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
他避無可避,干脆不避。 箭支入體,郁明的手上也發力,捏碎了此人的咽喉。手中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無力松開手。郁明喘著氣,他隨手一甩,將人摔開。林中射箭的人眼見不好,再射一箭,返身就跑。 箭支再次射入。 郁明吃力地握緊躺在雪地上的“望山明”,他費盡力氣將“望山明”提起來。他心中自嘲地想,這把刀果然太重了,甩來甩去實在累人。真應該再好好學武的,他真是荒廢太多了。 “望山明”飛起,被郁明甩出。 長刀筆直飛向樹林,刀鋒向著逃跑小兵的后脊?!巴矫鳌敝畡?,非人可擋。此人迅速逃跑,卻跑不過身后追來的刀?!巴矫鳌贝倘肓怂纳眢w,從后胸一路刺穿至前胸。弓空落倒地,這個人胸口插著刀,趔趄向前直直摔下。 拔去身上箭支,郁明向后一倒。 他抹去額上滲下的血,眼睛看著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那棵樹。離他有十來丈的距離,他沒有力氣了。他跌撞走向最近一棵樹,扶著樹坐下。他再沒有力氣,再沒有精神。他眼睛盯著那棵走不過去的樹,想呦呦就在樹上。 咫尺天涯。 他心想:呦呦啊。 眼前變得空白。 世界離他遠去。 他忽然想到了好多過去的事情,已經忘記的事情。 他想到了師父的嚴厲,動不動就提起他揍。那時他如呦呦這般年幼,也是滿山瘋跑,不服管教。李皎總是對呦呦很生氣,他師父當年,對他也是痛惱不已啊。他實在不好意思跟李皎說,他小時候就是那般調皮;呦呦已經很好了,不要再逼呦呦了。呦呦以后會好起來的,會懂事的。 他想到自己下山后,到回北冥,始終沒有跟師父好好告過別。 他想到李皎的祖母太皇太后,那個老人最后**于山火中,最后一面,也沒有留給他們這些小輩。 還有那桐,小師妹自小冷淡,堅強,刻苦。他對小師妹太不好了,少時讓小師妹一路追趕,長大后就把北冥的攤子全部丟給了小師妹一人。他要怎樣就怎樣,全不管小師妹如何想。小師妹替他做了他應該做的事,他一直在想,如果小師妹需要,他一定赴湯蹈火地幫她。 最后想到李皎。 他大腦空空的。 想到李皎,再無其他。 他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想不起來。光是想到這個名字,就滿心歡喜,滿心酸楚。皎皎夜明,他們一起恩恩怨怨許多年。他想到她衣袂飛揚,想到她纖細婀娜,再想她溫柔地趴在他肩上捧著腮幫笑,想她氣惱時抬手捶打他的腰。 李皎情緒不多,對他時卻最多。他早知道的,她對誰笑得最多,對誰最忍不住笑,她心里就最愛誰。 他還滿腔委屈。想當年關東那場債,他還沒有跟李皎算清楚。李皎昔年那么欺負他,他還沒有撈回本。 郁明最后釋然,想到,撈不回本了。和她在一起,一輩子都不嫌夠的呀。 但是一輩子,實在太快了。 …… 林木清寂,天宇灰敗。時有悲鳥鳴叫,林中再沒有聲音發出。這片樹林像是死了一般安靜,沉沉中,天黑了,雪停了。 青年閉著眼,靠在樹上。他望著自己想念的那個方向,到底沒有走過去。而風雪吹拂他的身形,吹動他的衣袍。雪落在他身上,落在他眉睫上。雪浩浩蕩蕩,一層層霜白色,覆住了他周身。 天地依然冷清,風如潮涌。 …… 天地晦暗,李皎慢慢走來。 身后大批軍士進入樹林,李皎與那桐走在最前方。滿地的尸體,滿地的血腥味,可見先前的殺戮多么可怖。那桐手按在劍柄上,走在李皎身后,提防著暗處可能到來的刺殺。 天只是初昏,尚未看不清。軍士們被下了令,紛紛散開去找活著的人。谷地平坦,林子樹木良多。穿過一棵棵樹,衣袂裙帶飛揚,女郎從暗光中走出。 青年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點點放大。 萬物失聲,變得安靜,什么也聽不到。李皎走上前,走近自己所見的方向。那桐在身后似喊了什么,李皎沒聽到。那桐只好先跟軍士離開,匆匆趕去一個方向。而李皎已經走到了樹下。 雪已住,雪成冰霜,冰霜下,覆蓋著一個人。 一地斑駁尸體,什么鐵鏈,什么箭支,李皎皆曼然走過。李皎跪下去,與坐著的青年面對面。她伸出手,拂開他面上的雪。青年英朗明晰的面孔,靜謐雪白,于寒風中,在幾寸距離中,與李皎對視。 千古濃清如瀑,鋪天蓋地,滂沱灌澆,遍體涼透。李皎跪在他面前,靜靜地看著他。 萬籟寂靜。 天地間只剩下他二人,一凝著眼,一閉著目,靜默無言,深深相對。 作者有話要說: 這就是我的萌點~愛這樣的我你們怕了么23333~~好啦好啦,肯定甜甜收尾啦。七夕節快樂(本來計劃今天能完結,正好趕在七夕節寫七夕時大結局當應景禮物送大家,但是寫得慢,計劃趕不上變化嚶):d 謝霸王票,送愛的抱抱: ☆、第148章 加更 天上不下雪了,跪在雪地上, 膝蓋冰冷。往日無人讓她跪在雪中, 她第一次跪,是與自己的愛人面對面。 李皎心想, 是啊, 我的愛人。 她伸手拂去郁明眉心的雪霜, 她手碰觸他的面孔。那么的涼, 寒到她心里去。她長久地凝視著郁明, 他安靜地坐在她面前。青年靠著樹干,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箭支殘裂, 扔在他附近。雪停后,地上有拖曳過的痕跡,猩紅染臟雪, 泥濘不堪。 其他軍士們去查看周圍情況,這批軍, 是李皎在陰北外等來的。進了陰北后容易與外斷絕消息, 李皎需要在進陰北時等到起碼一隊軍, 才敢進入這片荒地。她已經很快了, 她只等來了一批人就和那桐急促進來。 李皎想:為什么我都這么急了, 卻還是晚一步? 她心想:好想死。 想隨你而去。 那桐聽從軍士的話, 跟著他們去找人。軍士說聽到有動靜,那桐在風聲中,走到那棵樹前。她凌空而起,躍上樹, 一路向上幾縱。雪白色中,那桐掠上了此樹最高處。此樹比周圍其他的樹都生得高大,那桐輕飄飄地腳點在樹枝上,看到坐在樹枝上、蜷縮著身子、被大人衣袍埋住的一團。 雪花覆照那團衣服,衣服下抽泣聲細微。 若非有軍士從下走過,若非實在是太靜了,真的很難聽到。 那桐衣衫在高處凌風中飛揚,她蹲下身,掀開衣袍。層層疊疊的大人袍衫下,血跡濃重,腥味難聞,她掀開那團累贅,看到衣袍下,露出一個小阿郎的腦袋。小郎君本是眉目清秀,然他黑茸茸的腦袋從衣袍下露出時,木然的眼睛低垂,避開大人的視線,那桐心中一抽。 小孩兒的眼睛,空洞,發澀,黑暗。星光墜落,一湖淹沉,被拖入了深淵中。 那桐輕聲:“呦呦?!?/br> 她開口叫“呦呦”,郁鹿抬起了頭,木木的眼睛,與那桐對上。那桐伸手,郁鹿向后躲開,他眼睛警惕地看著她,提防她的靠近。 那桐靜了一下,說:“你不認得我了么?我是那桐姑姑。你剛會走路的時候,剛會說話的時候,見過我的,我陪你玩過的。我、我是你阿父的師妹啊……呦呦,我、我是和你阿母一起來的。我是來救你的,你已經平安了?!?/br> 郁鹿什么也沒聽到,他只聽到了“阿母”這個詞。他抿著唇,警惕目光不改,問:“我阿母是誰?她名字叫什么?她最愛誰?” 那桐看著他。 她說:“李皎愛郁明?!?/br> 郁鹿怔了一下,眼睛終于有了波動。他緊繃的神經短暫地放松,只這一瞬,他人就被提起,被那桐趁機拽入了懷中抱起。郁鹿一愣,才要掙扎,想那些壞人也是要哄騙他。那桐將郁鹿抱入懷中,將他臟兮兮的小臉埋入自己懷抱里,她用自己的體溫溫暖這個凍得發僵的小孩兒。 那桐飛身向下,語氣堅定:“我帶你去見你阿母!” 到這時,聽到“阿母”,郁鹿才猶豫著放棄掙扎。他心里不知誰是好人壞人,他謹記著阿父要他誰的話也不要聽,要他機靈些。他好機靈,他一聲不吭,不管下面的人如何搖樹也不叫出來??伤趾芎ε?,他坐在這么高的地方,天上一直在下雪,又冷,又餓,又累。 他不停地擦眼淚,臉蛋被凍紅。云高天寒,漫漫白色望不到盡頭,而不知何時可歸。 他一直在等阿父來找他,帶他離開。他很聽話,他從沒有這樣聽話過??墒撬盥犜挼臅r候,偏偏沒有等到人。 李皎還跪在雪中,她似癡了般,就那樣看著郁明。周圍散開搜尋的軍士不知這位大魏公主在想什么,大魏公主眼中的感情他們看不懂。似是凄艾,卻不落眼淚;似是冷漠,可她一直看著。這位皎公主的感情,他們看不懂,便不去湊熱鬧。 “阿母!” 小孩兒哇的哭聲,將李皎從自己的世界中拉回來。 那桐走了出來,懷里小孩兒窩在她懷里。小孩兒看到跪在那里的女郎,只一眼,就似活了過來,有了生氣。他哇的一聲大哭出聲,眼淚飛濺,從那桐懷中掙脫,撲向還跪在地上的李皎。李皎被他撞得坐倒在地,小孩兒整個窩于她懷里抱著她大哭。李皎伸手將他抱住,拍著他后脊。小孩兒哭得全身顫抖,李皎繃著臉,眼睛里波光流動。 郁鹿哽咽不住:“阿母,你終于來了!” “我錯了,我再不這樣了!” “我以后一定乖乖的聽話……我阿父,我一定聽我阿父的話……我再不會瞧不起他了,再不會欺負他了……” “阿母……阿母……” 郁鹿性格中熱情的那一面,是像郁明的。李皎只呆呆坐在這里出神,郁鹿卻能抱著她大哭。李皎這時候心里眼里只有郁明,她幾乎忘了郁鹿。她在心里無聲地掉眼淚,她的哭泣默然無聲,情緒最崩潰的時候,尚未到來。而郁鹿一哭,他哭得她心肝腸抽痛,她才像是活了過來,才像是從漫漫無邊的黑暗中,把自己重新拉扯了出來。 不行。 李皎心想。 我還有呦呦,我不能放棄。 李皎眼中淚水滾落,滴在腮幫上。她也想靠在誰懷里哭泣,但是滿天下,她只在一個人面前露出真實的情緒,只有一個人讓她完全不設防,想怎樣就怎樣。這個人沒有了,她的心也會死去。就像當年一樣。 郁明會帶走她的心,帶走她的魂。 也是過了這么多年,李皎才想清楚她為什么總是念念不忘,總是想盡辦法地跟郁明扯上關系。她心里愛他,從十四歲開始,已經無可救藥,病入膏肓。 李皎抱緊郁鹿,郁鹿是她和郁明的生命延續。她愛郁鹿,她愛好多人……可是前提,是郁明必須在。他若是不在的話,她又有什么意義呢? 李皎迅速整理心情,她活了過來,把懷里哭泣的小孩兒交給身后軍士,對那桐道:“探他呼吸!” 那桐蹲在地上,伸手去探郁明的呼吸。她屏氣凝神,手再挨上青年的脖頸。習武人對于急救,都有些經驗。那桐干脆再湊近,一把扯開青年的衣袍,手握成拳,內力藏于掌中,重重擊向青年的胸口。李皎搭手,附耳去聽心臟聲。她沒聽到聲音,手上按壓用力,對身后道:“再用力!” “繼續!” 那桐連出五拳,拳拳打在青年胸口。她良久沒聽到接下來的話,看去,見李皎耳貼青年胸膛,身子輕微發抖。那桐快速反應過來:“嫂嫂?!”她立刻手壓在旁邊,一股內力順著掌心傳入。 在那桐的護持下,那顆心臟,緩緩跳動。 那桐面上露出笑,她恨不得把全身內力都傳過去。郁明是她師兄,是她師父疼愛的大弟子。她千里迢迢來給他送劍,不能她才見面,就要看到他奄奄一息死在面前啊。郁鹿停了哭聲,坐在軍士懷中,眨著朦朧淚眼看二女。他哭得打嗝,不知她們在做什么。 這一次,李皎推開了那桐。李皎輕聲:“有心跳就好。不要送內力浪費功力了。” 那桐才皺眉不贊同,就吃驚地看到嫂嫂伸手到發間一拔。李皎拔下發間竹簪,長發散如華麗黑袍,落在雪地上散開的弧度完美,春水般蕩漾開來。周圍站著的軍士青年眼中露出幾多驚艷色,偷偷打量那面容皎白的女郎。李皎拔下竹簪,輕輕一掰,眾人這才知道這竹簪居然是組拆簪子,可以隨意拆開。竹心是空心,李皎反手倒下,伸掌于簪下。 眾人屏氣凝神,看到一片冰潔清透的花瓣,藏在細長冰塊中,被倒了出來。 李皎抬頭,看著青年的眉目,靜聲:“活死人,rou白骨,解萬毒?!?/br> “昔年能救我兄長,今日也必能救我夫君?!?/br> “拜托了?!?/br> 她張開紅唇,抬手掩袖,將被冰封藏的雪蓮花瓣含入口中。她面色不變,不顧周圍人,身子傾前,摟住青年的肩。李皎與沉睡的郁明面面相貼,她潤紅的臉,感覺到他肌膚的寒冷。額與額相抵,女郎的唇碰上青年的唇,她舌尖抵開他緊咬的齒,將那片口腔中冰已化了的花瓣,送入青年的口中。 李皎手掐著他脖頸,唇舌并用,幫他將這片花吞沒下去。 周圍人紅著臉低頭,那桐也無錯地別過臉,沒料到李皎會當眾如此做,全然不在意公主的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