,現如今正在府學讀書。” 未見面之前,燕長品一直擔憂這位侯府公子余怒未消,宴上說不得會給他個小難堪,但他沒想到剛一照面,這位臉上的笑容如沐春風,一點也找不出半月前那冷面如霜的影子。但恰恰就是如此一番情態,讓燕長品面對趙秉安時更恭敬了三分,甚至提前把自己的地位往下挪了一個臺階,雙手抱拳執了拜禮。 趙秉安挑了挑眉,也沒阻止這位燕大人行完這個禮,有時候接受這種姿態反而代表著某種程度的認可。再說,他都決定砸資源給這人在刑部搶個飯碗了,區區一個禮有什么受不得的。 不過這會兒腦子轉不過弦來的還有一個,燕弘錫原本要行平輩禮,結果身前的父親猛然矮了一截,他再按平輩行禮,那不是大逆不道嗎,忙忙慌慌的也不知怎的居然長揖接地,結結實實給趙秉安行了個師長的大禮。 一邊侍宴的奴才簡直都被這父子倆奇怪的行禮方式給逗笑了,偏偏府里規矩嚴,一個個都還忍著。 “咳咳!” 肖明咳嗽了兩聲,將房間內的下人都給清了出去,外間一陣秦淮音起,屋里人說什么都聽不見了。 “都坐吧,今兒是不過是一場便飯,別太拘束。” 趙秉安不動聲色的打量燕府那位小兒郎,五官端正,身條抽長,眉眼間尚還有幾分稚氣,行走落座看得出禮數不錯,但也側面照出這孩子性子有點呆板。拋除這一點,倒是半分不隨他老子,算是一個純良讀書娃,至于其他方面,那還得接著往下看。 燕長品沒想到長子開場就自己鬧了個樂子,臉上有點不好看,顧忌著趙秉安在,他沒開口教訓,只是決定回去之后就把長子趕到外衙學事,天天呆在內宅,讓婦人養得一點見識都沒有。 “剛聽燕大人所言,弘錫賢弟現在正在府學攻讀儒學,不知今科是否決定下場啊。” 哄,燕弘錫的臉直接爆紅!他身上只有一個童生的功名,哪有資格應鄉試。 “犬子無才,四書五經修了多年也未得進益,下官只敢讓他前科下了一次場,漲漲見識。至于今秋桂榜,浪蕩兒豈敢妄想。再說此次有公子珠玉在前,河北文生何人能爭鋒。” 燕長品也知道自家條件差,他三年前把長子塞進府學就是希望他能早得功名。可自家兒子又不是首座上的那位,總角未出就三元及第,這樣的妖孽大朔開國近百年就一個。平常官家,二十中秀才,三十取舉人,這才是正常的節奏。錫兒不過十五,身上就有童生的功名,說出去已經很長面子了。 “大人過譽了,河北人才濟濟,哪能輪到明誠擺弄。 穩妥些應試也好,不過燕大人即將任滿回京,屆時賢弟還打算留在河北嗎?” 燕弘錫的資質只能算中等偏一點點上,若回京舉試,那上榜的幾率恐怕就要低得多,可要是他決定留在河北,那就不在趙秉安考慮范圍內了,河北與京城千里之遙,燕家小子身邊又無父母規制,一兩年足夠學壞,他可不想糟蹋自家表妹,蔣氏說不得會念死他。 “上京是故土,弘錫必然要回去的。待今年學業結束,我就隨侍祖母一同回老宅,日后估計也會在京城定居。” “祖母?看來令郎是個孝子啊。那不知貴府對于弘錫賢弟的終身是怎么打算的,在下可聽聞好事將近啊。” 燕夫人有意在北直隸娶媳,自然會在官眷里漏出消息。趙秉安先前不知,倒是沈林,一聽見風聲就把這件事匯報了上來。 “都是謠言,先立業后成家,我兒功名未成,正當苦讀之時,哪會早早娶妻。”要娶也回京娶,長媳是多么重要的聯姻,豈能浪費在河北偏遠之地。 說實話,趙秉安沒怎么看上燕府這小子,方方面都平庸的很,但他那位表姐已經十六了,還有幾個月就會及笄,屆時還無人上門提親,蔣府勢必會淪為笑柄。 雖然當初“私會”之事,永安侯府極力掩飾,但在座那么多誥命,有的是法眼如炬的精明人,這種事情也不需要抓到真憑實據,幾句捕風捉影的流言,足以毀掉所有蔣府女郎的清譽。尤其趙秉安那位二舅母,不僅嘴上就沒個把門的還把自家的私密盡數往外搬,讓外人看盡了笑話。 上流高門,視名聲重逾一切。蔣思婉姐妹幾個清譽有瑕,那在眾多誥命夫人眼里自是降了一個等級。要不是蔣府背后有永安侯府這座大靠山,這些年三爺和趙秉安又聲名遠揚,那說不定連那些意在攀附的人都不會上門提親。 趙秉安那位大舅舅又是個好面子的人,怎么能接受那些歪瓜裂棗,這些年一直挑一直挑,眼瞅著都要拖過年齡了,才急了起來。趙秉安出京之前,就連蔣氏隔三差五都會念叨,幾個侄女說不得要成老姑娘,蔣家老爺子臉面沒地放之類的。 眼前這燕弘錫品行不壞,性情溫良,以表姐的智慧妥妥拿捏的了,只是剛才聽他言語里透露出來的意思,似乎對家中長輩過為依賴,趙秉安平生最瞧不起優柔寡斷的男人,絕不是良配,所以他決定再試探一次,若實在不行這樁聯姻就作罷。 “既是謠言,那咱們就不予理會。” “明夜,登科樓有一場賽詩文會,弘錫可有興致隨我一道前去?” 明日的登科樓將匯聚北直隸首屈一指的英才,趙秉安既能摸清對手的實力也能暗地尋摸人選,這燕府小郎屆時的表現也可以幫助他直接下個決斷。 燕長品確實是個合適的人選,但趙秉安也不能罔顧外祖的意愿,如果這樁聯姻不成,那就將燕長品塞到大理寺去,反正他也算個干吏,交給二伯表表心意也好。 “賢兄邀約,必不敢推。小弟明日定早早去登科樓候著!” 燕長品只一時回晚了話,就聽見長子這番四五不著六的作答,他心頭一陣無奈。長眼的都知道你被嫌棄了,還興奮個啥,就你那兩把刷子,去登科樓不被人襯到地里去才怪,他這棒槌兒子今兒真是三番四次讓他火大。 人見過了,這頓飯的意義也就達到了。 草草結束了這場小宴,趙秉安就將燕長品帶到了水榭書閣,這里已經成了他特定的議事廳。 “學政大人明日會在登科樓露面,你調撥幾班差役暗中保護些,我總覺得最近年處仁一伙安靜的太過分了。” 一談起正事,燕長品也立馬轉換了態度,他凝眉思索,鄭重的應了是。 “萬有成已死,郭緒又被方子厚打得半死不殘,下官委實想不出年處仁手下還有什么得用的人。再說,糧道現在空懸,他要想cao心也該以此為首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