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秦王政二十三年,秦王使王翦將擊荊(楚)。取陳以南至平輿,虜荊王。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荊,破荊軍,昌平君死,項燕遂自殺,楚亡。 秦王政二十五年,大興兵,使王賁將,攻燕遼東,得燕王喜。還攻代,虜代王嘉,燕亡。 秦王政二十六年,齊王建與其相后勝發兵守其西界,不通秦。秦使將軍王賁從燕南攻齊,得齊王建,齊亡。 此歲,秦并天下! 平定四海,九州一統。動靜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從服! 七雄鼎立已整整二百多年,而自當年滅韓以來,秦王并吞六國,首尾只用了十年。 這一年,贏政三十九歲,阿荼三十六歲,扶蘇弱冠。 十月末,咸陽宮,清池院。 東窗下,阿荼靜靜席地跽坐于案前,細閱著手中那一封秦王昭告天下的諭書—— “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從畔秦,故興兵誅之……” “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 “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 “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 “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 “齊王用后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 看到這兒,阿荼微微一頓,自那卷紋繡精致的帛書上收回了目光,心下不由慨嘆——廷尉李斯不愧名著天下,當真辯才無礙。 這一張諭書,旨在讓天下人明白,六國被滅,皆是其王咎由自取,而秦并六國,皆是步步被迫的無奈之舉。到頭來,原來秦國與秦王才最是無辜! 這些政客……果然精擅雕琢粉飾。 她又垂眸繼續看了下去—— “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其議帝號。” 帝號也要重議么? 是呵,諸侯侵伐、混戰不歇近千年的華夏大地,終于兼并一統,四夷賓服,這一番功業,震古爍今! 原先的“王”字,已是稱不起秦王如今的尊崇了。 未久,李斯等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 秦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 贏政制曰:“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 阿荼靜靜透過半掩的綺窗,看著雪后初霽的庭院……飛了兩日的雪霰子剛剛止了,今日的天氣是入冬以來罕見的和暖。眼見著就是上辛日了,咸陽城中,應該家家都在忙著為正旦的祭祀釀造冬酒了罷。 今歲,躬逢盛世,舉國同慶,咸陽城中的正旦想必較往年更要紛繁熱鬧上許多。 而這一切的喧囂繁華于咸陽宮的主人——昔日的秦王政,如今的秦始皇帝而言,卻是絲毫也無暇留心的。 往常每日閱一石章奏的政務,如今更繁重了許多,咸陽宮主殿之中,燈盞時常竟夜不滅。 此生,他的籌謀太多太多,闡并天下,僅僅是個開始。 他威服四夷,開拓了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的亙古未有的廣袤疆域,直到兩千多年后,仍是華夏民族的基本版圖。 他廢除了千年以來分封王室諸子的古制,分天下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希望以此固社稷,安天下。 他收天下之兵器,聚于咸陽,然后銷為鐘鐻,鑄就十二金人,希望自此止戈息戰,永偃戎兵。 他統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使九州大地上不同地域、不同書文的人漸漸走向融合,為后世兩千余年的統一筑下了最堅實的礎石。 他徙天下豪富十二萬戶於咸陽,用心經營,希望這座王城更加豐阜繁華。 他建起咸陽學宮,收四海之典籍,延九州之名家,希望可以比肩昔年的稷下學宮,百家爭鳴,名著天下! 這是千年以來,華夏歷史上最占天時,最亦賦遠見與魄力的君王。 始皇二十七年,治弛道。 始皇二十八年,封禪于泰山。 始皇二十九年,東游,至陽武博浪沙中,為盜所驚,求弗得,乃令天下大索十日。 始皇三十一年,微行咸陽,于蘭池宮遇盜,武士擊殺盜,于關中大索二十日。 始皇三十二年,使韓終、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藥。 同年,使將軍蒙恬發兵三十萬擊北胡,略取河南地。 始皇三十三年,發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略取陸梁地。 始皇三十四年,適治獄吏不直者,筑長城及南越地。 同年,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為壽。 齊人淳于越等疑郡縣之制是非,丞相李斯進曰:“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為名,異取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 遂焚禁百家之書。 始皇三十五年,侯生、盧生等求仙藥不得,于是乃亡去。始皇大怒,曰:“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jian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為訞言以亂黔首。” 于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馀人,皆坑之咸陽。 始皇長子扶蘇諫曰:“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始皇怒,使扶蘇北監蒙恬於上郡。 此一事,在朝野上下掀起軒然大.波,而在那一雙位尊天下的父子之間,卻是出人意表地平靜。 九月初,咸陽宮,正殿。 一身月白直裾袍的年輕公子,玉冠束發,眉目清峻里透著幾分蕭疏軒舉的灑逸,在父親的御案前伏首而拜,神色恭謹卻坦然。 “扶蘇未有寸功于國,而今得此一機,北攘戎狄,御敵于外,份屬應當。”他語聲較少年時的柔潤,多了些屬于青年男子的剛朗,字字落音,清聲玉振。 “你心中明了,便好。”高踞堂上的贏政語聲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寡漠,目光卻靜靜地細看著堂下跪拜的兒子,不錯分毫。 這個孩子,如今已是風華嶄露,上決諸事,下伐人心,朝野上下無不翊戴。 至于心性仁善……以大秦如今的形勢而言,一個善兵善謀,胸有丘壑卻寬和容宥的繼承者,其實最合宜不過。 扶蘇身為皇帝長子,若要晉位為儲君,如今欠的只是一份令群臣服膺的軍功。此去,若建勛于北疆,異日承位自會順遂上許多,于長遠而計,更是益處不盡。 而他,對這個孩子一向放心——二十多年來,扶蘇幾乎從未令他失望過。 堂下,年輕的公子抬起了頭,卻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居高正坐的父親,半晌也未移目。 已近艾服之年,他的五官依舊是記憶中棱角分明的冷硬,犀銳的長眸似乎也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減了分毫凌厲……只是,鬢邊已隱隱生了幾絲華發,染上了遲暮晚景的蒼桑。 “兒此去千里,不得行孝膝前,唯望父皇四體康直,諸事安泰。”他語聲低而沉,眸光微微滯住。 這個人,是人人敬畏、頂禮膜拜的咸陽宮之主;是籌謀深遠、手段凌厲的大秦國君;是平一宇內、威服四海的秦始皇帝! 但于他而言,卻更是父親。 他知道,自己初生三日的射禮上,是這人以秦王之尊,紆尊降貴,親為射御。 他知道,自己稚年時,這人政事繁冗,日日焚膏繼昝,卻每天逐字細閱一個五歲幼童的功課。 他知道,自己六歲時落馬重傷,這人同阿母一起,在榻前守了他一天一夜未闔眼。 他知道,十一歲那年,自己那一卷章奏讓這人憂心不已,當晚,寢殿中的燈盞亮了整夜…… 這人,是父皇、是父王,更是二十多年來一手撫養教導,愛他護他的阿父呵! 時至今日,這般籌劃,亦是一片舐犢之心。 他驀地低了頭,在堂下重重叩首,三響之后,方才抬頭,目光堅定沉毅:“扶蘇,定不負阿父所望。” 喚出了這個久違的稱謂,似乎令得案后的那人也愣了愣,神色竟一時怔住。 年輕的公子攬衣起身,復向御案拜了三拜,方才真正直起身子,漸步向殿外退了下去。 御案之后,那個位尊天下的皇帝父親,目光一直聚焦在長子離開的方向,許久許久。 半個時辰后,咸陽宮,清池院。 正值晚秋時節,一樹甘棠掛果,繁密婆娑的瑩翠綠葉間,一簇簇青褐色的果實沉甸甸壓了滿枝,只一眼看過去,便十二分地喜人。 “今歲,阿母大約能釀許多冬酒了。”扶蘇靜靜臨風立在甘棠樹蔭下,對著正從室中走出來的母親微微笑道。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今天的更,明天這個故事就結束了,求評哈~ ☆、秦始皇與鄭女(十五) “是啊,近幾日便讓莆月她們摘了果子,希望在你啟程之前趕得及。”素色襦裙、足著淺履的阿荼,亦淺笑著走到樹下,在他近旁才止了步,看著累累滿枝的甘棠果道“北疆那邊,產的似乎都是烈酒,也不知去了飲不飲得慣。” “阿母……”一襲白袍,形容高逸的年輕公子,驀地低了聲,微微垂首道。 自小就是這般,莫論怎樣的情形,他面對威嚴凌厲的阿父,從來夷然不懼,卻是在溫柔和善的阿母面前……每每愧疚自慚。 上郡距咸陽,何止千里之遙?戍守北疆,是阿父的希望,亦是他自己的意愿,可于阿母……他心底里,只有愧。 她已近暮年,身子又一向單薄,從前年上便時常抱恙。而他身為人子,在這個時候卻要辭母離家,委實不孝。 “不用內疚,”阿荼抬了手,本想像昔日那般揉他頭發,卻發現眼前的孩子已經比自己高出了一頭還多,夠到發頂實在太過吃力,于是轉而落到了扶蘇頸側,替他攏了攏鬢發,神情柔和帶笑“我的扶蘇終于長成了擎天立地的偉丈夫,阿母該安慰才是。” 年輕的公子扶著母親的手臂,半擁住了她,聲音朗潤卻微微有些低:“是呵,扶蘇已長大了。” 幼時,他總想著,有朝一日待自己長大成人,便能護著阿母。等到年歲漸長,卻終于明白,他的阿母,從不需他來護。 “阿母照料得好自己,不必掛心的。”她語聲依舊溫暖,靜靜看著兒子,神情里透著柔和疏朗的笑意。 扶蘇聞言,默然靜了半晌,就這么不言不動地靜靜擁著母親好一會兒,忽地出聲,低低開口道:“扶蘇為阿母擊一回筑罷。” “音律樂舞這些,幼時也隨先生學過,卻終究及不得阿母之十一。”他抬眸,語聲輕輕帶笑,續道“絲竹之中,唯擊筑算不得太丟人。” 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而他自幼的筑基,便一直偏重諸子經史與兵法射御,在音律上花的功夫較其他少了許多,而竹管絲弦中,也只有筑尚算熟稔。 他就勢扶了母親在樹下的蒲席上跽坐下來,吩咐了宮人。 過了不長時候,宮婢寺人們已將琴幾,漆木筑、竹尺等物拾掇停當。 那是一架云氣紋的黑漆細頸木筑,素絲五弦,結彩縷絲絳以為飾,精巧而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