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徙魏王豹為西魏王,王河東,都平陽。 趙相張耳素賢,又從入關,故立耳為常山王,王趙地,都襄國…… 這一年,項羽二十六歲,少年得志,睥睨四方,諸侯臣服,站到了權位的巔峰。 ※※※※※※※※※※※※ “阿虞,這酒滋味可真好。”項羽封王,楚營之中自是舉杯把盞,豪飲同慶。他在營中已灌了不少酒,眼里都帶了酣然的醉意,晚間卻仍拉了她置酒同飲。 “這是會稽的‘稻米清’,而今天下聞名呢。”十六歲的絕艷少女,一襲湖綠色襦裙,跽坐在一旁檀木烏漆案邊執了銅鑒替他斟酒,語聲清越而柔和。 “會稽?”他已醉得厲害,呼吸之間盡是酒薰氣,聽到這二字卻是來了精神“呵,阿虞從來最是知心,如今,整個會稽郡不,整個楚國都知道,是項籍滅了秦國,做了西楚霸王,主掌天下!” 他已醉眼迷蒙,執著酒盞揚聲而笑,何等的志得意滿! 項羽,終究不墮西楚項氏之名! “是呵,大王光前裕后,”她看著這人的醉態,心下微微無奈,只好安撫小孩子似的應和他道“是楚國項羽百年以來,最了不得的人物。” “阿虞……總是最懂孤的心意。”他醉得有些迷糊,只知道看著她笑。 “是啊,誰叫阿虞這般喜歡大王?”她亦笑著回看向他。因為這樣喜歡著你,所以伴你左右,慰你寂寞,寬你心事,解你煩憂,盡我所能做的一切對你好。 項羽醉中聽到這一句,便笑了起來,多少自傲:“孤的美人,自然都喜歡孤!” 驀地,虞姬的眸光瞬時一滯,一雙濃黑纖密的羽睫重重一顫。 默默垂了眸子,靜坐無言。 是呵,她險些都忘了,其實他身邊的美人從來也不只她一個。 楚軍上下皆知,虞美人隨項王三載,盛寵不衰……其實,也不過是他眾多姬妾里最合他心意的那一個罷了。 少年得志,尚是恣肆無忌的年紀,喜歡寶劍名馬,喜歡美酒美人。 而錢財美色,自古以來便是男子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位尊九州的西楚霸王,若沒有姬妾成群,美人填室,才會為天下人所笑謔罷? 英姿年少、睥睨四方的項王,如今天下間待嫁的女兒家,誰不暗寄了一顆芳心?哪怕能碰到這人一片衣角,亦是門楣生輝,榮耀不盡。 他帳下,眼前已是吳姬趙女幾多麗色,暮暖衾被,朝為笙歌……往后,只會更多罷。 那,她又算得什么呢? 虞姬低低垂睫,似水瀲滟的眸光一點點沉凝下來。 那廂,項羽尚在醉中,見她忽然垂眸不語,微微迷蒙著眼道:“阿虞……這稻米清滋味綿厚,你一慣喜歡得很,今日怎么倒不貪杯了?” “誰道阿虞不貪杯,只是,今日這酒味兒像是薄了些,不似往常甘醇?”艷色無儔的少女,微微撇了撇嘴,似是不滿道。 繼而抬眼,一雙流光瀲滟的眸子朝他看了過來,清波欲流 她正飲著盞中的稻米清,酒液沾唇,軟紅嫩潤的一片。少女仿佛專心細品一般,探出丁香小舌來舔,一點點將那粉潤唇瓣上的水跡吮舐干凈…… 那樣傾城絕色的嬌裊少女,做著如此誘人采擷的情態,真真勾得人心旌動蕩,永陷沉淪。 而那廂,半醉的項羽只覺得一股熱從心口燒了起來,他驀然伸臂,一把擁住她,將少女玲瓏的身子攬入了懷中…… 她絲毫也不客氣,就勢一雙纖臂環上他頸子,張了口,狠狠朝這人裸著的頸側咬了上去! 忽然間,就想嘗嘗他的血是什么滋味。 ……待微微腥咸的味道涌入唇齒間時,她耳畔只聽得他醉中低低的一聲調笑“但愿待會兒,阿虞仍有這般好精神!” 她卻不回應,只齒間用力,咬得更狠更深了些…… 其實,男女歡好,最原始的時候,便有一層重要的含義占有。 肌膚相親,喘息交纏,最狎昵不過的親近,也是最明白不過的宣誓……你,是我的。 這個男人,是她一個人的。 ※※※※※※※※※※※※ 項羽分封諸侯,當年四月,殺義帝羋心。 而分封之后,諸侯各國許多不滿于自己的封地,于是各方頻起戰端,相互爭伐。 一年之后,漢王劉邦定三秦,并關中,割據了偌大一塊兒地盤,地廣兵多,冠絕諸侯。 漢二年(公元205年)春,劉邦自以為勢力壯大,足以與項羽爭衡,于是劫了常山、河南、韓、魏、殷等五國軍隊,總計五十六萬人,東伐楚,攻打項羽。 四月,兩軍交戰,項羽親自披甲上陣,大破漢軍,十萬余漢卒兵敗被殺,尸體投入睢水,睢水為之不流。漢王劉邦獨領數十騎突出重圍,逃得了一條性命。 而其父劉太公、其妻呂雉、其長子劉肥等人,則在此戰之中為項羽所俘,質于楚營。 漢二年,四月末,楚營。 “喏,看到那個女人沒?就是那邊剛剛汲了水回來的那個。”營帳外的場地上,結束了一天辛苦cao練的兵丁們正懶洋洋地靠在草垛上曬太陽,其中一個看向不遠處正準備炊飯的人群,指指點點地向同伴道。 “這誰不知道?不就是劉邦的婦人么!”旁邊另一個兵丁不屑地回道。 營中負責炊火煮飯的,一般都是專司其職的兵卒,往返汲水的十余個人里,只有這一個女子,自然顯眼得很。 “漢王劉邦的婦人,那不就是漢王后了?” “嘁!再是王后,現下也是楚軍的階下囚,還不得在這兒做粗活,伺候著咱們!”旁邊有人鼻子里哼了聲氣,不屑道。 聞言,周遭一陣笑謔,忽然,眼尖的一個掃到一角水碧衣裾正朝這邊走過來,連忙向同伴們使眼角,大家伙齊齊規矩地低了聲 這虞美人這可是項王捧在手心兒的珠子,若是不小心沖撞了,他們幾個只怕吃不好兜著走。 十七歲的清艷少女,一襲縹碧色楚錦曲裾,站在主帳之外,目光落向不遠處那個被肩上橫置的扁擔壓得直不身子,只得佝僂著脊背,顫顫魏魏地向前小步移動著的中年女子 看看上去十二分的瘦削,一挽長發散亂地披在背上,雜草似的枯黃無澤,因為不堪重負,所以腳下有些踉蹌…… 聽說她只是三十來歲的年紀,可看著那張黯淡憔悴又沾了好些炭黑柴灰的臉,任誰看,也是四旬不止了…… 那是劉季的妻子呂氏。 清楚地看著這一幕時,虞姬的心緒紛亂如絲,許久都難以平靜。 涌上心間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若異地而處,項王會不會容她落到旁人手上? 不會!心底里斬截似的肯定。倒并非全因當年那個“非死不棄”的承諾。 而是,這人性子太獨,他的東西就是他一個人的,從來不容旁人碰了一星半點,簡直類似于獸類的護食。 這個人,就是這般的肆意與霸道呵。 自公元前205年春天的這一場戰事起,楚漢相爭正式拉開了帷幕,這一年,劉邦五十一歲,項羽二十七歲。 公元前205年(漢二年),項羽領兵討伐劉邦,大敗漢軍于彭城,諸侯各國皆背棄劉邦,重新臣服于項羽。 公元前204年(漢三年),劉邦屢敗于項羽,于是陣平獻計,離間項羽與范增。遂致亞父被疑,憤然大怒,告老而去,不久,病死于彭城。 公元前203年(漢四年),項羽與劉邦相持不下,于是約定:項羽歸還劉邦父母妻子,楚漢相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 公元前202年(漢五年),漢王劉邦毀約,聯合韓信與彭越,并力擊楚,圍困西楚霸王項羽于垓下。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史記·項羽本紀》 夜漸漸深了,一勾纖纖弦月懸在天穹間,銀亮的半彎,繁星散落了漫天,仿佛點綴在墨藍綢緞上的一顆顆珠璣,分外光華璀璨。 虞姬立在帳外,靜靜抬頭仰視著這纖月繁星,耳邊隱隱傳來調子悠揚的楚歌……漢軍那邊,又在唱楚歌呵。 這一招可真是奏效,她默然看了一眼主帳……項王兩月前頭一回聽這楚歌時,神色幾乎大變,而后,面上漸漸浮上了她從未見過的悲涼神色。 這個人,從來意氣用事,莫論如何都固執地認定了楚國那一方水土是他的根基,甚至打下了天下,自封西楚霸王,然后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回自小長大的會稽郡。 江東的楚國,是他最初的起點,也是最后的退路。 可而今,卻四面楚歌……楚地已是劉邦的天下了么?漢軍之中怎會有這么多的楚人? 這夜夜的楚歌,刺中的是西楚霸王的死xue。 此刻,她孤身立于寂靜夜色中,漫無邊際地想開……楚國啊,自七年前隨他離開會稽,四處征戰,有多久沒有回去過了? 那可真是個人杰地靈的好地方呢,昔日,楚南公曾斷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后來,實是應驗了從揭桿而起的陳王陳勝,到后來的霸王項羽、漢王劉邦,皆是楚人。 這三人之中,陳王早死,而項羽與劉邦……幾乎是兩個極端。 時人評說這兩人時,總免不了道劉邦折節下士,愛重賢材,所以得了張良、韓信、蕭何等國士; 而項羽為人倨傲,不知禮賢,所以身邊只一個范增,還不知信重。 其實,仔細想來,這一切都實在理所當然。 劉邦早年混跡市井,從社會最底層的爛泥里一步步掙出來,走到今天這一步實在太過艱難,所以對身邊任何一個可以增加實力的機會、任何一個可以給他助力的人,都溺水的人看到救命稻草一般牢牢抓住。就因為把這些助力看得太重,所以才低得下頭,屈得下膝,放得下身段,折節下士,做出一個卑微些的姿態。 而項羽,自出生起,便冠著西楚項氏的姓氏,有了足以稱傲的資本。年紀漸長,有叔父庇護照料,一路順遂的長大,后來起兵反秦,率軍征戰,所向披靡,直到諸侯臣服,睥睨天下。于他這個年紀而言,真正少年得志,蓋世英杰。 也正因為這一路走得太過順遂,這一切權勢榮耀都來得容易,所以也就不那么吝惜人們敢于任意揮霍的,從來都是自己富余的東西。所以,他肆意張揚,從來不肯為了那些不怎么在乎的東西,委屈了自己的脾氣。 所以,走到如今四面楚歌的境地,其實也一點兒都不意外呵。 如今,漢軍圍困垓下已經整整兩月,營中糧草斷絕,將士們已經開始殺馬充饑,再這樣下去,沒有戰死,也是困死在這里。擺在面前的只有死路。 她回身看向主帳,帳中一盞孤燈獨明,昏黃的燈光靜靜地映出一道獨坐案旁的影子從正午到如今,他已坐了整整四個時辰。 她頓了頓,終究還是掀開帳簾,走了進去。 “阿虞,若孤戰死于此,可愿相從?” 她剛剛進了營帳,便聽得那默然靜坐的人影,問出這么一句。 雖是問句,卻如此篤定,語聲隨意得不帶一絲疑慮。 虞姬聞言,腳步微微滯了一下,然后才走到案前,在他對面斂衽跽坐下來,直到此刻,她依然清姿艷質,容色照人,連行止禮儀也是如舊的幽姿雅態,分毫不亂。 待坐定之后,雙十年華的絕色美人,神色安然,靜靜與項羽對視,眉目間緩緩挑了絲笑意,一雙似水明眸清波瀲滟“大王以為,妾顏色如何?” “艷質無儔,生平僅見。”項羽意外之下怔了一瞬,連神色都愣愣一滯,卻仍是認真的應道。 “呵……”她輕輕笑出了聲,直直看著面前的男子,那語聲清越,盈盈入耳“那,大王覺得,這世上有幾個男人舍得殺了虞姬?” 傾城艷色的美人,微微彎唇而笑,似水清湛的一雙明眸清波瀲滟,顧盼生姿……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當真是絕色的尤物! “灌英?劉賈?彭越?……抑或劉季?”她揶揄似的笑看向他,清湛湛的眸光無端令人心底里生出一絲不安來“妾不過一介賤伎,浮花浪蕊之流。而今年華未晚,姿色猶在,尋著下一個金主何等便宜,難不成會去做殉死的蠢事?” 作者有話要說: 【秦漢風俗小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