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他覺得怪異,卻又說不出哪里怪。他滿腔情緒說不出口,他低下頭看到妝臺前的碗,便道:“明雪餓了?是我糊涂了,這就去給你做飯……” 他轉頭往外走去,然走了兩步,他的腳步就停住了。 江唯言面容繃起,他手垂在身子兩側,他站姿挺拔,卻仿若有沉重大山在上壓著他。他殺手出身,他對外界本是很警醒,當他察覺不對勁,當他腦中一直想著那不對勁,一個猜測,在他腦中成型,呼嘯而出——江唯言僵硬地側過肩,看向妝臺前恬靜垂坐的女郎。 他啞聲問:“好久不見……是多久不見了?” 李明雪靜靜地看著他。 她輕聲:“十二年不見了,江大哥。” 海嘯呼卷,撲天駭浪,一同嚎嘯著沖向江唯言。這滾滾潮意,讓青年面色蒼白,往后跌撞退了一步。 他聽李明雪道:“我印象中,上一次見到江大哥,還是我七歲那年撿到江大哥的時候。然后我陷入一個混沌夢境,渾渾噩噩,好幾次想清醒,卻醒不來。我再次睜開眼,已經過了十二年了。十二年不省人事,不通俗物,被人厭棄,被人唾罵。幸得江大哥一直相護,護我到今日,才有我再次醒來的機會。” 江唯言良久無言。 他慢慢說:“你……記得,這些年的事情?” 李明雪說:“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想來是我剛剛醒來,記憶還沒有完全恢復的緣故,過兩日便好了。” 她站了起來,扶著妝臺,慢慢走到江唯言面前。江唯言眼神僵硬空白地看著她,繃著臉不說話。李明雪娉娉裊裊走出來,她走來的模樣,眼中的神色,確實已經和之前那個懵懂不知的女孩兒不一樣了。她剛剛醒來,也用一種新奇的眼神打量周圍,這種打量,卻不再是那看不懂,永遠的看不懂。 李明雪走到了江唯言面前,俯下身向他行大禮。她要跪下,被青年一手按住。 李明雪抬頭,看江唯言低聲:“不用謝我……當年是你救我。我理應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李明雪聲音溫柔:“是,江大哥心中是很善良的,只是旁人不知罷了。” 江唯言怔怔看著她。 一切都已改變。 他心中又歡喜,又失落。他陪伴了十二年的女孩,好像一瞬間消失。可她又從未消失,她還是李明雪,還是眼前的這個女郎。但是又不一樣了。以前的李明雪不能離開他,她離開他會活不下去,他確信她只能和自己在一起。而今不一樣了,當李明雪醒來,當她發現自己的齷齪心思…… 李明雪看著他:“我醒來后,想過是否繼續假扮癡傻孩兒,好瞞過你。但你我相伴這么多年,要瞞你實在不容易。” 江唯言怔然:“你為何要瞞我?” 李明雪笑一下,她笑起來時,眼中仍有幾分純然無辜的痕跡。她聲音緩慢道:“我想江大哥總在瞻前顧后,左右搖擺。好不容易鼓起一次勇氣,我若是換了個人,江大哥這口氣,不知道又得消磨到什么時候去了。” 江唯言瞠然。 看她牽著他走回妝鏡前坐下,撐著腮幫,恬靜一笑。李明雪目光中蕩著潺潺水意:“我記得江大哥是想跟我說什么的。這么多年了……從我七歲,到我十九歲。從大魏北冥,到夏國統萬。從我癡傻不知事,到我被擄入王府鞭打加身——我也想知道,江大哥那時候,到底想跟我說什么。” “我看你總是這樣。怕我不是那個人了,覺我已經不一樣了。才起的心事,又要咽回去。我思來想去,到底是維持你的心意好,還是按照我想要的樣子來。” “江大哥,我想要長大……已經想了整整十二年了。我已經受夠了那種日子,懵懂,迷茫,不解。永遠的不知所措,永遠的聽不懂,永遠的被欺負!” 她垂下眼,雙肩顫顫、手指發抖:“而你——你想說什么呢?!” 那些年……這些年……她眼睜睜地看著,一一走過,又一一放下。 江唯言呼吸滯住。 聽少女無辜地問他:“你到底要說什么給我聽?說出來呀。” 那溫柔,那純粹。她的面容在面前變得模糊,時光在中間穿梭。一時回到過去,一時落在眼下。清風香氣拂面,窗外雪意瑩瑩。女郎靠著他,如誘惑般,問他——你到底要跟我說什么。你應該跟我說什么。你埋了這么久的心事,到底是什么。 說出來吧。 江唯言,你應該說出來了。 再不說,也許再沒有這個機會了。 江唯言看到女郎眼中的淚光,在這一瞬,她又與自己記憶中的李明雪相重合。心滿意足,到底意難平……而意難平啊! 青年忽地伸手,將女郎放在膝蓋上的手握在手中。他另一手抬起,粗糙的指腹撫摸她的面頰。女郎仰臉,并未躲避。 他抬目,與面前目中噙淚的女郎對望。他望著她,如望著自己這么多年的時光。風刀霜劍,千里冰封,萬里雪寒。如置黑暗,如升仙臺。 他低頭近乎垂淚,屈服于自己的內心,幾多悲涼,幾多坦然:“我……心中甚是愛慕你,明雪。” 話音一落,他被女郎緊緊抱住。哽咽聲涼,初春水漾。 作者有話要說: 就剩最后一章收尾了! ☆、第151章 1.1.1 涼國國都姑臧, 乃前楚張氏所建政權。四五年前涼國與魏國開戰, 后因糧草不足、朝廷內訌等緣故, 涼國不得不接受夏國提議的三國和解結盟之約。三年來,夏國有派一位皇子在涼國做質子, 涼國只一味不理。涼國皇帝忙著鞏固國內政權, 年底眼看魏國和夏國打仗打得熱鬧;涼國皇帝隔岸觀火, 看得幸災樂禍, 只希望魏國去尋夏國的麻煩,別惦記上自己。 時入二月初, 夏國國都統萬被破,夏國政權回到赫連平手中。有魏天子支持, 赫連平這個夏國皇帝的繼任, 比被他所囚終生的兄長赫連喬好了很多。坐穩皇帝寶座后,赫連平頗識抬舉,立刻要將在夏國多年為質的公主送回魏國。雙方現今在河西結盟, 據說魏天子親至結約。旁觀的涼國皇帝雖覺不妥,然朝臣告訴他, 送去為質的魏國公主是魏天子的唯一胞妹, 魏皇室宗親因不設后宮制,后輩子嗣頗多凋零,這位健在的公主在魏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涼國皇帝與朝臣嘲笑了一番魏國皇室祖傳的深情毛病——身為天子,如此不重子嗣,不就是在等著滅國呢?照魏天子這種作法, 魏國遲早要無帝繼承皇位。 涼國就等著魏國自取滅亡好了。 魏國也許會因子嗣不繁問題遲早滅國,然絕不是現在。涼國皇帝觀望魏夏之戰,卻不知魏天子留在河西不走,一是為了跟夏國重新訂立盟約,迎回本國公主;二是魏天子直接打算戰火轉個方向,在涼國皇帝不防備的時候,跟涼國開火。 數年之恥,李玉一日未曾忘。今日乃是算總賬之時。 涼國國都姑臧不知河西現今的步兵是針對自己,姑臧一貫的繁華熱鬧,過往西域客商往來不絕,樓臺歌女日夜彈唱。姑臧一派有前楚漢人之風,一派又吸取西域活潑民風,姑臧往來客人裝扮各異,口音各異,成為這里獨特的風景。 在這般熱鬧的國都中,一家酒肆的轉讓,顯得那般平平無奇。 這家酒肆在姑臧建了五年之久,轉賣各國名酒,乃是酒rou之徒的好去處。如今酒肆關了,新轉讓的老板要重新裝修,只有這些酒徒們心中最是掃興。他們晃悠著過來看,見酒肆前停著數量馬車牛車,車上裝運著貨物,小廝們來往搬運東西,結束后再戀戀不舍地從坐在馬車車轅上的青年手中取得自身賣身契,含淚不舍地離去。 青年盤腿坐在最前方的馬車口,腰間掛著一酒壺,手里捏著數張紙。他衣袍長袖寬松,容貌俊朗多情,笑瞇瞇地盤坐,送張紙出去,就閑閑喝一口酒。大漠風沙多年,沒讓他皮膚變得黝黑,倒多了許多英朗氣。有路過的娘子們不停回頭打量,心有如揣著只兔子,想這般好看的郎君,也不知有家室了沒? 過路的遺憾酒徒們看多了這種情況,掃興離開時,跟這位郎君打個招呼,回頭就對接口面紅耳赤停住步子舍不得走的女子們揮揮手:“走吧走吧,白老板家里是有老板娘的。” 女子們腳若粘在地上不肯走,心中喜滋滋想:原來這么好看的郎君姓白。 再遺憾想:原是有家室?且看看他家室如何?若是不如何,自己便可…… 眾人皆這般想,便皆是一動不動地圍觀這酒肆如何關門大吉,如何轉讓給旁的人。到最后一個小廝也抹著眼淚離開,酒肆的所有門窗都被關上,門口才走出一綠衫輕薄的女郎。那女郎身形窈窕似綠水柔婉,云鬢以玉簪相托,烏黑濃密;眉眼清麗,容貌稱不上絕色,卻也明婉動人。最佳的是她削肩窄腰,款款行來氣質絕佳,便非一般女子可比了。 眾女失望地地低下了眼睛,郎君們的眼睛卻又亮起了!涼國這邊不興梳發,還真不能從發髻上判斷女郎是否婚嫁。且看這女郎長發垂至纖腰,烏青束約,何等多嬌。 楊嬰站在門外仰頭,感慨地看著自己經營了數年的酒肆于今日徹底關門。她和林白在姑臧的事情已經做完,天子李玉讓人來信,說準備打仗了,他二人在此無用武之地,自然要離開姑臧了。隨信送來的,還有對楊嬰的赦免書,她楊家的罪行,在她這么多年不停地表忠心后,終得赦免。日后,她便是自由身,再不用身不由己了。 一叢黃色花沿著墻爬出,在初春日光下露出一點花苞。 她身后傳來郎君清爽的聲音:“咦,這花又開了?還以為今年看不到了呢。” 楊嬰慢悠悠:“對呀,又和你一起看花了。”她回頭,目光對上靠坐在馬車門口直起腰身的落拓青年,眼中噙笑,“沒想到我居然還和你混在一起。” 林白嘖一聲,他抬頭看天:“戴罪之女,是我收留你好么?”他停頓一下,揚了下手,始終眼睛不看楊嬰,本人卻鉆入了馬車中,“上車上車,再晚些就出不了城了。” 眾人以為他說的是城門關的事情,雖疑惑天色還早,城門怎么就會關呢,這郎君也太杞人憂天了,然下一刻他們的注意力就被轉移。因看到那妙齡女郎走到車前,與車夫吩咐一二后,本想走向后邊馬車,卻被她挨著的那輛馬車中伸出的一只手拉上了車。 車門一關,阻隔了眾人觀望的視線。 而眾人好生失望:果然,郎才配女貌。那二人果然坐在同一車中。 馬車轔轔出行,眾紛紛讓路。 馬車晃動,車中,楊嬰粉面微紅,看百無聊賴趴在小幾上發呆的林白,嗔笑道:“看,你又胡鬧,讓人多想了。” 林白抬眼睛看她,他仍是一貫的倜儻風流貌,即便不笑,眼中也帶著三分笑意。今日更因無聊等人時喝多了酒,郎君雙目染紅,他趴在案上,慢悠悠問:“我是不是胡鬧,你心里沒點數嗎?” 楊嬰垂眼看他。 漸漸的,她也伏下肩,趴在案上,與他對望,笑瞇瞇道:“有數。” 兩人趴在那里對望,望著望著,林白噗嗤一樂,抬手:“過來!” 楊嬰素來不矯情,他話一落,她便于搖晃車中站起,晃悠悠地扶著案,走向林白那邊。走到半途,被林白伸長手臂攬住,摟抱入了懷中。她手按在青年肩上,被青年抬起下巴,偷了個香吻。 一吻之后,兩人面上皆燥紅。 良久不語。 青年男女于車中靜靜擁抱,依偎著彼此。這幾年,不知旁人如何過客,他二人身在異國他鄉,一直彼此護持。本有三分情意,在常年相處中,烈火遇干柴,更是情深七分。若非楊嬰和林白二人身份都特殊,兩人恐一拍而就,早已搭伙成親了。多年相處,少有口角。當旁人生生死死地折騰時,他二人在姑臧,反是最平安的。 楊嬰輕聲問:“我如今已是自由之身,不用東躲西藏。日后我們去哪里好?” 林白沉吟一下:“那倒也不急。” 楊嬰:“嗯?” 他眼睛盯著美人:“先回北冥,然后給洛陽天子去信。” 楊嬰心中一動,有猜測呼嘯而出。 林白與她額頭相抵,輕喃道:“我想娶你……我該娶你啦。” 楊嬰怔怔看他,目中忽熱。她想人事冷暖,自楊家出事,兜兜轉轉這么多年,身邊只林白始終信她,信她不會叛國,信她心向大魏。她倒并非真那般無私,她的道德真沒那般高。昔年她為了自己脫身,供出大哥,后為了討好大魏天子,透露涼國信息……因利所導,非她光明磊落。 真正光明磊落的,是林白。 若非他一直相信她,一直陪著她,一直照顧她……哪有今日的楊嬰呢。 這樣好的郎君,遇到了就要抓住,錯過了會一世后悔。 楊嬰鄭重地將手搭在青年腕上,道:“好,我們回北冥!” 春城始三月,無處不飛花。 此時的統萬,赫連平初初登基,其他事可以后押,與魏天子的結盟,被赫連平放在首位。他從李皎口中得知李玉此時要對涼國出兵,心中一寒,想涼國現今最無防備,以為夏國和魏國打得不可開交,可想而知,若在此時和涼國開戰,涼國國內何等的措手不及。心中如此想,面上,赫連平反而要積極地加一腳,派出兵隊,助魏國攻打涼國。 這在當年的結盟中,也是兩國私下談好的條件。 為此,赫連平數次去公主府上拜訪李皎,想從李皎這里得到安慰,李玉真的只是想跟涼國發兵,并沒有其他想法。赫連平要保證自己這個皇位再無變故,李玉不會再對他藏一手,如對付涼國一樣算計夏國。 李皎只能跟赫連平分析自己兄長現今和夏國無仇,兩國和平,暫時不會有戰事,而未來幾十年到幾百年,她一個公主哪里保證得了?天子喜怒難定,李皎不愿去猜。這時候,赫連平動了個小心思,心想:李玉心思難測,但下一代魏國天子,說不得是李皎的兒子呦呦? 他早就聽聞李玉子嗣不興,魏國有關于儲君的各種不靠譜傳聞。 如此一想,赫連平再面對小豆丁呦呦時,就和顏悅色了很多。 郁呦呦無精打采,沒注意到赫連平叔叔近日來對他的殷勤。陰北大戰后,他阿父就病了,阿母自去照顧他阿父。郁明這一病病得極重,高燒連日,昏迷暈沉,李皎衣不解帶地照顧郁明,到回到統萬,病了兩個月的郁明才有了精神。而為了繼續照料郁明,李皎做主,先不回魏國了,等在統萬給郁明養好身體再說。 郁鹿小朋友聽說他舅舅帶了小meimei在河西,伸長脖子等候他,已經等了兩月。連翁主李明雪和扈從江唯言都起身返回魏國了,他還跟那桐姑姑一起待在夏國國都統萬。郁鹿望眼欲穿,常年不回大魏,他也頗為想念。然他經過陰北一事后,學到了教訓,再不敢隨便離家出走。 郁鹿心情低落,始終覺得阿父病得這么重,起因就是他亂跑。若是他沒有離家出走,乖乖待在阿母身邊,說不得什么事都沒有了。 郁鹿以為上天給自己的懲罰,就是心靈愧疚。他已經愧疚了很久,自覺反省得差不多。誰知回到了統萬,他父親身體好一些了,人清醒了,他阿母騰出了手,就把目光放到了他身上。 李皎一邊陪郁明養病,一邊騰出手來教導郁鹿讀書。這次她不光教導郁鹿讀書,還趁著那桐在,讓那桐教郁鹿習武。經歷大難,郁鹿也是愿意習武的。只是聽說習武很苦,他小臉先揉成了rou包子,怯生生去那桐那里報道。 那桐捏了捏郁鹿小朋友的筋骨,說他筋骨未長成,不宜過早習武。郁鹿還沒來得及驚喜,便被那桐扔了幾大本口訣,讓他先去背口訣。郁鹿小朋友呆了呆,沒想到習武還要背書!太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