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 夏日綿長,眼看著快要入秋,卻仿佛仍舊沒有一點清涼秋意要到來似的,日頭熱烈烈的延續下去,花園里的花都被曬得蔫巴巴的。 所以遲來的雨水總是格外受喜愛。 夜里下過雨,早晨起來也沒停,只是由瓢潑大雨轉為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水順著房檐滴落成細密珠簾,滴滴答答打在院子里的青石磚上,將青石磚洗的格外干凈,像是古樸的翠石,似乎還能聞到泥土的芬芳。 桐兒端著早膳進來,見姜梨還沒醒,有些意外,往日里姜梨醒的挺早,姜梨沒有起懶的習慣,桐兒每次端早膳的時候,姜梨自個兒都梳洗完畢了。 “姑娘。”桐兒輕聲呼喚道。 塌上,姜梨從睡夢中猛地睜開眼睛,見是桐兒,遲疑了一刻,方是才明白眼下是什么時候。她坐起身,按著額頭,桐兒見姜梨額上全是冷汗,怔了怔,連忙找帕子來為姜梨細細擦干了,道:“姑娘這是夢魘著了么,流了許多汗。” 白雪也正從外面走進來,聞言就走到窗前,將幾扇窗推開,外面的涼風一下子吹進來,屋里不如之前悶熱,姜梨好似也清醒了許多。 她道:“做了個夢。” “原是噩夢,”白雪道:“不打緊,我們鄉下那邊有個說法,但凡做了噩夢,心里不舒服,便到太陽底下曬一曬就沒事了。姑娘要是覺得害怕,咱們去曬太陽——” “你說什么胡話,”不等白雪說完,桐兒就打斷了她的話,“外面眼下正下著雨,哪來的太陽?” 白雪這才回過神,道:“哦,那再等幾日曬。” 桐兒問姜梨:“姑娘夢見了什么,這樣害怕?” 雖然姜梨極力掩飾,但目光里的恐懼和惶然還是泄露了幾分。她平日里總是微笑著做事,好似沒什么事能煩惱到她,因此一旦失態,就顯得格外明顯。 “沒什么,”姜梨斂下眸中情緒,道:“只是夢見了一個故人。” 昨夜里,她又夢見了薛昭。 和上次馬場校驗夢見的薛昭不同,這一回,姜梨瞧見薛昭被關在一個大牢一樣的地方,那地方有許多人把守,人人都生的兇神惡煞。薛昭滿身是血,被倒吊在一間牢房中,姜梨想要靠近他,卻被鐵柵欄隔開。而她呼喚著薛昭的名字,薛昭卻沒有動彈一下,生死不知。 緊接著,不知從哪里來的人開始對薛昭用刑,他們用燒紅了的烙鐵在薛昭身上燙,還用摻了辣椒的鹽水澆灌。薛昭開始大叫,姜梨痛苦極了,可她卻無法觸碰到薛昭。 直到桐兒將她喚醒,姜梨才曉得自己是做了個夢。 她心里忍不住有些惶惶,她為何會夢到薛昭。傳言死去的親人會在夜里對家人入夢,可薛昭為何要在夢里讓自己看到那些?那是什么地方,是地獄不成?可薛昭這樣的少年,從未做過半分壞事,赤誠熱烈,為人正直勇敢,無論如何都不該下地獄? 而望著薛昭自己無能為力的感覺,真是比殺了她還要痛苦。 雖然只是一個夢,姜梨卻難以釋懷,加之今日天氣又陰雨綿綿,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影響,姜梨什么話都不想說,很是沉默。 姜梨的沉默被芳菲苑的丫鬟們看在眼里,桐兒和白雪也不知道為什么,不過瞧見姜梨并不想被人打擾的模樣,大家也就各自默默地做事。 下午時候,姜老夫人身邊的翡翠來了芳菲苑一趟,說讓姜梨去晚鳳堂,姜老夫人有要事交代。 姜梨應過之后,回到屋里換衣裳,趁這個間隙,白雪問:“不知老夫人找姑娘過去做什么。” “這還用問,”桐兒一邊給姜梨套上外裳,一邊道:“當然是為了宮宴的事了。明日就是宮宴,咱們姑娘不僅得去,還得接受陛下的授禮,這么大的榮耀,老夫人肯定會細細叮囑姑娘,免得出什么差錯。不過,”桐兒小聲哼哼道:“自打跟姑娘回京開始,我就沒見過姑娘出什么差錯,不如擔心三小姐他們自己吧……” 桐兒這性子也是帶著幾分不遜,許是在山野里養久了,這話落在姜梨耳中,令姜梨忍不住失笑,一早開始的陰霾也因此散了一些。 見姜梨總算是笑了,桐兒和白雪也松了口氣,只聽姜梨道:“是了,老夫人叫我過去定然是因為宮宴一事,現在就過去吧。” 此刻的晚鳳堂里,除了姜梨以外,大房,二房,三房的女眷們都到齊了。 姜元柏是當朝首輔,姜元平是三品通政,姜元興雖然只是個校書,但因為有這樣兩位兄長,也能去宮宴沾光。宮宴是大事,代表著姜家的臉面,姜老夫人自然要叮囑一些事宜。 這些事宜大約也都說的差不多了,年年都是如此,因著今年姜梨也要同去,所以還會格外再與姜梨囑咐一遍。 在等著姜梨來的間隙,盧氏許是覺得乏味,便問季淑然道:“大嫂,聽聞幼瑤和周世子的親事時間已經定了下來?” 此話一出,屋里幾人神色各異。 姜老夫人并無神情波動,三房幾人卻是滿臉詫異,顯然是第一次聽說。 季淑然笑的溫柔:“弟妹的消息倒是很靈,不錯,前些日子和寧遠侯夫人商量了一下,侯夫人以為幼瑤已經及笄,可以早些成親,明年冬日就最好了。” 明年冬日,姜幼瑤就快十六了。 姜幼瑤聞言,臉上立刻飛起兩朵嫣紅。只是因為她和周彥邦的親事大家都知道,是以不必避諱什么,她也只是很嬌羞的低下頭,沒有說話。 姜玉娥卻很是震驚,她一早就知道姜幼瑤和周彥邦的親事遲早要成,可沒想到竟然這么快。周彥邦是寧遠侯世子,寧遠侯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日后整個寧遠侯府都是他的。姜幼瑤嫁過去就能管家,就能當侯夫人。況且寧遠侯世子周彥邦是燕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博學多才,又性情溫和,姜幼瑤出嫁后的日子也定會很好過。 姜幼瑤嫁得良人,姜玉娥忍不住想到了自己,自己的父親只是個校書,論官階別提有多卑微了。在姜家又是庶子,和大伯二叔都不甚親近,雖然自己努力討好季淑然,可季淑然在自己的親事上必然也不會過多盡心。能幫得上自己的人寥寥無幾,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像姜幼瑤那樣嫁給這么一位如意郎君。 見他思己,姜幼瑤想到自己未來的命運,不由得在心里長吁短嘆,又是哀怨又是不甘。 盧氏笑道:“幼瑤可真是好福氣,那周世子可是燕京城人人都想嫁的人家。不過大嫂,”她很關切的問:“可別忘了梨兒也是咱們姜家的人,梨兒還是jiejie,梨兒的親事都還沒定,幼瑤的親事就先定了下來,也未免有些招人閑話吧。” 這話就有些微妙了,誰都知道姜幼瑤的親事本來可是屬于姜梨的,姜幼瑤這不僅是鳩占鵲巢,還要奪人先機。 姜老夫人微微闔上眼,對兩個兒媳的明爭暗斗充耳不聞,眼前的一幕早已很是熟悉。季淑然外表溫柔卻手腕強硬,盧氏愛慕虛榮又爭強好勝,兩個人湊在一起,磕絆少不了,到底只是無傷大雅的小打小鬧,只要不影響大局就好了。 “多謝弟妹關心。”季淑然仿佛沒有聽到盧氏話里的嘲諷,和和氣氣的回道:“梨兒的親事老爺也在讓我留意,我也掛在心上的。梨兒這年紀,也理應到了該說親的年紀,只是如今還無人來提親,我也沒瞧見更好的,不舍得將梨兒匆匆忙忙的嫁出去,弟妹若是有了好的人選,煩請告訴我一聲。我讓老爺過目,掌掌眼,畢竟梨兒的終生大事,我也不敢輕易做主,還得母親和老爺看過才是。” 季淑然輕巧避過了姜幼瑤奪人親事的話,又不著痕跡的將姜梨貶了一下,都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可姜梨回到燕京城這么久,可從沒有人上門來給姜梨提親,人家瞧不上姜梨,姜家也不可能主動將女兒送過去。后頭又把姜梨的親事全推到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身上,自己摘了個一干二凈。 不巧,姜梨剛走到晚鳳堂門口就聽到了季淑然這么一番話,忍不住笑了。 桐兒氣的頭上直冒青煙,見姜梨還笑,有些不解,季淑然都這么說她了,姜梨非但不生氣,還笑,這有什么好笑的? 姜梨一腳跨進晚鳳堂,道了一聲:“老夫人。” 姜老夫人眸光一暗,姜梨如今叫的她還是“老夫人”,而不是“祖母”,她好像刻意在劃開和自己的關系,或者說,和姜家的關系。姜老夫人當然瞧得出來不能把如今的姜梨和當初的姜二小姐當作一人看,姜梨變了許多,只是,姜老夫人也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盧氏幸災樂禍的別開眼,想著姜梨聽到了季淑然方才那一番話,必然要回敬幾句,讓季淑然不痛快,她總是樂見其成。 但姜梨仿佛沒有聽到季淑然剛才的詆毀一般,叫過老夫人后,又一一給她們行了禮,絲毫沒有提一句季淑然的不是。 姜玉娥瞧著姜梨新換的撒花百褶裙——姜老夫人在校驗后送給姜梨的獎賞,妒忌的眼睛都要紅了。 姜幼瑤則是盯著姜梨,想到之前從丫鬟嘴里聽到的,周彥邦要解除和自己的婚約找姜梨,更是忍不住眼中的怨毒。 姜梨從容的站著,對她們的目光視若無睹。 她根本不在乎。 ==================]] ☆ 第 78 章、第七十八章 進宮 “梨丫頭,明日你要跟我們一起進宮。”姜老夫人開口道:“差什么,需要什么,就告訴你母親,你母親會為你準備好。” 姜梨頷首稱是。 “這是你回燕京城第一次進宮,切莫壞了規矩,不懂的只管問,介時不知道怎么做,就跟著幼瑤丫頭那樣做。”姜老夫人細細囑咐,“衣裳首飾都給你準備好了,明日你代表的是姜家的臉面,我相信你能做的很好。” 姜老夫人竟然破天荒的夸了她一遭,姜梨微笑著點頭,并未表現出十分激動地模樣。 她這樣,落在一邊的姜玉娥心中就十分不是滋味,姜玉娥是眼看著姜梨回府后,地位一點一點的提高。從來都是恨人有笑人無,姜梨過的好,看在姜玉娥眼里就十分刺眼,恨不得姜梨一夜跌進地獄,過得比自己還要潦倒才令人稱快。 “梨丫頭可真厲害,這回是要陛下親自授禮的,咱們府中的小輩,可就梨丫頭一個人做到了。”盧氏笑盈盈道:“聽聞今年國子監的魁首是葉世杰,葉世杰是襄陽葉家的人,要說起來,和咱們姜家也是沾點親故的,他還是姜梨的表哥呢。” 葉珍珍去世多年,姜家也和葉珍珍的娘家沒有來往,這時候盧氏提起葉世杰,自然是為了堵季淑然的心。要知道季淑然的娘家侄兒,在國子監紅榜連榜都沒上,更別提魁首了。 姜梨聽到盧氏提起葉世杰,心中就是微微一嘆,她并不希望把葉家也牽涉到姜家這趟渾水里來。葉家在襄陽,日后她要回襄陽祭拜薛懷遠,還得依仗葉家。把葉家和姜家牽扯到一起,對葉家來說未必是什么好事。 她希望葉家干干凈凈的。 季淑然笑著看向姜梨:“是了,我也以為梨兒應當和葉家少爺多走動走動,雖然珍珍jiejie已經去了,但兩家到底是姻親。若是葉家少爺進了仕途,日后咱們家老爺也能幫襯一下,都是自家人,幫襯自家人總比幫襯外人來得好。” 姜梨聞言,目光微動。 季淑然這番話,說的可謂是十分真誠了。但季淑然真的會有這么好心,甚至會讓姜元柏幫襯葉世杰?這絕不可能,季淑然只會讓人暗中打壓葉世杰。倒不是姜梨故意將人心想的陰暗,而是在姜府里呆了這么些日子,季淑然是個什么樣的人,她心知肚明。 此番周彥邦甚至還提出和姜幼瑤解除婚約,與自己在一起,種種件件,季淑然母女不恨毒了自己才怪。 不過到現在為止,季淑然母女都很安靜,沒有作妖。 姜梨想到這里,就往季淑然看去。 季淑然笑的賢淑,仿佛真是一個慈愛的母親,只是姜梨覺得她的目光更像是一條盤旋在樹枝上的毒蟒,正瞇著眼睛,慢條斯理的打量自己的獵物,發出陰慘慘的笑意,尖牙還淬著毒汁。 她在算計什么。 姜梨的目光,又落在姜幼瑤身上。 姜幼瑤到底年紀小些,不如季淑然表情天衣無縫,她也極力想要表現出旁若無人的微笑,只是到底掩飾不了眼里對姜梨的恨意,還有一絲不知為何而起的興奮。 那種目光黏黏膩膩的,讓姜梨似曾相識,但這轉瞬之間,姜梨并不清楚是在何時看過。但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這種目光讓她十分不舒服,脊背發涼,讓她一瞬間就警醒起來。 楊氏在姜家沒有多說話的分量,只一雙精明的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一會兒瞧瞧姜梨,一會兒瞧瞧季淑然。 姜老夫人沒多說什么,又對姜梨講了些進宮的事宜。其實這些姜梨早就曉得,當初她也是作為沈玉容的家眷跟著進過宮的。而姜家作為朝廷命官,規矩反而要輕松許多。 待姜老夫人一一交代完之后,已經過去了很久。想著還得回去準備,大家就從晚鳳堂各自散去。 姜梨出了晚鳳堂門口,就往自己院子里走去。芳菲苑在姜府的角落,和姜幼瑤幾人的院子都不在一個方向,自然不必同行。 只是沒想到才走了一小段,身后就有人喚她:“二姐。” 轉頭一看,卻是姜玉娥和姜玉燕姐妹二人。 對于這二人,姜玉燕是個不吭聲的,姜玉娥卻對姜梨從來沒什么好臉色。一看到姜玉娥,姜梨就曉得對方又在盤算什么。 “二姐,你走的這么快,我都快追不上了。”姜玉娥親親熱熱的開口。 姜梨站在原地,連虛與委蛇都不愿,只客氣的道:“五妹有什么事?” 姜玉娥沒想到姜梨會連面子都不屑于裝一裝,臉上有些掛不住,不過片刻,她又很快調整過來,笑道:“今兒個在晚鳳堂,二姐還沒過來,聽說了一件事。”說到此處,姜玉娥特意頓了頓,才道:“是三姐的親事,大伯母說,三姐和周世子的親事已經定了下來,就在明年冬末開春。我想二姐也許不知道這件事,才特意過來告訴二姐一聲。” 就為了這事? 桐兒有些生氣,姜梨微微一笑,道:“多謝五妹告知,我知道了。” 似乎對姜梨平淡的語氣有些不滿,姜玉娥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番姜梨的臉色,見姜梨并沒有痛苦失落的神情,就道:“其實當初二姐和周世子的親事也是很好的一樁姻緣,若是二姐沒有出事,如今嫁進寧遠侯府的就是二姐了。周世子可是整個燕京城里數一數二的良配,眼下三姐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嫁進周家,二姐比三姐還要年長,親事卻沒有著落,我打心底為二姐鳴不平。” 姜玉燕有些惶恐的看了一眼姜梨,想制止姜玉娥的話,最終只是伸手扯了扯姜玉娥的衣角,什么話都沒說。 姜梨沒有急著回答姜玉娥的話,只是盯著姜玉娥細細看了一遍,嘴角含笑。她的笑容溫柔澄澈,沒有包含任何一位在里面,卻無端的看的姜玉娥有些發慌。 為了沖破這種壓迫感,姜玉娥問姜梨:“二姐盯著我看做什么?” “沒什么。”姜梨云淡風輕的道:“只是覺得五妹如此為我憂心,心里有些感動,只是……”她淡淡道:“五妹的這份用心,不知母親和三妹知否?” 姜玉娥臉色一下子變了。 她急于過來戳姜梨的心窩子,卻不知那句“為二姐鳴不平”落在季淑然母女耳中,又會是怎么一番情景。 姜玉娥勉強笑道:“這是我與二姐的貼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