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會稽稻米清】產于會稽郡,是秦漢時期的名酒。 ☆、項羽與虞姬(八) 她對面那一身甲胄的項王,像是全然沒聽明白的模樣,目光呆愣地怔怔凝視著眼前的女子。 然后,過了半晌,眼前的男人驀然間暴怒的獅子一般,渾身的毛發都怒張了開來。他原本扶案的手臂青筋畢現—— “啪——”陡然間他狠力抬臂,右手猛地一擊,將那張堅實的檜木漆案拍裂開一道細隙…… 她的手便放在案上,剎那間被震得有些發麻。 此刻,項羽面容浸怒,近乎狠厲地看著眼前絕艷驚人的女子……幾度攏指攥成了拳,卻終究也未向她動手…… 昔日睥睨天下的西楚霸王,此刻面色是極度憤怒之下泛了鐵青的僵白色,他唇齒亦失了血色,微微顫著,卻一個字都抖不出來。 “大王何必如此?”艷色無儔的虞美人,卻是兀自彎唇而笑,對他這一幅暴怒模樣視而不見,只從容說道“虞姬且問一句若是異地而處,賤妾身死,大王可愿相殉?” 說罷,她一雙瀲滟明眸驀地沉靜了下來,定定看著他,凝目對視。 半晌,也未聽得回應。 “呵……”虞姬忽然毫不意外地笑出了聲,繼而,她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卻是更深的笑意漸漾了開來“大王答不上來,是因為——斷然不會呵。” 大王戰死,美人相殉,自是千古流傳的佳話。倘若是美人殞命,大王殉死,那……怕就成了曠古絕今的笑話! “沒有了虞姬了,項王身邊還有越姬、趙姬、陳姬、酈姬……大王的美人,從來也不止阿虞的一個,”她語聲頓了頓,漸漸收了笑意,一雙明眸冷靜而犀利地定定看向他“那,如今阿虞懼死,為保性命,另尋個靠山又有甚稀奇?” “大王不是非虞姬不可,而妾,也非是離不了大王呵。”她像是總概陳詞一般,神情雖帶笑,目光里卻有些恍惚,嘆息似的輕聲道。 而項羽,就這么聽著她清越的語聲,字字落字,仿佛尖銳的冰椎,一下下刺進心頭,疼得仿佛砭骨……半晌后,他緩緩闔上了眼,靜靜坐在那兒,仿佛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面上再無半點情緒。 只右手攥指成拳的手背上青筋畢露,條條賁起。 虞姬卻已不再說話,只默然執起了案上的杯盞,給自己滿滿斟上了酒,也不去管他,只自顧自地一盞接一盞飲著酒……上好的蒼梧縹清,還同七年前一樣,甘洌入喉,綿厚清醇的滋味。 “孤,不許!”原本安靜的營帳中,一記雄渾清剛的聲音驀地響起,虞姬被他驚得陡然抬了眼, “之前,已同諸將商議妥當。明日一早,孤將率八百將士突圍,會帶著你一起。”他一雙仿若重瞳的墨黑眸子定定地看著她,目光是少有的鎮靜而決絕。 “此番,若沖出重圍,我便帶你回江東,日后如何悉隨你意。若死于亂軍之中……”他目光穩凝,語聲竟透著幾分坦然的笑意“那,黃泉路上有阿虞為伴,也不寂寞。” 她靜靜聽這人說完,似乎愣了愣,才輕聲笑問:“大王這般決斷,難道不問虞姬一句愿不愿?” “眼下,你還是我項籍的女人,難道孤做不得這個主?!”他眸光睥睨,倨傲一如往昔。到了今日,他仍然是這般的獸類護食一樣的悍然和霸道呵。 虞姬聞言,卻只是低低垂了睫,良久也無言語。 “阿虞似乎許久都沒有為大王舞過劍了,今晚,大王可有興致?”半晌之后,她有些突兀地抬了螓首說道。 言罷,也不待他回應,虞姬徑直斂衽起身,幾步走到營帳的柏木梁柱邊,解下了掛在其上的那柄波折紋的鐵鞘長劍。 “錚”一聲清鳴,霜刃出鞘,湛然似水的劍鍔之上泛著一泓寒亮光華,流映出那女子清影萬千。 她持了劍在帳中立定,姿態再不是往常楚楚憐人的裊娜娉婷,肩背筆挺,勁撥得如同山林間最修頎的青竹。 他有些不明就里,于是,只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 “大王且瞧瞧,阿虞如今的劍術,是否仍是花架子?”她起劍之前,纖眉一揚,近乎傲然地向他道。 “嗆——”一聲清吟,湛然似水的劍光劃破一室靜寂,起勢如虹。 既而她足尖輕點,迅疾移步,皓腕一個旋揚,挽開十數朵劍花,清寒劍光一剎暗了眼底所有風光刺、攪、壓、掛、云,劈、撩、格、洗、截,一招一式,力道遒勁,步法諳練。 ——這般的劍術,若是對敵,與他身邊的幾名擅劍裨將大約也能一爭高下……果然,早不是昔年徒有其表的花架子了。 項羽怔怔看著,一時默然。他的阿虞,一直都在不斷長進,只是,他從未留心而已。 “大王,”她忽地頓了步,持著劍向他這邊看了過來, 項羽回視向她,看著不遠處持著得劍靜立于室的女子,莫名地,心頭涌上幾分不安。 “方才,阿虞說……大王做這般決斷,未問過阿虞心中愿不愿,”雙十韶華的絕色美人,深深看向自己相伴了七年的男人,眼里微微帶了笑“現下,阿虞可以告訴大王了。” “阿虞,不愿呵!”言罷,只見那劍勢白虹一般驀然而志,清光一線,直直逼向舞劍之人的頸間 那女子含笑飲劍,血光涌上三尺青鋒,濺了滿室滿衣滿面…… “大王……”最后的時候,他顫抖著雙手,擁著她漸漸脫力的身子,將耳貼在她唇邊,聽著極為吃力的微弱語聲“明日突圍,阿虞會是累贅,阿虞……不愿、不愿拖累了你……” 時光仿佛就此凝滯,亙古岑寂,不聞一絲聲息,閉眼前最后的瞬間,她眼中是那人無法置信的急怒之后,慌亂失措得幾欲發狂的一張臉… …… 終于看到你這樣瘋魔了一般的神情,是為了我呢。 七年相守,共歷風雨,多少性命攸關之際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她愛他,卻也恨他。 他亂軍之中殺伐凌厲,鋒芒無匹,卻為護她而負傷;他平日頻頻出戰,傷筋動骨是等閑,卻心疼她手臂上些微的燙痕;他性情倨傲,群雄俯首,霸道得世無其二,卻不忍心勉強她清晨早起陪他去獵馬;直至今日這險惡的生死存亡之際,他計劃九死一生的突圍,也仍要帶著她護著她…… 她心里清楚,這個男人,雖不會為她殉死舍命,卻會把她的性命看得同自己一般重。 但,他卻也風流恣意,數年之間,身邊有過許多美人。 他出身世族,少年得志,是群雄俯首的天之驕子,而她,不過一介鄙賤伎女……原本就是云泥之別。而這般一個睥睨天下的人物,七年來寵她護她,捧在手心兒珍愛……這本是她十三歲之前做夢都不敢奢想的事情。 只是……人心從來都是不知魘足的罷,她是這樣的喜歡著這個人,癡癡地付了一顆真心,于是便見不得他眼里心里有旁人。 所以,才會恨啊。 恨到在他這般窮途末路的之時,毫不留情地惡語中傷——看著這個天之驕子的男人像被激怒的獅子一般怒張了爪牙,青筋賁起,仍強逼著自己不對她動手…… 呵,仿佛以往一切委屈都報復了回來,所有惡氣都出盡了呢…… 生死之際,她發覺自己終究還是愛他多一些,寧肯自己了斷性命,也不愿成為他的累贅。 這天下間所有人都知道……虞姬是西楚霸王唯一的軟肋啊。 而你,我的大王,定然也不會忘記,在四面楚歌的絕境里,那個決絕地橫劍自刎,死在你懷中的女子罷? 阿虞只想我的大王,永生記世記得我。 《(秦漢卷)篇二·項羽與虞姬》·完 ※※※※※※※※※※※※ 后記: 項羽率八百壯士連夜突圍,自南方馳走,被漢軍一路追擊至烏江之畔。 烏江亭長檥船待,請其急渡。 項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 又對謂亭長道:“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遂以烏騅贈之。 后,項羽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余創。 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 作者有話要說: ☆、史書里的真相 【項羽】 對于這個人物,其實早些時候,我一度存在各種誤解。 一、年齡 劉邦整整比項羽大了二十四歲。 公元前209年,項羽起兵的時候,只是個二十三歲的楞頭青,可劉邦已經四十七歲,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很多年了——這一場政治博弈,如果從閱歷經驗上來看,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 二、性格 中學時,從歷史書里看到項羽火燒阿房,那個時候,只覺此人政治智商簡直為負。 后來,自己看史記,明確了項羽的年齡之后,忽然間覺得很多難以理解的事情都得到了解釋——一切的一切,不過因為他太年輕,他的人生起點太過,一路走得太過順遂。 項羽起兵的時候,才二十三四歲,又有叔父項梁一路庇護,因此無論人生閱歷還是社會經驗,都還差得很遠很遠。 所以他年少輕狂,倨傲自負,從來也不懂得禮賢下士,身邊的謀士就只有一個叔父留下的舊臣范增。 所以他肆意而為,恨極了壓迫楚國的強秦,只為泄憤,就不管利益得失,不計政治后果,一炬焚了秦王宮。 所以他磊落仗義,就因為不屑陰謀伎倆,就在鴻門宴上任劉邦逃脫,放虎歸山。 所以他意義用事,圍困垓下,做《垓下歌》,嘆虞姬,嘆烏騅,到了窮途末路,他最舍不下的,仍是他的名馬,他的美人。 所以他極度驕傲、極度自尊,在烏江之畔,分明還可以逃出生天時,只因為覺得昔日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愧對江東婦老,就決絕赴死,自刎烏江。 ——他寧愿抱持著自己的孤傲、自己的自尊死于敵手,也決不要以如今這般狼狽的面目,去見昔日那些仰慕他、擁戴他的故人。 ——因為太過年輕,所以也太過不懂事。 但,讀懂了這些之后,我卻像許多人一樣,仍然喜歡項羽。或許是因為,這個人驕傲自尊、任性坦蕩得像極了少年時代的我們自己。 三、死后 項羽在烏江自刎之后,是被劉邦的部下們殘忍分尸的。 據史記原文:“王翳取其頭,余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后,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 項羽自刎,劉邦的部下們為了拿到他的尸首去爭功,所以數十人相殺。 最后,王翳砍下了項羽的頭,而楊喜、呂馬童、呂勝、楊武分別得了他的四肢。 這五個人把項羽的尸體拼到了一起,然后因為這個功勞,項羽昔日的土地被劉邦分為五塊兒,王翳等五人各得其一。 封呂馬童為中水侯,封王翳為杜衍侯,封楊喜為赤泉侯,封楊武為吳防侯,封呂勝為涅陽侯。——《史記·項羽本紀》 閱至此處,已無從評論。 【虞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