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殺意解封,久違的殺人快感,向他襲來。 他不再拘泥于武器,于他來說,所有的武器都只是冰冷的器物,他可用可不用。他平時腰間戴劍,手指常年搭在劍鞘上。冰涼的劍鞘封著他的精神,當他手搭在劍鞘上,他就能冷靜下來,去想值不值。 而今已經沒有值不值了。 青年的眼睛染上血紅色,暴虐般的情緒在他胸臆間汩汩流淌,傳遍四肢百骸。他伸手卡住一人喉嚨,直接捏碎;他將手伸入敵人胸膛,一顆尚且跳動的人被挖了出來。掏心、挖眼,這些下三濫的招數,于習武人來說是大忌。習武人不愿意用,然而沒關系,江唯言是殺手。 他始終沒有對武學的那份敬意。他一直隨波逐流,走到哪算哪。他不去想久遠的事情,不去規劃未來。他本以為再不用如殺手般見不得天日,他到了夏國,沒人認識他,他只要跟著李皎。 江唯言只要跟著李皎混到李皎回大魏的那天,就能解放了。 而今他才知道不行。 世間逼他。 他不殺人,他們就會傷害他的人;他靜立不動,他們以為他好欺負。明雪知道什么?明雪能有什么錯?他們竟那般對明雪…… 一夜短暫,又很漫長。 在不同的地方,殺戮皆在發生。改天換日在夜中發生,有人臨死前才知長子的真面目,有人到愛人遇難時,才露出自己的真面容。而李皎對這些統統不知。統萬被籠入灰蒙蒙的血腥氣中,郊外山上,李皎剛剛與山中隱士完成最后一次手談。 天剛蒙蒙亮,李皎與高人告別。侍女們已經采集好了露水,山下有馬車相候,十幾個扈從立在車邊,整晚都在等著長公主下山。天露魚肚白,李皎帶上山中隱士所送的茶葉,坐回了馬車。馬車轔轔,悠悠趕回統萬。女郎靠著車壁閉眼假寐,她聞著山中清新空氣,心上浮著一層輕飄飄的暢意。 李皎在馬車劇烈的顛簸一下時,被震醒。 窗外侍女說:“殿下,我們已經到城門口了。今日守城門的衛士好多啊,婢子去跟他們說一說,讓我們的馬車先行。” 李皎應了聲后,撩開車簾,看了窗外一會兒。她果然看到城門口人流眾多,好些人急著進城。但衛士們起碼比平時多兩倍,他們慢條斯理地排查,根本不管這些趕早市做生意的小販多么著急,且看他們硬生生把時間錯過。 公主府上的侍女跑去衛士身邊,跟對方說了幾句話,又伸手來指這邊的馬車。 那邊衛士向這邊看來,愣一瞬,含糊應對了一句,轉身走了。一會兒,他們的長官被請了過來,李皎的侍女把方才說的話,不厭其煩地重新說了一遍。長官順著侍女的手指,盯著馬車的方向。隔著不遠距離,他與掀開簾子一角的車中女郎對上視線。 長官臉色有些奇怪,但他什么都沒說,側過了頭,躲開車中公主直白的目光。長官低頭,隨意揮揮手,示意其他人給公主回城的馬車讓道。侍女歡喜道了謝,回來時,停滯不前的馬車終于能夠走動開來。 李皎心中微動,放下了簾子。她素來多心,城門口衛士長官那個略古怪的神情,被她記到了心里,暗自猜測對方為何這樣看自己。因為城門口這一個打岔,李皎再無睡意。她坐在車中,微微搖晃著,馬車緩慢回府。 行一段路,在轉巷時,馬車與前方行來的一輛馬車對上。車外侍女問了話后,說:“殿下,是娜迦公主的馬車。娜迦公主要進宮,好大的陣勢啊。” 李皎說:“既然是娜迦公主,又急著進宮,那我們讓路好了。” 馬車互通,雙方溝通后,李皎這邊的馬車往外駕,讓出了過路。簾子飛起,李皎看到擦肩而過的馬車。馬車兩邊皆是將士、扈從領路,那些人把車圍得嚴密,一絲縫也不露。 李皎沉吟:這不像是護送,倒有些像是……押送? 既城門口所遇后,李皎再次心頭一頓。 然擦肩時,兩丈之外的馬車簾子忽然被掀開,娜迦公主千嬌百媚的面孔露了出來。娜迦公主問:“殿下你從哪里來?怎么天這么早,居然不在府上?” 李皎說:“我去城外采早露。” 她報了一座山名。 娜迦定定望著她,慢慢說:“可惜了。那里風光極好,殿下錯過了看日出的時辰,又錯過了山中早上的齋飯。這么急著回來,我真替殿下你遺憾。” 李皎說:“改日吧。” 娜迦公主那邊簾子放下,馬車走遠,將士們緊跟,那位公主與李皎的寥寥幾句對話,就此結束。然李皎心中被挖了一個坑,再次忍不住多想。李皎懷疑是否是自己太多心,為何她總覺得娜迦公主話里有話? 那意思……明著聽是遺憾她沒在城外多呆一會兒看日出,暗著聽,倒是在說她不該回來。 李皎沉思:不該回來? 唔…… 這些細枝末節,浮光掠影般,勾起了李皎心里的不安感。沒有郁明和郁鹿父子二人打岔,李皎獨自一人時,能更冷靜地觀察四周情況。馬車一路回府,李皎掀開車簾,靜悄悄地從暗處觀察情況。風平浪靜,素無異常,只有街上衛士多了些,卻也沒特別顯眼。 這份不解壓在心中,到馬車入巷,李皎平安回府。 下車入府門,李皎抱著那包茶葉,往自己院中走出。她不緊不慢地走著,推開院門,低頭仍在想事。忽聽身后侍女一聲壓抑的吸氣聲,李皎抬頭,看到了站在院中渾身是血的青年。 他背著一個同樣血跡淋淋的女郎,挺拔立于李皎面前。他臉上的血已經遮住了原本相貌,站在院中,顯得陰森可怖。身后侍女嚇得直吸氣,而李皎定目,盯著對方,認出了這是江唯言。 李皎轉過臉,看一眼身后侍女。侍女們收到李皎的眼神,忙去院門口守著。她們滿心惶惑,想江扈從和小翁主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回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李皎想:走的時候還臉紅害臊,說要告白。結果這告白告得當真見了血,也是別具一格。 李皎比侍女們冷靜很多。江唯言滿身煞氣地站在她面前,風帶著血味拂來,李皎仍面不改色。不管她心中如何想,李皎面上只淡淡問:“怎么了?” 江唯言看著李皎,心想:她果然無論何時,都不慌張。她見到我這個樣子,我完全不能從她的眉眼中看出她在想什么。 江唯言低下眼,他跪下,給李皎磕了一個頭。 李皎漠然看他,沒說話。 江唯言開口,聲音沙啞:“我對不起殿下,我誤了殿下的大事。赫連喬抓了明雪,我氣不過……”他語氣平平,站在自己的角度,木然無比地將自己看到的說了一遍。他從王府殺了出來,而他知道隨著天亮,隨著赫連喬回府,滿城都會通緝他,捉他。 赫連喬很快會派兵來包圍李皎這里吧。 沒關系。 江唯言想,只要我走,赫連喬就不會對殿下出手。 他心中苦澀,心中已茫然無比,還帶著對李皎的愧疚。他愧疚于自己終究辜負了李皎在夏國的苦心,終究沒有忍下去。李皎質子的身份,讓她行事受制良多。自己不幫她,還給她幫倒忙。 但他沒辦法。 李明雪靠墻閉眼的畫面,定格在他的世界中。他不能不管她,他的整個世界……都在圍著她。他已經圍著她轉了這么多年,不管他愛不愛她,他都無法拋棄她。李明雪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小心翼翼地守著她,他不能讓她被欺負,被玷污。 李皎平靜聽著江唯言的故事。 面色微微變化,極其細微。 江唯言低頭,再次給李皎磕了頭。他起身時,李明雪仍被背在他背上,他轉過頭,只覺心中苦頓干澀,如這滿園冬景。而為了李皎好,他必須走,必須不連累李皎。 江唯言轉過身。 他的手腕被身后的女郎抓住,身子僵了下。 李皎聲音平淡:“江扈從,事情有變,非你所想。先別急著和我撇清關系,我還得靠你呢。” 江唯言:“……” 他驀地扭頭,與李皎的視線對上。 他看到公主眼中波濤激蕩的劇烈情感變化。 而李皎抓著他手腕,低聲:“城中恐有變,赫連喬恐要捉拿我,制住我。這里沒法呆了,他開始防我了……遭了,做戲做全套,行大事不能等觀眾,恐怕郁郎那里也要有變動了!” “出城,快!” 江唯言與李皎立于院中,面面相對。江唯言忽而心神凜然,他跟不上李皎的思路,眼前卻忽地開闊,好像他并沒有真的害了李皎—— 此時,院外侍女跑來,被守著院門的侍女攔住。外面侍女進不來,只能抬高聲音跟院中公主喊道:“殿下,赫連大皇子邀請殿下去宮中吃早膳。他說路上碰到娜迦公主,娜迦公主提到殿下剛回城,大皇子親來咱們府上,想請殿下與他入宮去。” 根本沒提江唯言大鬧王府之事。赫連喬仍打著風平浪靜的旗頭,想哄騙李皎。 李皎與江唯言四目相對。 心照不宣。 李皎果斷道:“走!”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拼智力的時候只能靠我皎。老江都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么事,皎皎已經猜的差不多了~~ ☆、第140章 1.1.1 李皎通過三次明里暗里的對方給的暗示,提前察覺了赫連喬可能產生的不妥心思。她心中沉吟, 自己這個魏國的質子身份, 對赫連喬來說是雙利劍,端看他怎么用。 只是看赫連喬這步步緊逼, 可見一切都在他掌控中……李皎心中十分悲觀。 她只判斷出了事態有變, 但具體變到哪一步, 心中不知。這些尚在其次, 她最擔心的, 是郁明那邊。古來通訊不夠及時,不知那邊可有事情發生。 種種考慮之下, 赫連喬又在外院一通催促。李皎轉頭囑咐江唯言收拾行李,扈從們也準備分批撤出統萬;她自己則定定神,打算去會一把赫連喬, 不管如何,先把這個人穩定下來, 拖延時間。 赫連喬在前廳等得焦灼, 他一夜未睡, 心神卻十足亢奮。宮中已被他控制, 他現在需要做的, 是一點點把統萬的兵力全捏到自己手中。早晨聽聞了江唯言在自己府上鬧出的事, 赫連喬心里大急——他不在乎李明雪是生是死,他在意李皎提前洞知,給自己添麻煩。 到今日這一步,赫連喬已經沉下心來, 不再如往日般一心靠武力;他到了該動腦的時候。 思慮重重之際,聽到腳步聲,赫連喬抬頭看去,女郎在侍女領路下,娉娉裊裊地走進來。女郎走在晨光中,光落在她身上,她自身有出塵如仙的氣質,款款走來,已讓赫連喬看癡一瞬。他如此俗人,如此崇尚武力之人,心中愛的,便是李皎這類女郎。而只要不出意外,日后這樣的女郎,是他的! 他努力壓下心頭的狂熱,這才看到進來的李皎眉眼清潤,手上提著一油布包。看到赫連喬探尋的眼神,李皎提了提手里油布包:“昨晚出城,我吃著這茶覺得好,厚臉皮管人要了些。殿下要么?” 赫連喬眸子一閃,他自然知道李皎昨夜出城今早歸了。統萬今日進出城把關嚴格,正是他在控制。赫連喬觀察李皎的言行,只看她眉眼淡淡,一貫的冷而不失禮數。他再看向她手中茶葉:吃茶是大魏那邊的習慣,那邊人不管做什么,都要吃茶。夏國這邊只有貴族人有資格附庸風雅,拿幾斤茶吃一吃,好彰顯自己的格調。 赫連喬是不喜歡的。他對大魏那些文化都沒興趣。有興趣的是赫連平……然而赫連平現在,恐怕自身難保。 想到這里,赫連喬眼里掠過自得的笑,一閃而逝。他手豪氣一揮,好心情道:“那殿下就送我幾斤茶吧。” 幾斤? 李皎莞爾。 她說:“沒有幾斤,只有幾兩。我統共這么一小包,送一點兒出去就很心疼了。” 余下的時間,兩人便開始討論茶的問題。李皎學富五車,旁證左引,引著赫連喬說話。在這種真正有才學的女郎面前,赫連喬生出幾分自卑感,只敢諾諾應是,唯恐說錯了話,惹李皎恥笑。畢竟李皎是很喜歡擠兌人的那類女郎……二人說話間,赫連喬趁機拿進宮之事試探李皎,拿昨晚的宮變問起李皎;他故作無意的,問起江扈從。 李皎:“不知。他昨日走前,與我說要和我堂妹表明心跡,至今未歸。我想來,該是二人情投意合,耍到現在也忘了回來。怎么,殿下見過他二人?” 赫連喬作了然樣。他就說江唯言怎么那么在乎李明雪,還以為是李皎的意思。現在看,李皎倒如他所想,對那兩人反應平淡。赫連喬放下心,李皎不擔心那兩人歸不歸,她心里在意的,恐怕根本不是那兩人。 赫連喬面上搖頭,陪李皎一同思考:“只是隨意問一句,我昨夜在宮里,沒見過他二人。” 李皎眉頭一跳,關心問:“是陛下病了么?要緊么?可惜我剛從城外回來,一夜未睡,實在勞累,不然我定要跟著殿下進宮去看望陛下的。” 赫連喬心中一動——他那個請李皎進宮吃早膳的理由,還沒有李皎給出的這個夏國皇帝病重的理由好。 他羞愧了一番,然后連說病不重,寬慰李皎。 李皎與赫連喬相談半個時辰,讓赫連喬徹底打破了防心。到后期,已經變成李皎想要進宮,赫連喬一個勁地勸她不用。色令智昏,說的便是赫連喬。他走時,唇角帶笑,不光不再懷疑李皎,還讓李皎好好休息,等空了再來拜訪。 若是國舅在,必然恨鐵不成。 然赫連喬現今,是當真覺得李皎不知情,江唯言沒有回來。他騎上馬,囑咐人注意些,就先走了。赫連喬飄飄然,心中做著美夢。他定要殺了李皎那個夫君,把李皎搶過來。李皎人又漂亮,又有才,還是大魏的公主,天生適合做他老婆,做一國之母。 公主府上跟隨李皎一路將夏國大皇子送出府門的侍女們,與李皎一同站在門口。李皎望著赫連喬的大批人馬離開這條巷,侍女們則望著公主。侍女們幾乎看癡了:她們先前跟李皎一同在院子里,看到了江唯言的渾身血,也聽到了李皎和江唯言的對話。她們心中害怕,想到面對赫連喬,就不知所措。而長公主殿下如此臨危不亂,如此擅長忽悠——李皎竟然沒被押著進宮去,還把赫連喬給忽悠走了。 眾人看著公主殿下纖瘦曼妙的背影:殿下太厲害了…… 李皎轉過半個肩來,面上面對赫連喬客氣的表情一收,催促看傻眼的侍女:“快快快!回去收拾包裹,立刻出城!” 侍女們茫茫然被公主從夢中喊醒,她們清醒了過來,連忙去幫李皎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