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他的身體由于劇烈地收縮開始變形,瞳孔也變得灰敗渾濁,光芒也暗淡下去,最終徹底不再動,地面上出現了一團說不清楚的液體,不知是水還是血,淡淡的,腥氣撲鼻。 嚴毅的身體變化,就像一部快進的電影,幾分鐘的情況下就放完了全程,這過程看得周源頭皮發麻。他不是一直維持著第一階段的病癥十多年嗎?怎么就這樣沒有任何征兆地忽然死了? 周源不愿接受這樣的現實,卻不得不接受。 “爸——” 林靜撕心裂肺的一聲呼叫讓周源一震。這一瞬間,林靜爆發出了巨大的力氣,掙脫了周源,撲到了嚴毅身邊,扯著他的胳膊叫:“你起來啊,我還沒原諒你,你快起來啊!” 那種聲音就好像是從肺腔里掙脫而出,十分凄慘心酸,周源忍不住也落下眼淚。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嚴毅的時候,那會兒的嚴毅冷漠古怪,但是讓自己見到了治愈的希望,后來發現他對自己有所隱瞞,還有他年輕時不光彩的自私作為,也曾一度對他很鄙視。不過他雖然自私,但不得不承認他終究還是為了這個病付出 了很多,對林靜的愧疚也能看出他本質上不是個壞人。 而對于林靜,可以看出他的確是極力想回歸父親的角色。可現在這個人生經歷復雜的老人,就這么突兀地,在所有人面前變成了一具尸體。 周源看著林靜痛哭的樣子、嚴毅萎縮的臉,心里涌出一種不真實感,仿佛自己在做夢,醒來睜開眼睛,嚴毅就會像平日里一樣在實驗室里忙碌,或者陪伴在林靜的床前。林靜喊出的那聲爸,也代表了她的心結其實早就解開了,如果嚴毅沒死,聽到了林靜這聲呼喚,一定非常欣慰。 只可惜,他永遠都聽不到了。 意外來得猝不及防。周源看著嚴毅的尸體,心里逐漸冒出一股涼意。 嚴毅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是這幾個人中得病時間最久的,直到陸明揭穿他之前,連林靜都沒有發現他是個病人,證明這些年他的病情一直控制得非常好。 周源問陸明:“到底怎么回事?嚴老他……” “我不是跟你們在一起嗎?我也不知道。”陸明搖頭。 陸明的話聽起來有些像是推卸責任,雖然周源知道不是,這是陸明一貫理性直接的說話風格,但這個時候聽起來真的很刺耳。 嚴毅的忽然暴亡似乎沒有對陸明產生太大的影響,他冷靜地先讓胡東東戴好手套、口罩等防護裝備,這才以命令的口吻對周源說道:“去把林靜扶起來。” 此時林靜像是失去了全部的力氣,沒有掙扎,任憑周源扶著她坐到了一邊。她沉浸在巨大的痛苦里,整個人的眼神都是一種沉寂與絕望的黯淡,沒有一絲色彩。 “老胡,跟我把嚴老抬到地下室。”陸明繼續說,口氣里不容置疑。 周源本來扶著林靜準備先離開,聽到這句話,停下了腳步。老胡也停下動作,看著陸明。 陸明不帶感情色彩地說道:“嚴老師的死狀和小青一樣,應該是病情忽然發作。我需要對他的尸體做進一步的檢查。” 周源一下就愣了,陸明是想要解剖嚴毅的尸體?小青死時的回憶冒出來,那個時候,陸明就曾說過類似的話,但是最終因為阿龍的阻撓,才沒有實現,如今他依然確定這么做? 周源感到一陣說不出的難受,嚴毅剛剛才在眼前咽下最后一口氣,在這個時候就說這樣的話,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可又提不出任何反駁的意見,因為從病情上來說,這個時候解剖嚴毅,是最合適的時機。 老胡也對陸明表現出來的冷漠很吃驚,他張著嘴對陸明動了動,卻忍住了沒說話。林靜依然是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可能根本就沒聽見陸明說的話。 周源知道小樓的地下室,那是用來存放藥品和器材的,地方很寬敞,嚴毅建造這棟小樓的時候,肯定沒想到自己死后會在那里被人解剖。這讓周源覺得有些諷刺,又有些悲哀。 同時周源隱隱有種恐懼。他怕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會像嚴毅那樣,以一種離奇的死狀忽然告別這個世界,想必陸明依然會冷漠地把自己的尸體擺上解剖臺。 嚴毅的死讓林靜幾乎徹底崩潰。接連的打擊讓這個曾經開朗的姑娘像朵枯萎的花。她在這世界上再沒有親人,那種突如其來的孤獨和無依無靠,讓她陷 入一種極為低沉的情緒里,不吃不喝,以淚洗面。周源衣不解帶地整天陪在她的身邊。 很默契地,大家都沒有對她說過嚴毅的尸體被陸明解剖的事。周源知道這樣不對,甚至可以說殘忍,卻不敢再刺激她。 嚴毅死后,小樓里的氣氛徹底變得壓抑沉悶起來。陸明一直沒出現,不是在解剖室,就是在實驗室,不知在忙碌什么,幾乎沒有時間和周源他們交流。 周源有些受不了這種氣氛,在第三天實在忍不住了,等林靜睡著后,找到老胡。 老胡也沒有睡,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房間里滿是煙味,床頭的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 “老胡,你有沒有感覺陸明不一樣了,就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周源開門見山地說道。 自從上次的跟蹤事件后,有關陸明的話題他們沒有再討論過,這是周源第一次重新提起。但老胡卻沒有說什么,只是冷笑了兩聲。 周源很少見到胡東東露出這樣的表情。 老胡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也非常有行動力。周源知道他一旦開始懷疑一件事,反而就不愿意多討論,之后就會開始自己的思索和行動,直到找到自己想要 的答案。這是他的性格。 他露出這樣的表情,顯然也覺得陸明有些不對勁,只是他不愿意現在討論這件事。 周源無奈地離開,回到林靜的房間。看著躺在床上沉睡著的林靜,有些茫然,忽然覺得自己來到這里似乎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錯誤。陸明和老胡都是他最信任的朋友,可是不知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接下來,他們四個人之間都陷入一種奇怪的隔膜狀態,大家似乎都籠罩在嚴毅忽然暴斃的陰影之下,相互之間幾乎沒有什么交流。胡東東依然每天早上出門,很晚才回來。 這讓周源有一種孤獨感。 他突然有點想念林河了。雖然他和這個人其實并不熟,雖然一切都是因林而起,可是周源現在卻不恨他。 因為周源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是不是林河在臨死前,也是這樣的孤獨,找不到可以傾訴的人? 第四十七章 失蹤 周源是在五天后,才愕然地發現一個事實:老胡失蹤了。 這段日子,大家相互之間的聯系降到了最低點,每個人都做著自己的事,很少交流。陸明每天至少還能看見,但老胡卻好幾天沒有回來了。 前兩天的時候,周源以為他在鎮上住,并沒有放在心上。但是打電話卻打不通,老胡的手機打過去都是嘟嘟嘟的忙音,不是拔了sim卡,就是沒有信號。如果被拔掉sim卡,那多半是手機丟了。如果是沒有信號,也許是他進山了,大山里是沒有手機信號的。 真正發現不對勁,是周源去鎮上,在店鋪伙計口中得知,老胡已經好幾天沒有來過了。他詳細詢問后,得知并不是因為生意上的事,比如去外地進貨、原料不夠需要進山采藥之類的。 到了第五天,周源再次去鎮上,依然得知老胡沒有來過后,不得不正視一種可能:老胡走了。 老胡不是那種不告而別的人,可周源實在想不到其他的理由。他心里的情緒十分復雜,胡東東能一直陪著自己,堅持到這個時候才離開,已經算是夠兄弟了。 這個念頭不停地盤旋在腦海里,直到遠遠看到小樓的輪廓,周源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太消極負面了。 他稍稍振作了一下,讓自己不再被這種負面情緒影響,理智地思考起來。首先,老胡是個極講義氣的人,從染病以來,都是他陪著自己的。如果說是怕惹麻煩,或者怕死,他有太多的機會找借口離開。 其次,以他的行事風格,這段時間一定是在調查什么,在有結果之前,他肯定不會告訴自己。 想到這里,周源不禁有些擔心起老胡來,不知他最近在做什么,是不是遇到什么意外? 推開房間的門,周源卻意外地看到床上坐著一個人,正在低著頭抽著煙。 胡東東! 周源心里既有曾陰暗地猜測他的自責,也有惱怒他莫名消失的不爽,還有終于見到他的安慰。總之,諸多滋味一起涌上心頭,不知說什么好,最后只是沖過去,激動地給了他一拳:“這幾天去哪兒了?也不說一聲!” 老胡沒有躲閃,肩頭挨了一拳,順勢躺倒在床鋪上。周源這才發現他眼神呆滯,一臉漠然。 他的反常表情讓周源非常吃驚,不知他遇到了什么煩心的事。 不過,老胡既然沒有主動說,周源也沒有急著問他這兩天去哪兒了,而是坐在床邊,也點了一根煙。直到抽了一半,他才輕聲說道:“這幾天你不在,我很 擔心。回來了就好。” 胡東東慢慢地坐起身子,沒回答,而是又從床頭拿了一根煙抽起來。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對坐著,抽著煙,但周源發現,胡東東眼中的呆滯逐漸退去,臉上的表情也不再是那么冰冷漠然。 “周源,我有問題要問你。”老胡的聲音有點飄忽。 “嗯。”不知為什么,周源有點緊張。 “你自從得了病以后,有什么地方和正常人感覺不同?” 周源愣了一下,完全沒想到他開口第一句話是這個。不過周源還是認真想了想,雖然這個病才幾十天的時間,可是他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很久。 仔細回憶確認了一番,周源說:“其實并沒有什么感覺特別的。雖然體溫一直很高,但自己不留意的話,和平常一樣。我感染那天,你也在,除了肚子上會出現紅疹,然后體溫升高,有的時候會忽然暈倒,其他地方和正常人沒有什么不同。” 想了想,周源又苦笑著補充了一句:“最大的不同可能就是心理上的煎熬吧,正常人是不可能理解這種心情的。” 胡東東點了點頭,臉龐籠罩在香煙的霧氣中,看不清表情。他繼續問道: “你再說詳細點,發現不對的時候,都有什么癥狀?” 周源仔細想了想:“最明顯的就是體溫會升高。” “是不是自己不覺得,不像發燒那樣,呼出去的氣都是熱的?自己根本感覺不到,但是碰到自己皮膚的時候會覺得很熱?” 周源連忙點頭:“沒錯,就是這樣。” 剛說完這句話,猛然意識到不對勁:胡東東怎么突然對這個有興趣?而且他怎么會對患病以后的狀態說得那么清楚? “周源,我染病了!”胡東東的話聽上去很平靜。 這句話仿佛一道晴天霹靂在周源腦海里轟然炸響,不敢相信地叫起來:“兄弟,你……你……你……”可卻不知能說什么,只能“你”個不停。 老胡表現得很淡定,似乎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可周源卻無法接受! 他只感到一陣陣的無力感襲來,語無倫次地說道:“你不要多想……是不是這段時間太累,身體發熱可能是感冒,我讓陸明給你檢查一下……” “周源。”胡東東平靜地打斷了他:“這些話,當時我們安慰你時,也說 過。不用再說了,我已經確認了。” 說完,他掀起了衣服。周源看到,他的胸前和背后,有三四塊巴掌大小的紅色皮疹,顏色鮮紅,看起來有些觸目驚心。周源對這個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當時就是老胡發現他身上的紅疹,到醫院后才引發了接下來的事情。沒想到如同命運重演一樣,只是此刻雙方的位置互換了一下。 周源頹然坐下。雖然不知道老胡莫名失蹤的這幾天都做了什么,為什么會忽然染病,但這些都不重要,老胡的樣子絕對不是開玩笑。周源心里充滿自責和愧 疚,最好的兄弟卻因為自己也染上了這種怪病,走上了死路。從沒有一刻,他像 此時這樣厭惡自己。 “胡東東,對不起。”這句話周源自己都覺得很無力,可他不知該如何表達心中的歉意。 老胡擺擺手:“周源,不要說這些。” 周源點點頭,可頭卻不禁低了下去。他不敢再看老胡平靜的面容,怕自己會忍不住痛哭出來。 “周源,我這兩天想了很多。嚴老死了之后,我們是不是都忽略了一個本該最先思考的問題?” “什么問題?”周源抬起頭,有些茫然。 老胡直直地看著他:“嚴毅真的是病癥發作死亡的嗎?” “什么意思?他不是染病死的,難道是自殺的?”周源的心一沉。 其實他明白胡東東想說什么。雖然老胡沒有直接說出口,但明顯是在懷疑陸明啊! 他的這個想法有些偏激,可是周源也能理解。周源最初知道自己得了這種該死的病時,也會不自覺地往一些失控的方向上想問題。人在面對自己無力抗拒的結果時,通常的第一反應就是找個借口,把責任往其他人或事上推,這是一種本能的心理防御機制。 盡管造成胡東東染病的根本原因是因為周源,可他卻沒有對周源發火,看來這股氣他是想發在陸明身上了。畢竟陸明一直理性甚至有些冷血的做法,很容易成為胡東東這股怨氣的宣泄口。 周源拍了拍胡東東的肩膀說道:“你現在最重要的是調整好情緒,你這個階段我也經歷過,別想太多。還有,你畢竟不是專業醫生,明天讓陸明再給你檢查一下,也許只是虛驚一場呢?畢竟你完全沒有染病的理由啊,這病又不是那么簡單就容易擴散的。” “行。”胡東東不再提剛剛的話題,平靜地答應下來。 陸明聽到這個消息后,沒有太過驚訝的表情,只是眉頭挑了挑。 周源當初剛剛染病的時候,身體的癥狀除了發熱,只有那個奇怪的皮疹,為了驗證到底得了什么病,用了各種方法。直到最后一滴血在衛生紙上燒了起來,才終于確定這是一種從未見過的詭異癥狀。 這些日子過去了,雖然依然沒有找到任何辦法來治愈這種怪病,但陸明對它的研究還是有了許多進展。至少確定病情已經有了科學的辦法,不用再像當初那樣滴血燃紙。 一個小時后,陸明從實驗室出來。 周源、林靜和老胡都坐在樓下的大廳里,見陸明走了下來,周源馬上站起來詢問:“怎么樣?” 陸明手里拿著一張檢驗表格,放在桌子上,平靜地說道:“根據血樣分析,確認已經被感染。” 周源忍不住吼道:“這么久都沒有傳染,怎么現在又開始傳染了?治了半天卻治成這樣的結果?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陸明面無表情。他一向如此,但此時這樣的表現卻顯得很討厭:“病毒是在不停地變異的,任何疾病都一樣,更何況是這種……有生命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