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氣得午飯都沒吃多少，匆忙回到寢殿去找小明叔叔。

    他到的時候，御醫(yī)正在對明親王進行健康檢查，幾人站在偏殿中圍成一圈。皇帝駕到了，御醫(yī)來不及出外迎接，只能就地行禮。

    容幽道：“免了，明親王身體如何？”

    幾人臉上都帶著喜色，一名御醫(yī)道：“回陛下，明親王殿下最近休養(yǎng)適度，精神飽滿，所以情況非常穩(wěn)定。”

    容幽心情一下子轉好了，馬上令人獎賞了這些御醫(yī)。

    將人都打發(fā)走之后，皇帝才突然想到：是啊，最近朝中的攻訐越來越盛，明親王不得不韜光養(yǎng)晦，所以才會“休養(yǎng)適度、精神飽滿”。這件事雖然讓自己焦頭爛額，但是對諦明的身體倒是有好處。

    容幽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這才興沖沖跑進去找到小明叔叔。

    明親王正在看著新聞吃零食，最近他的日子過得越來越閑適，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不像是以前那個臉厚心黑的明親王了，倒是很有出塵脫俗、仙風道骨的氣度在。

    皇帝都看得眼紅，哇哇叫道：“快分我一點！”

    諦明好整以暇，指了指桌上，那邊居然有一模一樣的一碟點心，看來是對小氣的皇帝陛下的到來早有準備。諦明道：“沒必要這么著急，我可沒有克扣你的伙食。”

    容幽撲過去坐到他身邊，夫夫倆一齊看新聞。

    新聞里正在播報皇帝最新推行出來的政策，中低級人工智能開始降價了，爭取能夠深入到普通民眾生活的方方面面。銀河帝國的人民難得能直接受益于來自上頭的政策，頓時一片歡騰雀躍、歌舞升平，整個新聞的氛圍都是喜氣洋洋的在贊美神圣皇帝陛下。

    容幽沒有一點自己就是這個陛下的自覺，盤著腿坐在新聞前，道：“還是我小明叔叔厲害啊。”

    諦明但笑不語。

    容幽想了想，又說：“作為獎賞，準你出去度假好不好？”

    諦明道：“不了，沒什么意思，我家小黑龍還困在皇宮里，除非你這是攛掇我把他偷出來？”

    容幽低頭考慮一下自己最近兩天的行程，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被“偷出去”，于是只好轉移話題，說：“啊，好困。”

    明親王失笑，道：“不準困。剛吃完就睡，果然是小黑豬。”

    皇帝也笑了，然后突然覺得自己有病——別人對自己畢恭畢敬的叫“陛下”，他沒感覺開心；小明叔叔來了句“小黑豬”，為什么他要跟著笑啊！

    幾十分鐘后，新聞開始放到?jīng)]什么營養(yǎng)的內(nèi)容，多數(shù)是上個月的大朝他們就討論過的。

    容幽于是越坐越靠后，最后變成趴在沙發(fā)上躺著，閉目養(yǎng)神。

    一會兒，他感覺到諦明伸手過來，揉了揉他的太陽xue。

    容幽舒服得想睡覺，但更想看著他小明叔叔，于是重新睜開眼睛。

    諦明低頭看他，對視了兩三秒，湊過來親了親皇帝。

    皇帝心里其實也在想著呢，沒想到一下子得到了滿足，登時龍心大悅，又說：“小明叔叔，不管他們說什么，你都不能走。你要是覺得這些人煩了，你就趁著哪天別人不注意，把我從皇宮里偷出去，咱倆直接私奔出銀河系，讓這些人統(tǒng)統(tǒng)去死。”

    “皇帝陛下越來越幼稚了。”明親王戲謔道。

    容幽說：“是啊，這都是誰寵出來的臭毛病？來人啊，拉出去砍了。”

    諦明低聲笑了起來。

    容幽專注地凝視著他，心里十分安寧，于是閉上了眼睛。

    許久后，容幽輕聲問：“諦明，你有沒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他聽到諦明說：“我沒有瞞著你，只是有很多事你并不知道，從某種意義上說，你也并不需要知道。”

    容幽說：“有故事的小明叔叔，請問你為什么不喜歡我爺爺？”

    “圣哀皇帝，本名是容胥。”諦明淡淡地說，“他向我索要了一個愿望。”

    容幽心中一動，說：“你一定是答應了他。”

    諦明說：“是啊，因為我曾經(jīng)答應過一個人三個愿望，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許第三個愿望，我就不得不離開了。我以為容胥是這個人，但他不是，那只是一場騙局。”

    容幽知道他在說的是容虔，銀河帝國的開國皇帝，蒼龍神曾經(jīng)許過他三個愿望。他們彼此都知道這個故事，也都心照不宣，從沒有開誠布公的談過，因為就像黎耀親王說的那樣：假如誰沉浸在前世今生的故事里，那時對眼前人的不公平。

    容幽于是說：“你生氣了，所以開始厭惡他嗎？”

    諦明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說：“但承諾始終是承諾，我從不食言。只是容胥已經(jīng)死了這么多年，我的義務早已經(jīng)盡了。”

    容幽問：“那個愿望是什么？”

    “‘盡你的全部力量，保護我的國家’。”諦明說。

    容幽輕輕吸了一口氣，他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圣哀皇帝的畫像。這位英明神武的金龍皇帝，在位的時候幾乎沒有犯過任何錯，但卻無辜遭到了來自紅晶的進犯，從此毀譽參半。當戰(zhàn)爭來襲的時候，他都在想些什么？他后悔過對那些叛國者太過仁慈嗎？

    正想到這里，他又聽見諦明說：“有件事你猜錯了，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因為比起神龍，他甚至更像是個人類——渺小卻心比天高，愚蠢還自命不凡……匱乏神龍的智慧，一生局限在人類狹隘的種族觀中。”

    容幽說：“但如果沒有圣哀皇帝的請求，你不會參與紅晶戰(zhàn)爭，而銀河帝國……也不會是今天這樣。”

    諦明說：“小幽，紅晶和人類，本就沒有區(qū)別。”

    容幽反駁道：“但是紅晶侵略了人類！”

    諦明道：“人類也奴役了人工智能；提出戰(zhàn)神計劃，使用人造人的，也是圣哀皇帝。假如向我許愿的人，剛好在戰(zhàn)神實驗室中誕生，我也該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來屠戮人類嗎？”

    第96章 庇佑

    后來容幽想：諦明是對的。

    人類一直是一種虛偽而狹隘的生物。看見獅子捕獵羚羊而不忍, 因此舉起手槍射殺獅子, 這與獅子的殺戮并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一個是為了生存，另一個是為了不知所云的人類道德——僅僅在人類社會適用的狹隘道德而已。

    而對于龍來說，這些生物都是祖龍神巴哈姆特的造物，是并無高低貴賤之分的存在。在漫漫歷史長河中, 人類與紅晶總有一個更強, 總有一個會充當捕食者的身份, 然后盛衰更迭、角色互易。企圖在這個漫長無目的的過程中改變什么, 的確是可以做到的, 但永遠無法長久，注定只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

    以神龍高高在上的角度來看：蕓蕓眾生，確然平等。

    不知道當群臣鵲起攻訐明親王的時候，后者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反正皇帝已經(jīng)煩不勝煩, 索性在次日找了個借口出宮，然后將前來“哭鬧”的皇室事務大臣給甩在一邊不管。

    但他還是不能出帝星, 于是便先在輕語湖邊上走了一圈, 心情稍微和緩之后，又去御醫(yī)處探望了哥哥容青。

    距離容青遇襲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多月, 他依舊在晶體當中昏迷不醒，和剛來時的模樣分毫不差，依稀是動一動眼皮就能醒來的樣子。

    容幽問：“還是找不到辦法嗎？”

    御醫(yī)說他們已經(jīng)窮盡了現(xiàn)有的醫(yī)學方法，仍沒能找到安全地將晶體消除的辦法，甚至也不敢冒險將容青喚醒。最近他們又研究了來自別國的技術, 比如說朱雀人的意識投射手術，但發(fā)現(xiàn)這也無濟于事，因為容青現(xiàn)在是毫無意識的深度昏迷狀態(tài)。

    但辦法也不是沒有，御醫(yī)說：“星靈人對意識的研究極為深入，或許他們有這個技術將殿下的意識在云室當中喚醒，然后我們再進行朱雀人的意識投射手術……”

    “那么就需要來自星靈和朱雀帝國的雙方協(xié)助，而且都是他們的絕密級別核心技術。”容幽說。

    但是朱雀和銀河帝國一向在外交上并不和睦，或者可以說這兩大霸主一直在隱隱進行對抗；而星靈人與銀河帝國建交雖久，但他們的風格一向是極為冷淡，很少與外人有交流，更別說是核心技術交換。

    御醫(yī)小心翼翼，也不敢說話了。

    皇帝很堅決地說：“繼續(xù)會診，讓醫(yī)學專家尋找別的方案。關于別國的技術問題，朕會想辦法。”

    容幽想要救回哥哥容青，這不僅僅是因為血緣上的那層關系，也許也是因為容青曾經(jīng)承諾過要帶他去看很多東西，也許也是因為容青已經(jīng)是世上少有的幾個有資格去將容幽單純視為小黑龍的存在。

    或許也是因為封英……

    封英回來之后，該進行的戰(zhàn)報和宣講并沒有落下，甚至也還在參與常規(guī)的軍事演習和會議，但他整個人都變得沉默了很多。在今年最近的一次新制式武器演習上，他為容幽展示了容青曾經(jīng)許諾過的式樣，那時候他的笑容令容幽記憶猶新，那種驕傲就和他當年在獵場上輕松擊敗了李師一樣，意氣風發(fā)、神采飛揚。

    而封英在演習結束后，也不再回自己府上，只是經(jīng)常來到御醫(yī)處看著容青。

    他只是看著，也只能看著。

    那種眼神，容幽也看過。很多年前他看過一部將人工智能的電影，那里面的人工智能小男孩是作為被領養(yǎng)的“孩子”出生的，他生來就懂得愛自己的“母親”，但后來那位母親意外懷孕有了自己真正的孩子，這個人工智能小男孩便突如其來地又失去了母親。他無所適從，從天賦本能到后天智慧都沒有告訴他如何停止去愛，但他已經(jīng)失去了她，因此便常常只能用懵懂而無助的眼神看著她。

    封英也是一樣的，他為愛而生，卻不被允許為愛而死。

    容幽為此感到難過，但卻沒有辦法改變一個人的天性。他看著封英守在容青床邊很久，最后還是只能嘆息著離開，囑咐御醫(yī)多注意一下封英的情況。

    出來時，容幽又見到了jiejie容昭。

    容昭道：“陛下也來看望皇兄了。”

    容幽便讓jiejie過來一起喝了個下午茶，兩人望著不遠處那片澄明如玉的輕語湖，有一小段時間竟不知道說些什么。

    最后皇帝開口道：“皇姐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來見我了，是從整理母親遺物的時候開始的吧。看來皇姐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就不能和我分享一下嗎？”

    其實皇帝是從情報人員的口中得到了一點消息，但這樣說出來未免破壞姐弟之間的情誼。

    容昭自然也有猜測，此刻猶豫了半晌，說：“這件事還未查實，我只是不知道該不該先行稟告陛下。”

    容幽嘆了口氣道：“這些天我聽到的‘未經(jīng)查實’的消息難道還少嗎？皇姐就不需要這樣拘束了，有什么想說的，暢所欲言就是。”

    “這件事很有傳奇色彩，我看來未必是真實的。”容昭說，“不過說來給陛下聽一聽，聊作解悶之用。”

    容幽便微微一笑，看著她說：“正好，朕給自己放了半天的假期，正在怕找不到什么事做。皇姐趕緊講個故事給我聽。”

    容昭笑道：“是關于母后留下的手書的。當日侍女曾經(jīng)匯報說，母后自盡之前曾經(jīng)拿過紙筆，來回修改過遺書，只是后來不知道是沒有寫成，還是無意間被丟失了，我沒有能找到她的遺書。倒是在母后的臥室里，我找到了她的筆記本，她也曾經(jīng)調(diào)查過一件事，因為早年她見到了一幕場景，使她難以釋懷……”

    她說到這里，似乎也感到這種情緒，因此話語停頓下來。

    容幽問：“是什么場景？”

    容昭深吸一口氣，說：“她在龍墓里見到一座無字的墓碑，后面懸空著的龍身棺槨比歷代所有皇帝都要巨大。母后當時已經(jīng)是皇后了，而圣哀皇帝雖然退位，但當年還健在宮中，于是好奇心促使她詢問了圣哀皇帝，而她得到的答案是：這里有一具尸體，屬于蒼龍神。”

    聽完這句話，皇帝陡然失色，猶如被雷霆擊中，久久不能回過神。

    容昭注意到了他的異樣，問道：“陛下？”

    過了片刻，容幽臉色蒼白，道：“我沒事，說下去。”

    容昭便繼續(xù)說：“但這件事很古怪，因為蒼龍神是神話當中兩位祖龍神巴哈姆特和提亞馬特的長子，即便真的存在過，也應該早在六千年前古代龍魂帝國崩滅時就失蹤了。母后因而不斷追問圣哀皇帝事情的原委，一直追問了很久，圣哀皇帝才說——這里母后換了一種字體——‘蒼龍神一直庇護著朕的國家，因此耗盡心血而死，但他即使長眠于龍墓之中，仍會在冥冥中保佑著我們’。”

    她說完，抬頭去看皇帝，接著驚詫地看見皇帝豁然起身，一言不發(fā)地轉身就走，大步回到了御醫(yī)處。

    皇帝抓住了從里面走出來的一個御醫(yī)，鐵青著臉說：“回答朕，耗盡心血是什么意思？”

    龍威如岳，壓得御醫(yī)根本難以呼吸，過了好一會兒，周圍直接跪倒了一大片。

    皇帝這才稍微回過神來，將周圍的侍衛(wèi)全部斥退，只留下兩名專門會診容青的御醫(yī)——能夠?qū)ι颀報w質(zhì)非常了解的御醫(yī)。皇帝問：“神龍為什么會耗盡心血？”

    御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回陛下，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強行放血，如果足夠快的話，會直接致死；另一種則是以血為媒介來高強度使用精神力，如果不知節(jié)制的話，也會致死。”

    皇帝的臉色極為難看，繼續(xù)問：“如果在死前進行了朱雀帝國的意識投射手術呢？”

    這個問題使兩名御醫(yī)有些措手不及，他們在皇帝的允許下小聲地商討了片刻。一人走上前說：“回陛下，雖然意識投射可以挽回性命，但龍血是無法人為制造或者克隆的，因此即便成功存活，新身體也會非常虛弱，因為匱乏龍血這個重要的力量來源，新身體的強度恐怕無法負荷住神龍強大的精神力。在這種情況下，意識投射手術也是飲鴆止渴……”

    “夠了。”皇帝忽然打斷了他，神思不屬地說，“朕已經(jīng)知道了，你們下去吧。今天的對話，就視作絕密情報，誰都不準提起一個字，明白嗎？”

    兩名御醫(yī)立刻行禮告退，片刻也不敢停留。

    容幽快步地向?qū)m中走去，甚至連身后的侍衛(wèi)都幾乎要跟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