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馮裕堂啞著嗓子問:“姜二小姐過來做什么?” “過來看看你。”姜梨說。 “看我?”馮裕堂笑起來,他道:“姜二小姐,你知道慫恿百姓囚禁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么?便是你的父親,也救不了你。”他心中越是恐懼,就越是要說這些話,仿佛能夠用這些話來說服自己不必害怕似的。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害怕姜梨,打心底的害怕。 “很快就不是朝廷命官了。”姜梨淡淡道:“襄陽的調令很快就會下來,薛家一案將被重審,我們會一起上燕京,當然了并不單單是為了給薛縣丞平反,是為了你。”姜梨道:“馮大人在桐鄉做的事,放到燕京里,也不是一件平平無奇的小事。至于我們是在調令之前囚禁的馮大人,還是在調令之后抓捕的馮大人,反正也沒人知道,不是么?” 她笑也不笑,這么淡淡說來的時候,越發讓人覺得她冷靜之下覆蓋的兇悍。 馮裕堂的眼里閃過一絲軟弱,他恐嚇不了姜梨,反而會被姜梨恐嚇。但為何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是能考慮到所有事情的細枝末節,她若要是算計一個人,絕不會漏算任何一條,天涯海角,四面八方,都是她的陷阱。踩進去了,死了,罷了,她還要抹一把陷阱上的草灰,讓人再也看不出痕跡來。 馮裕堂鼓足勇氣,道:“二小姐,我知道您是姜大人的女兒,什么都不怕。但有些事情,您何必為了一個小人物如此大動干戈?我雖是個小人物,但我的主子……” “永寧公主,你的主子。”姜梨打斷了他的話。 馮裕堂呆住了。 他的主子是永寧公主這回事,他自以為沒外人知道。姜梨怎么可能知道的?而且知道了她還敢這么做?還敢壞永寧公主的事? “馮大人,有件事你得知道,”姜梨盯著他,緩緩開口,“對于你,一個對薛縣丞用刑的人,我便如此對待,永寧公主是背后的指使人,你以為,我會怎么對她?” “我對付你,就是為了對付她。” “他是永寧公主……”馮裕堂顫巍巍的道:“是成王的meimei?” “是成王的meimei?”姜梨譏嘲道:“那我就連成王一起對付,你要說成王是劉太妃的兒子,我就連成王一起對付。遇鬼殺鬼遇神殺神,誰動了薛懷遠,我就讓誰血債血償!所以,”姜梨輕蔑的道:“不要再說什么永寧公主了,永寧公主四個字,就是讓我出手的理由。永寧公主四個字,就是喪鐘的開始!” 馮裕堂只覺得手腳發軟。 夜色下,姜梨的眼睛極亮,他毫不懷疑,在其中看到了刻骨的恨意。如野草一般瘋狂滋長著的兇悍,平日里掩藏在溫軟的外表下,在這一刻,全部暴露出來。 她毫不猶豫的暴露出自己的另一面,只能說明一件事,他就要死了,一個必死的人,她沒有必要掩藏自己的秘密。 “馮大人放心,在事情結束之前,我不會讓你死的。”她道:“我會讓你好好活著,就像你對薛大人做的那樣。” 她冰冷的看了他一眼,提著燈籠,轉身走了。 雪地里,那一身銀白色的斗篷幾乎要和雪色融為一體,只余深深淺淺的腳印,還能提醒著有人經過。 馮裕堂只覺得比起剛才,自己更冷了。不知是雪的緣故,還是她的緣故。 …… 離開馮裕堂的囚車,姜梨也沒有回屋子。 莫名的,她沒有任何睡意,她的心情,也并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平靜。 父親已經成了這幅模樣,不知如何才會清醒過來。帶人回燕京,對上永寧公主,和永寧公主的廝殺就正式拉開帷幕。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自己在桐鄉的所為所為,姜元柏知道后,季淑然再抓緊時機吹些枕邊風,在姜家會遇到什么樣的阻礙,她也不能完全估計。 走通了一條路,走上了另一條路,又是新的荊棘。 她坐在池塘邊的大石頭上,慢慢的想著,直到身邊的桐兒驚呼一聲,抬眼看去,就見雪夜里,有美持傘而來。 姬蘅穿著緋紅繡黑牡丹的大氅,粗獷和精致里,完全的平衡了起來。他今日總算沒有拿那把金絲折扇,或許是被他收起來了。只拿了一把素白的絹布傘,從雪地遠處走來。 更深露重里,他像是一抹艷色,點亮了寒冷的天地。 “國公爺。”姜梨沒有站起身,也沒有行禮,今日的她,實在太累了。 姬蘅走到了姜梨面前,停了停,將傘停在了她的頭上。 他的動作可算是溫柔多情,而女孩子清麗,男人妖冶,便又異常的登對和諧。桐兒和白雪看的怔住,竟然也忘了阻攔。 “這么難過?”他笑著道:“可不像你的性子。” “這么溫柔?”姜梨看向他:“這也不像你的性子。” 姬蘅大笑起來:“你這么說我,我很傷心,我待你手下留情,你卻說我不溫柔。” “我只是受寵若驚罷了。” 姬蘅問:“現在你能告訴我,為什么要救薛懷遠,就算與永寧公主為敵。”他道:“你和薛家,本應該沒有任何關聯。” “國公爺,”姜梨道:“我并不打算對你隱瞞任何事,因為就算我不說,你遲早也會自己查到。所以這件事的理由,我會告訴你,等我將性命交到你手上的那一天,我會告訴你所有事,也算是有頭有尾。你并不會強迫我,對吧?” 她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比雪還要純潔。 “你為何總是對我示弱?”姬蘅不解,“難道我看起來像會憐香惜玉之人?就算是……”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姜梨,道:“你是嬌花嗎?” 姜梨問:“我不是嗎?” “你是食人花。”姬蘅道。 姜梨笑起來。 他們二人最初相識的時候,彼此猜忌,互相提防,到后來,也就是姜梨突然說出姬蘅打算,將這條命放到姬蘅面前時。像是彼此交換了一個秘密,有種惺惺相惜的同盟之感。 當然,這或許也是姜梨的錯覺,但姬蘅做戲也罷,真心也罷,他們二人,還是一次能這么平和的坐在一起交談。 “明日就要回襄陽上燕京了。”姜梨道:“這一路上,也許永寧公主會得了消息追殺,也許季淑然的人馬賊心不死,一路上的阻礙,都要麻煩國公爺幫忙肅清。” “你把我當成你的護衛?”姬蘅好笑,“你不怕我殺了你。” “我這條命是你的,就是你的東西。”姜梨耍賴,“為了維護你自己的東西,殺掉一些強盜,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潛藏在暗處里的姬蘅的暗衛們皆是聽得目瞪口呆,雖然姜梨的話根本沒有任何道理,但這么聽上去,竟也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反駁。 “我好像收的不是你的命,”姬蘅道:“是個累贅。” “也許累贅有朝一日會幫上你的忙呢。”姜梨笑笑。 她說的很認真,一點兒也不像玩笑話。姬蘅說:“你要知道我做什么,就不會這么說了。現在么,”他低笑一聲,“童言無忌。” 姜梨現在,正是少女的最好年紀,在姬蘅眼里,卻還只是“童”。 姜梨看著姬蘅,算起來,若是加上上一世的年紀,姬蘅和她自己,也算年紀相仿。但這人在這樣年輕的時候,并不單單只像個年輕人,他仿佛有無數秘密,每一個秘密都很是沉重。當他自己習慣了這種秘密的時候,在看別人的時候,世上許多旁人看來無法接受的事實,對他來說也就不怎么重要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姜梨道:“誰知道?也許吧,到了那一日,也許我的決定也出乎國公爺的意料,不是么?但我得先活到那一日。” 說起生死,女孩子似乎一點兒也不介意,但這種不介意,又不是因為離得太遙遠而產生的滿不在乎,而是明白了,透徹了,看懂了之后的不在意。她不覺得自己會活的很長,但也不害怕自己活不長。 姬蘅有趣的看著她。姜梨是個有秘密的姑娘,看她所做的事,不像是個輕言放棄的人,像是在夾縫里瘋狂求生的野草,兇悍而富有生命力。但當她說要放棄自己性命的時候,也灑脫的云淡風輕。就像她的一生,走到這世上,只為了辦一件事情。為了這件事情,她努力活著,一旦這件事辦完以后,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包括她自己的命。 “這出戲很長,”姬蘅輕笑著道:“要是你不在了,我會很可惜。” “是么?”姜梨偏過頭看她,兩只腳在裙子底下輕輕晃動,像是無憂無慮的少女,她也笑道:“能讓國公爺覺得可惜,也是我的榮幸了。如果國公爺能入戲,你我唱同一出戲,也許這出戲的結局,能更皆大歡喜。” 姬蘅漂亮的長眸一瞇:“小家伙,你怎么老是想拉我入局,我說過了,我不入戲。” 是啊,他不入戲,因為天下最大的一出戲,就是他在背后cao縱。就連金鑾殿上的那位九五之尊,也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局勢詭譎,各方勢力,浮浮沉沉,爭權奪利,可最后兜兜轉轉,卻不知是為誰做了嫁衣裳? “我想要站在國公爺這一邊。至少不與國公爺為敵。”她難得的顯現出乖巧。 身在姜家,北燕的文臣之首,這一次朝廷動蕩,姜家必須要站隊。自古以來都是如此,站對了自然可以飛黃騰達蔭蔽子孫,要是站錯了,誰也料不到是個什么后果。成王敗寇,也沒什么后悔的,都是自己選擇的路。 且不說成王是永寧的meimei,單單從可能性來看,姜梨也愿意選一個看起來不會輸的。姬蘅的狠,不動聲色,讓人覺得可怕。 這樣的人,很大可能是最后的贏家。 她早已轉換了策略,不會硬碰硬,既然做不到相安無事,那就表明態度,早早的開始站隊吧。 不管姬蘅同不同意,能唬一唬對手們,也是件好事。 姬蘅笑盈盈看著她,像是洞悉了她所有企圖,拂掉落到袖子上的一朵雪花,道:“其實你不必裝乖巧的,阿貍。” ------題外話------ 國公爺暗搓搓的撩妹~ ☆、第 121 章 動身 “其實你不必裝乖巧的,阿貍。”他道。 姜梨有些迷惑的看向姬蘅,他的語氣太過熟稔,她能很清楚地聽出來,他喚的是“阿貍”,而不是“阿梨”。 也許是一開始,他就看穿了她,正如她看穿了他一樣。 姜梨聳了聳肩:“習慣了。” 前生的她,是真真正正的乖巧,雖然沒能換來什么好結果,反而落得一身血淚,還連累家人。如今的她,更謹慎小心,于是扮起乖巧來也就更加得心應手,深入骨髓。 姬蘅總是說入戲入戲,她又何嘗不是戲子?面上涂抹著油彩,掩藏自己的心思,臺上百轉千回,手下殺氣騰騰。 姬蘅看了她一會兒,道:“你回去吧。”他把傘遞給姜梨,仿佛一心為姜梨著想的多情公子,舍不得心上人受一點寒涼。 姜梨怔了怔,接過他手上的傘,從石頭上站了起來,巧笑嫣然道:“那就多謝國公爺了。” “不必謝。”姬蘅道:“維護我自己的東西,應當的。” “你這么說,”姜梨沉吟了一下,“讓我有種自己背后有座大靠山的感覺,很想放手一搏,去毫無顧忌的惹麻煩。” “你惹的麻煩難道還少了?”姬蘅渾不在意,“有沒有靠山都一樣兇悍。” “也是。”姜梨點頭,“我走啦。”她見那素白的傘面底,還有一朵線繡的牡丹,淡淡的,倘若不認真看,幾乎看不出來,卻也是姬蘅慣來喜歡的模樣。 她持著傘,和桐兒白雪回屋去了。 姬蘅并沒有馬上離開。 他就站在池塘邊上,不知是不是錯覺,天上的雪,微微變大了些。風斜斜的刮起來,雪粒從水面上飄過去,白白的晶瑩的一點,很快消失不見。 文紀靜靜的站在姬蘅身后,輕聲問道:“大人,為何要幫助姜二小姐?” 文紀自打十歲起跟著姬蘅,同姬蘅已經有十幾年主仆之誼,姬蘅是個孤獨的人,旁人畏他,懼他,算計他,陷害他,不敢輕易問他“為什么”。文紀敢。 姬蘅道:“把性命交給別人,人生永遠懸掛在刀尖上,還能笑得出來。”他的聲音含笑,卻又似帶著空曠的寂寥,“文紀,你不覺得,和我很像嗎?” 不同的是,他墮入深淵,從黑暗中開出花朵,而姜梨卻在荊棘中劈開一條血路,企圖從樹林的漏縫里抓到一丁點微末的陽光。 她走上了一條與他截然不同的路,所以他對她動了惻隱之心。就像是他府里花園中,生長的那些珍奇花朵,起于艱難萬險之地,拼命往上爬,如果不精心呵護,就會曇花一現,迅速枯萎,永遠從世上消失。 世上奇花多少,姜梨只有一個。 她于亂局中一次次攪亂了他的計劃,雖然無傷大雅,卻讓他發現了這朵兇悍的,與眾不同的食人花朵。姬蘅能看得出來她的虛與委蛇,看得出來她的利用,也看得出來她偶爾的真切與哀傷。 他想要將這株看似溫順卻兇悍的植物放進燕京這座花圃里,廝殺之后,還剩幾何。 他們在逢場作戲中狹路相逢,在棋布錯峙之中撕下彼此面具,虛偽又真誠,于利用之中,又存了一絲惺惺相惜的真心。 真好。 人生短短幾十載,還能遇到這樣一個和自己十分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人,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