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這一句如舊的“母后”,而今聽來,諷意刺耳。 “是呵,近日我一直在想,當初是如何給你那那一副乖覺模樣騙了去?”她抬了眼,一雙幽暗的眸子里定定看著他。 “乖覺么?”劉慶仍是有些漫不經心地笑著,姿態隨意地攬衣坐在了她對面的簟席上,還執起幾上的青銅獸耳罍為自己斟了一盞桂漿“不足五歲的稚兒,在母親陡然慘死之后,便懂得不哭不鬧,不在人前提及亡母半字,而后開始對自己的嫡母親近依戀,鎮日里百般倚賴,對奪了自己儲位的弟弟亦友愛照拂,親昵無間……的確是乖覺得很呢。” 他眉目依是散漫帶笑,但眼底里卻殊無笑意。 “你這么多年裝乖賣傻,一直念著宋氏之仇,等今日等了許久罷?”竇太后那沙啞的嗓音,聽來是異樣的冷嘲。 “是呵,原本以為要再等幾年的,誰料竇氏都是這樣一伙蠢物……還好,現如今已死得不剩幾個,蠢不蠢的都沒甚干系了。”說著這般譏諷的惡毒字眼,十五歲的少年卻是執起琉璃盞閑閑地啜了口桂漿,面上一派散漫笑意。 但對面的老婦卻忽然像被人扼住了什么要害一般,神色驀然激烈起來,她渾身都作顫,雙手抓著案角,十指近乎痙攣。 “宮闈爭嫡,我要她們姊妹的命又什么不對?!”她似乎情緒驟然失控一般,嘶著聲低吼了出來,仿佛絕望的困獸一般。 六歲上,父親死在洛陽獄中,竇氏一門自此家道中落,母樣沘陽公主成了新寡的孀婦,帶著他們兄弟姊妹幾個艱難度日,看盡了這世上人情炎涼。 而十五歲上選入宮廷之后,她便明白自己需步步為營,一點點踢開所有的攔路石,占了中宮之位,令兒子成為儲君,而后使竇氏一族光前裕后,將以往所有輕踐過他們的人統統踩在腳下…… 而苦心經營十余年,她終于成了掌政的太后,位尊天下,總揆社稷,竇氏也終于權勢滔天,當世無二…… 可,這一切最終竟毀在眼前這不務正業的豎子手上! 她自己養起來的孩子,自然對皇帝的脾氣再清楚不過,那是個心軟的孩子,且身邊根本沒有幾個可用之人。前前后后,除卻那些宦官,司徒丁鴻、司空任隗、尚書韓棱這些要緊的朝臣都是這小子暗中聯絡的罷…… 這么多年,她竟是走了眼,呵,被他這一副紈绔模樣蒙了過去! 她目光里掩不住的恨意,發狠地看著眼前的十五歲少年,簡直恨不能啖rou飲血。 “是啊,母后您什么也沒錯。”少年見她這副模樣,竟還漫不經心地笑著附和了一句,而后,眸光沉定了下來“我家阿母與馬太后有親,原本就算得您的仇家,又涉及天家爭嫡,恩怨相報,有甚錯處?” “而如今,阿慶以牙還牙,將阿母的仇報了回來,又有什么不對呢?”他仿佛這天底下最講道理的孩子一般,鄭重其事地平靜同她解釋道,認真得簡直無辜。 “所以,母后您不是錯了,只是輸了呀。” “呵……”過了好半晌,竇太后才悲涼地慘笑出聲——這么多年,她怎會覺得這個孩子頑劣混鬧,不成氣候呢? 她狠狠閉了閉眼,最終道:“當初,我終究是留了你一條性命,未曾下殺手。” 言語都未見頹勢,但實際卻帶了幾分微微的乞求之意——身為現下權勢最盛的諸侯王,即便他不能對她這個太后做什么,但要整治竇氏族人卻是再容易不過的。 之前,自家二弟、三弟被賜死,似乎便有他的功勞在里面……據說,竟只是因前段日子竇府下人驚了他的車駕,嚇病了清河王府中一名婢子! 這個小子,竟是這般睚眥必報的性子……! “當年,母后您未下殺手,恐怕不是因著什么仁心慈念罷?”少年微微挑了眉,一雙桃花眸里波光漾開,笑意卻帶了微嘲。 “那時候,阿肇的身子便弱得很,您自然得再抓著一個無母的稚兒在手心兒里,方才穩妥呵。”他開誠布公,笑得一派坦然,而后神色漸漸凝定了下來,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盞,一雙桃花眸深湛得看不到底,一字一頓道—— “何況,我這阿弟一向雖孝順,但到底非您親生,母后對他如何能放得下心呢?。” “你,你說甚么?”此時,竇太后的神色一剎時間有些復雜地極度慌亂了起來,似乎不能置信似的看著他。 “孩子方才說,”少年幾乎是憐憫地看著眼前這個驚不能信,幾乎被嚇到了的婦人,語聲柔和而冰冷“我的阿弟,當今天子劉肇,并非您親生。” “你不許混說,陛下他是我十月懷胎所出的親骨血,豈容旁人異議?!” 她刻意撥高了語聲,但這般色厲內荏中,卻是多少心虛。 “呵,親骨rou么?”劉慶的目光冰冷無溫,仿佛在看一只垂死掙扎的困獸“您大約不曾試想過,如今阿肇若知曉了自己的生母,其實是死在母后您手里,他……會如何呢?”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應該會雙更,握拳~!!! ☆、 劉慶與左小娥(十二) “母后當真以為,昔年宮中舊人皆已清理干凈了么?”十五歲少年看著眼前已然面色如紙的婦人,神情一片漠然“其實,四五歲大的孩子,已經記事了。” 劉慶微微闔了眼,心頭浮現的仿佛又是十余年前的情形…… 正旦日,崇德殿內樂舞正酣。 “阿母,阿肇他……怎的又病了?”四歲大的稚童,看著殿上皇后身畔的熊席上,裹了厚厚狐裘,面色蒼白卻端端正正跽坐著的弟弟,仰起小臉兒有些擔憂地問。 聞言,年輕的母親似乎輕聲嘆了口氣,替他理了理散落在頰邊的幾縷亂發,低低道:“不是親生,照料得自然沒有那般用心。” “不是親生?”四歲大的孩子,似乎還不大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只怔怔看著母親,瞪大了一雙漂亮的桃花眼。 “四皇子,是梁貴人的孩子,只是才剛剛涎世便被皇后抱養了過去。”她細聲耐心地同稚兒解釋道,神色間有些憐憫“若是親子,哪兒舍得這般小的年紀便日日嚴厲教訓,學宮規、識禮儀,甚至帶了病來赴正旦宴席,只為在陛下面前表功?” 四歲的劉慶有些聽懂了,而后愣愣問道:“那,那阿肇親生的阿母呢,她怎么愿意把阿肇給了旁人?” “哪里愿意?”年輕的母親帶了些同情,語聲更輕了些“可,即便抵死相爭又有什么用?那是主饋中宮的皇后啊。” 說著,她仿佛有些后怕似的,輕輕將身畔的稚兒攬入了懷中,緩緩擁緊,溫聲道:“莫擔心,阿母會一直守著我的阿慶的,一步也不離。” 四歲的稚兒任由母親擁住,渾身暖然,但目光卻一直落在皇后身畔孱弱蒼白的弟弟身上,許久也未移開…… 不久,“生兔巫蠱”案發,他的阿母和姨母皆因此獲罪,飲鴆自盡于掖庭暴室。整個宋氏家族皆因此受到牽連,外祖父宋揚被免官,不久便郁郁而終。而他自己,則成了眾人口中的“廢太子”。 不久,皇后膝下的劉肇便成了新任儲君。 父皇一慣是寵愛他的,于是雖成了清河王,但依舊享著昔日的宮室衣服飲食,與小他一歲的弟弟同寢同食,幾乎形影不離。 一年之后,梁貴人姊妹的父親梁竦受了竇氏誣告,以謀反之罪處以死刑,未久,一雙姊妹皆自盡而亡。這時,他六歲,阿肇五歲。 那一天,他們兄弟倆兒偷偷自蘭臺溜了出來,本打算去太液池泛舟玩耍,卻意外地聽到了幾個宮人私下議論。 “……陛下口諭,令悄悄在宮外葬了,連喪禮都沒有呢。”一名宮婢壓低了聲道,言語間唏噓不已。 “竟這般簡陋?梁氏姊妹好歹是宮中的貴人呢……原先也曾得寵的,現下,誰料會落得這般凄涼境地。” 梁貴人?六歲的劉慶不由心下一驚,而后,目光下意識地就落向了身后的弟弟。 “阿兄?”小小的劉肇聽到宮人議論這些,似乎有些茫然,下意識地拽住了兄長衣角,仰起一張秀氣的小臉兒問“梁貴人?是父皇的妃子么……宮中那么多妃嬪,我都只在聚宴上見過,不大記得清的。” “嗯。”劉慶點頭,一字以應。 看著眼前懵懂的稚童,驀然間,心底里對他的最后一絲怨意也消彌了干凈——這個孩子,同他一樣,再沒有阿母了。 而他自己,卻什么也不知道……甚至,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 此刻,十五歲的劉慶,跽坐在永安宮中,看著對面憔悴枯槁的竇太后,憶起這些舊事,不由便想到,幾日之前,崇德殿中少年天子困惑絕望地仰首自問——血脈至親,母親何以這般待他? 那個時候,他險些沖口而出——因為,根本不是啊。 劉慶怔了片時,眸光漸漸凝定了起來,幾乎是冷在地端量著對面的婦人,不見分毫溫度。 “你、你不會同陛下說的。”她粗啞的聲音抖著,連指尖都作顫,卻看著眼前的少年,卻最終說了這么一句話。 “噢?”劉慶聞言懶漫地笑了笑,一雙眸子流光漾漾“以往不說,是因為忌憚竇氏的勢力。甚至之前助阿肇謀劃之時,因為沒有必勝的把握,我也未曾開吐露這些秘辛。而如今……卻還有什么理由再對他隱瞞下去?” “因為,會讓皇帝疑心。”竇太后看著他,定定道“這樣的事兒,你竟能瞞了他十余年,只為明哲保身。日后,他如何還能毫無芥蒂地信任你這個好兄長?” “你同阿肇的兄弟情份是不輕,但在你心里……到底沒重過你劉慶自己的身家性命。” “呵……”少年眉眼微彎,輕笑,并未否認。 “不過,我有的是法子通過旁人的口透露給阿肇啊。”他面如冠玉,目似桃花,但此刻眸光里卻是頑劣的惡意。 “你、你……”竇太后面色一瞬時僵得有些發青,抖著手指向那少年,卻是再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天已晚了,孩兒也該告辭了。”說完了今日該說的話,劉慶心下快意,從容自若地攬衣起身,還貌似關切地叮囑了一句“母后早些安歇,晚間夜夢……說不定會見著許多故人呢。” 言罷,穩健地闊步出了永安宮,再未回頭看一眼。 ………… 車駕一路駛出了宮門,劉慶枕肱躺在辒辌車中的簟席上,仰面看著穹頂上繁復的扶桑紋漆繪,目光久久未有波動…… 竇太后已被幽閉深宮,竇氏一族彼此衰頹。整整十年,這是他日日夜夜的心念,今日終于夙愿得償,明日……便可以去祭告阿母了罷。 至于旁的事情——其實,竇氏說得不錯,他不會向阿肇坦言他的身世的,這世上,他如今最可倚仗的不過是十余年的兄長情份。信任原是這世上最脆弱的東西,他其實受不起一丁一點的疑心……長到一十五歲,劉慶學得最會的,是明哲保身。 而竇氏那個惡婦,向來心思便重,今日聽了他那一席話,只怕今后會日日疑懼,杯弓蛇影罷。他買通了永安宮的幾個宮人,會日日將竇氏族人如今的凄涼境況丁點兒不落地道與她知曉……鈍刀子割rou,一點一滴地摧殘才最為折磨。 若就這么死了,未免太過便宜她。 車輪軋軋,已然駛入了步廣里,看著不遠處清河王府的燈火,劉慶仿佛覺得心下漸安了起來——自半月前入宮之后,已整整半月不曾回家了。 車駕到府外方駐了輪,劉慶踩著踏石下了馬,青銅鋪首的大門緩緩啟開之后,卻見一個鶯黃衫子的少女在家丞之前快步奔上來前來,既而熟悉的脆悅語聲傳入耳際:“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一定雙更,淚目~!!! ☆、 劉慶與左小娥(十三) 劉慶一瞬時,幾乎以為自己太過牽念那個小丫頭,所以心里生了幻想,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日思夜想的人兒便立在面前,就那樣一雙剔透的淺色眸子帶了暖然又憂切的笑意,盈盈看著他,眨也不眨。 十五歲的少年,怔怔地愣在原地,四目相對,她笑,他呆。 “小娥……”半晌,他方開了口,一幾和潤的嗓音幾乎有些發緊“你,你怎么會在這兒?” 那日平明,他親自送他們姊妹上了車,就是怕這小丫頭犯倔不肯走——現下這般情形又是怎么回事? “小娥已出了洛陽城二十里。”少女笑看著他,坦然而深切“不過,又折回來了。” 也就是說,她回清河王府那日,正是他決絕入宮,生死難料之時。 劉慶忽然間只覺一股熱意沖入了眼里,燙得幾乎有什么東西要溢了出來,連鼻頭都發澀。 “從今而后,那怕是殿下趕人,小娥也再不走了。”她看著眼前少年眸間細紅的血絲,知他近日cao心勞力,神色便轉為了心疼“免得殿下總不會照料自己,這才幾日不見便憔悴到這般?” “好,那今后,小娥便寸步不離,照料好寡人。”少年頭一回用了這般鄭重的自稱,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定定承諾。 ………… 左小娥覺得,之后的日子,幾乎像做夢似的。他們朝夕相守,片時不離。相偕奏曲吹葉,相伴硯墨閱經,他知道她一慣愛熱鬧,每逢了洛陽城中盛會,總會與她共游,泛舟洛水,賞花邙山…… 這一天,覽勝歸來,天色已暮,室內點了幾盞樂舞燈,光華明暖,映著室中一雙伴燈而坐的少年少女,分外溫馨靜謐。 左小娥正跽坐在蔓草紋的郁木朱繪漆案旁,手中握著一卷《秦始皇本紀》,凝眉看到一處,久久也未移目,而后便略略蹙了一雙纖眉。 “可有不解之處?”少年恰移目看了過來,語聲和潤地開口詢道——其實,日日晚間與她相伴讀書,他總是有些不自禁地偷眼看向身畔的少女,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時候,倒比在書卷上的時候還多些。 ……幸好,小丫頭一向心思簡單,似是不曾察覺到這些,讓他悄悄松了口氣。 “《太史公書》我七歲上便隨先生學了的,《秦始皇本紀》更是熟稔。”溫聲說著話,少年不動聲色地微微傾了身子,向她移近了些。 “真的么?”少女聞言,卻是頗為驚喜,不自禁地捧著手中那卷沉黃色的簡冊向他湊了過來,白皙如玉的纖指點著那一行給他看“喏,就是這兒,書上寫‘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臘曰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