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童子頭戴青巾，身著一襲紋繡精致的青衣，樣貌俊秀，玉雪可人，他就那樣步腳輕快地自麥田中走了出來，而后端端正正地立在了祭臺之上。

    接著，便見文武百官便齊齊俯身下拜，一色的恭謹(jǐn)肅穆。

    那廂，左小娥已愣愣看得呆了眼：“這、這小童是……”

    “這是特意自民間尋來的童子，裝扮成春神句芒，他們是在祭神。”

    “啊，句芒？原來是在拜青帝啊……”左小娥還是目光落在那童子身上，許久也未收回來，語聲里帶了些驚嘆道“那小童兒生得可真是漂亮。”

    “那是自然。”劉慶聞言，淡淡笑答“這扮春神的童子，是自洛陽鄉(xiāng)中遴選出來的，怕上千個(gè)里頭才出一個(gè)，自然是頂好的模樣。”

    “唔，是這樣啊。”她鶯囀般脆悅的語聲傳入耳中，小少年正枕臂看天，聞言一一剎，神思仿佛微微恍惚起來……渺遠(yuǎn)的記憶里，是誰語聲柔婉，抱了稚童在懷中，替他梳理著垂髻烏發(fā)笑說：“阿母幼時(shí)最喜在立春時(shí)去東郭外看迎春禮，只覺得那扮春神的童子俊俏極了，而今啊……左瞧又瞧，哪個(gè)比得上我家阿慶好看？”

    一恍，竟然都這么多年了呢……

    左小娥則是頗為雀躍地看著周遭景致……她極少有機(jī)會出宮，雖然殿下說清河王府已經(jīng)布置妥當(dāng)，不久便可以遷進(jìn)去，到時(shí)候便想出來便出來的。可她仍是回回來宮外都新奇得很。

    時(shí)令才是開歲，深冬的寒氣漸漸褪去，無垠的一脈廣袤麥田間白雪初融。今冬天寒，瑞雪豐厚，是以麥苗也就生得分外茁壯些，自白雪間探出嫩綠的葉尖兒來，被淺金色的和暖冬陽一照，分外顯得綠意可人。

    遠(yuǎn)處連亙的山巒群嶂沉郁蒼青，而近處一條洛水冰雪凝白，山水之間是一畦畦嫩綠雪白相間麥田，欣欣春意，生機(jī)盎然。

    而田中還立了土牛和耕人，耕人為男女二人，一人手中握著耒，一人手中拿鋤，要一直在這兒到立夏。

    不遠(yuǎn)處的城門邊立著青幡，來往進(jìn)去的百姓人人頭戴青幘……一派冬寒漸去的春日氣象。

    直到最后，被劉慶帶著回宮時(shí)，左小娥心下仍是不舍得很。

    …………

    “殿下，你快瞧，今日我見了一樣兒稀罕物什呢。”少女鶯啼般嬌脆的語聲響了起來，帶著十二分的雀躍傳入九思閣中。

    “噢，是什么？”跽坐在素淡書案邊的劉慶，看著小丫頭一路疾奔進(jìn)來，興奮得雙頰都微微泛紅的模樣，有些好笑地問道。

    “這個(gè)東西……像是叫做‘紙’。”小丫頭有些獻(xiàn)寶似的將手中的幾張黃褐色薄箋輕輕放到了劉慶面前的石硯旁，動(dòng)作小心翼翼，生怕碰壞了似的。

    “做甚么用的？”見著這小丫頭高興成這兒，劉慶心下不由也起了些好奇。

    “殿下你試著寫字看看。”

    “寫字？”劉慶聞言微微挑了眉，怔了瞬后，卻那小丫頭只是笑看著他，并沒有解惑的意思。

    于是便無奈地笑著執(zhí)筆，在那薄箋上揮毫落了墨……雖然微微有些洇，但當(dāng)真可以順利地落墨寫字。

    他心下亦是既驚且喜。

    自古以來，書寫皆是以竹簡木櫝為主，富貴人家也用絹帛，但前者太過笨重，而后者則所費(fèi)昂貴。

    但眼前這樣兒東西卻是幾乎同絹帛一般輕薄，雖則質(zhì)地有些粗糙，但也堪用。日后若是做得再精致些……那確是派得上大用場。

    “這是什么東西制成的？”他不覺間神色鄭重了許多，認(rèn)真地看向左小娥，問。

    “像是用了竹木磨槳，用網(wǎng)篩了……晾干而成的。”小少女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想了一瞬，方答。

    也就是說，造價(jià)十分低廉，劉慶聽得暗自點(diǎn)頭。

    “你自何處得到的，宮中的宮人制出的么？”他問。

    “這可不是宮人們做的，是蔡侯想出的主意……所以大家便將這氏稱作蔡侯紙。”小丫頭語聲脆悅，帶了幾分敬佩的笑，說道。

    但，聞言的一瞬，劉慶卻是驀地面色一沉，在原地怔了片時(shí)后，重重闔上了眼，唇角抿作一線，神色間已然一片冰冷的怒色。

    “帶著這東西，出去。”語聲寒得聽不出絲毫溫度。

    “殿下，你怎么了呀？”小少女只覺得莫名其妙……他這怒氣，來得真是無緣無故！

    見她還未動(dòng)作，小少年仿佛忍無可忍一般，睜開了眼，目光狠劈向案上的物什，而后怒意沉沉地奮袖一拂，便將面前的幾張紙箋連同筆硯盡數(shù)掃落到于地，雜沓地砸落了一地。

    “殿下！”左小娥也驀然驚愣，而后卻是十分心疼地俯身欲撿，這些日子下來，她其實(shí)并不大怕他的，所以也就分外膽大些。

    他看著小丫頭滿臉惋惜地將地上那被墨水濺污的紙張撿拾了起來，神色不由更怒，眸間帶了幾分冷笑：“好，現(xiàn)在帶著那幾頁蔡侯紙，給孤王滾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修稿完畢……作者菌前兩天事情太多，今晚終于有了空閑，所以先把舊稿修好，改動(dòng)很大，各位妹紙可以回頭看看哈~~~

    下一章這兩只就長大了，于是情感線展開，因?yàn)槭嵌唐适拢匀轮畠?nèi)完成從表白到相親相愛的過程……嗯，明晚新章就發(fā)上來o(n_n)o~~

    ☆、劉慶與左小娥（七）

    小娥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神色更加愕然相識近一載，她極少見他生氣的模樣，更莫說這般的勃然大怒？

    今日，這究竟是怎么了？

    …………

    傍晚，九思閣中，左小娥獨(dú)自一人捧著卷《羽林賦》尋了個(gè)僻靜的壁角處，倚了書架坐著。

    目光凝在竹冊那一行上，許多也未動(dòng)過……她原本是喜歡極了這辭賦的，不知為何，此刻卻是丁點(diǎn)兒也看不進(jìn)去。

    心頭悶窒成一片，茫茫然沒個(gè)定處……殿下他，不知現(xiàn)在怒氣是不是平了些？

    她倒并不擔(dān)心他怪責(zé)，相識這么久，兩人雖是主仆，但其實(shí)相處得更似玩伴些。小娥看得出，他雖明哲保身，但內(nèi)里其實(shí)是一個(gè)善良的人，向來不會無故責(zé)罰身邊宮人。

    靜下心來想想，早上，她其實(shí)不應(yīng)當(dāng)真的拾了那幾頁紙一走了之的，可，他那般疾言厲色，她心底里實(shí)在委屈得厲害，所以便什么都顧不得了。

    現(xiàn)在方有些追悔起來——殿下他氣成那樣兒，她走了，他會不會便一個(gè)人生悶氣？他心里必然很難受的罷？

    小丫頭就這么怔怔地想著，神色恍惚，自午間一直坐到了暮時(shí)，手里捧著那一卷之前令她垂涎了好幾天的《羽獵賦》，卻是一個(gè)字也入不了心……

    劉慶在書閣的偏僻壁角處尋到她時(shí)，小娥還正垂眸看著那書卷，卻兀自出神。小少年輕步走近，并未驚動(dòng)她，而是放緩了動(dòng)作，極隨意地在近旁攬衣坐了下來。

    一角熟悉的秋白色衣裾映入眼簾，小娥才被驚回了神思，而后有些愕然地看著面前與她相傍而坐的清河王。

    “殿下……”她有些意外，而后輕聲道，心下暗自思量著該怎么勸解他。

    “對不起。”卻是那廂的小少年先開了口，已是暮時(shí)，可室中還并未點(diǎn)燈，略嫌昏暗的光線中，他的神色并不怎么看得清，但語聲卻是輕而認(rèn)真。

    他這樣直截了當(dāng)?shù)氐狼福《鸱炊恢撛趺撮_口了。

    “那些事……我不該遷怒于你的。”他繼續(xù)道，抬了眸看向她，那樣的一雙桃花眼，即便在昏暗的光線中，也仍是熠熠生輝的漂亮……可此刻，這雙眼里沒有半分平日的疏懶憊賴，或是恣意不羈，只是哀傷與落寞。

    莫名地，看著平日這樣張揚(yáng)不羈的人物此刻這般模樣，小娥竟有些許心疼。

    “殿下。”她不由得出了聲，伸手蓋住了他置于膝前的右手——她留意道，他方才說話時(shí)，這手攥得死緊，指節(jié)處青白畢現(xiàn)，幾乎都要痙攣。

    一觸上去，才發(fā)現(xiàn)這只手竟然冰涼得沒有多少溫度，讓人心都有些揪了起來。

    小少女抬眸與她對視，語聲不自覺地柔和了些，帶了許多安撫勸尉“你，莫要難過了。”

    手背上的暖流順著那一處漸漸散了開來，仿佛心下那些郁結(jié)都略略消彌了幾分，劉慶自己不由自主地反手將她的柔荑握進(jìn)了掌心里。

    被少年那只修長勻白的手緊緊攥住時(shí)，左小娥下意識地就想縮回去……雖然是她自己主動(dòng)伸出了手去，但此時(shí)卻是莫名有些惶然，她從不曾和他這般親昵過，總覺得心下無措。

    可，感受著他手上沁人的涼意，卻終究也沒有掙出來。

    劉慶也是握住了才驀然驚覺自己有些孟浪了，可那手心兒綿柔而溫暖的感覺實(shí)在太過令人貪戀，怎么也舍不得放開，于是小少年暗自咬牙，索性更握緊了些……耳根處卻不禁微微泛了紅。

    他如今還未及十三歲，才是少年情竇初開的時(shí)候，此際，對一直親近的小丫頭略略起了旖旎心思，自己先羞赧得厲害。

    而那廂的小丫頭卻只當(dāng)是安慰他，一派懵懂模樣。

    室中就這么靜了好一會兒，彼此相傍而坐，呼吸可聞。

    “小娥，”半晌后，劉慶先開了口“有些事，日后我定會同你坦言。”

    ——如今若知曉得太多了，對你反倒無益。

    “嗯。”她明白他是在解釋蔡侯的事情，心下雖疑惑，卻也只是安靜地點(diǎn)了頭。

    …………

    兩年后，春社日，京都洛陽。

    平旦時(shí)分，晨光熹微，平城門內(nèi)外卻已是人流如織，牽衣連袂，其中不乏許多髹漆錦帷的顯赫車駕。

    自兩周時(shí)起，春社便是百姓們頗為重視的節(jié)日，除祭祀社神之外，亦是男女歡會之期。而時(shí)下民俗并不拘謹(jǐn)，少年男女在這日相約游春踏青，于桑林間成就好事的并不稀見。

    社神女媧，原因就主管婚姻、繁衍子嗣、又職司男女情愛。

    “殿下，這南市今日可真是熱鬧！”左小娥自辒辌車的窗牖中向外看上去，脆悅的語聲里里不掩雀躍。

    才是仲春二月，春寒未褪，十四歲的少女著了一件綿厚的鶯黃色復(fù)襦衣，下配白裙，襯著她初顯玲瓏的清靈臉龐，一派少艾明艷。

    “城中的金市和東郊的馬市只怕今日一樣熱鬧。”劉慶到七月才滿十五歲，所以尚未束發(fā)，仍是用月白色的綾帶扎一雙總角，可聲音卻是脫盡了少年時(shí)期的喑啞，褪變?yōu)楦咏赡昴凶拥臐櫤颓謇省?/br>
    他一身松葉色的直裾袍，懶洋洋地倚在車內(nèi)那張郁木曲幾上，給自己倒了盞暖身的乳酪，捧在手中淺淺啜著。

    洛陽城本名洛邑，在東周時(shí)便是都城。而大漢開國之際，高祖定鼎長安時(shí)，洛陽便作為陪都開始經(jīng)營。至本朝光武皇帝劉秀踐位，建都于地，而后愈是繁華昌隆了起來。

    城內(nèi)南北九里七十步，東西六里十步，為地三百頃一十二畝。

    城周共有十二城門。南有四門，由東向西依次為開陽門、平城門、小苑門和津門，其北門東為谷門，西為夏門，直通北宮。東門由北向南依次為上東門、中東門和耗門，西門由北向南依次為上西門、雍門和廣陽門。

    城中有金市和粟市，而城外有南市和馬市，皆是鬧熱之處。

    今日春社，劉慶打算帶了左小娥去洛水泛舟，算是行行時(shí)令。自從兩年前他出宮，遷入進(jìn)了廣步里的清河王府，便少了許多拘束，是以時(shí)常便帶了她在洛陽城四處游逛，日子比以往在宮中時(shí)不知愜意了多少。

    “強(qiáng)匪來了！都快躲！”忽地，平地里一記驚呼傳入耳中，而后便聽得一陣陣雜沓的馬蹄音驚破了一方安和鬧熱。

    幾十騎強(qiáng)橫地沖散了人流，而且便徑直闖進(jìn)了南市之中，在各家商鋪開始旁若無人地劫掠，而那些賈人，卻只嚇得瑟縮在一旁，全不敢吭聲。

    左小娥正看得瞪大了眼，卻忽見被沖散的人流都朝他們這邊涌了過來，一陣亂象中不知是誰驚了駕車的一匹馬，那馬竟不管不顧地撒蹄狂奔了起來，卷起一路塵煙……

    “啊！”車中的左小娥被這一震動(dòng)帶得半摔了出去，萬分狼狽地半躺在了地筵上，劉慶連是緊扒住曲幾方才穩(wěn)住了身形。

    “殿下恕罪！”御者有力的聲音自外面?zhèn)鱽恚蟊懵牭脴O痛一聲嘶鳴，應(yīng)當(dāng)是那馬兒被勒住了脖頸，馬車隨后也就停了下來。

    “小娥，怎么了？”劉慶抱了她在懷中，看著少女煞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面龐，心下驚極，焦切不已，而后朝外面大聲唱道“馳馬回府！”

    “諾！”御者領(lǐng)了命，連忙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加鞭策馬，奮蹄奔逸，一路向清河王府急馳而去。

    劉慶攬著左小娥在懷中，看著緊蹙眉目，疼得額上濕汗一片，已經(jīng)暈迷過去的少女，心下急切又驚疑……分明只是手上些許挫傷，怎么會疼成這樣兒？

    一路疾馳，不過小半個(gè)時(shí)辰便駛進(jìn)了清河王府所在的廣步里，進(jìn)了府門后，劉慶一面將人抱進(jìn)了房中，一面疾聲吩咐：“傳醫(yī)工！”

    “諾！”近侍領(lǐng)命而去，但未久，左大娥卻先于醫(yī)工來了。

    “殿下，可容婢子先看看小娥？”她神色焦急，見著榻上面無血色的meimei，眉目霎時(shí)揪成了一團(tuán)

    “自然。”劉慶應(yīng)道，他以前聽小娥提過，她這個(gè)姊姊懂些醫(yī)道，以往在掖庭時(shí)有些小疾小病都是她替自己診治的。

    左大娥得了應(yīng)允，疾步走到了四足矮榻邊，利落地?cái)狂抛拢蟊闾鎚eimei診起脈來。

    “不過是嚇著了，無且大礙，殿下且安心。”她握著meimei的手，仔細(xì)探了腕脈，而后恭謹(jǐn)?shù)氐馈版咀右獮樾《鹆侠硗鈧钕驴煞窕乇芤欢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