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他素來對李皎的舊日情.事不問不管,他掩耳盜鈴,不想理會她那些情情愛愛。好像只要他不問,那些事就沒有存在過一樣。江唯言的來去,郁明都沒問過。前面的博成君,郁明更不會問。他在心中想:皎皎已經嫁給我了,我何必管她以前跟誰好過呢? 但是! 博成君!博成君! 這人就像是魔障般存在著。郁明和李皎之間曾經有這么個人的存在,來長安后,這個人一直沒出現,郁明以為這人會如江唯言一樣,再也不出現。但是現在、現在…… 郁明忍著火氣,一字一句問:“他便是博成君么?!” 李皎搖頭:“不是。” 郁明臉色稍有緩和,聽到李皎下一句懷念的話:“他是博成君的兄長啊,楊家大郎楊柏川。” 楊柏川已經過來與李皎打招呼,噙著笑拱手:“我剛回長安,沒想到先遇上了你。唔,我既然回來了,我二弟不日也將歸來。我先代他向你問好了。多年不見,我二弟很記掛你,想來你也如是。” 他察覺到冰冷的目光,側過頭,與青年肅冷面容對上。楊大郎揚揚眉,露出頗為興味的笑。 街上的氣氛讓李皎不安,楊大郎的話讓她有些尷尬。她這個時候不知道,博成君要回長安了,她趕走的那位扈從江唯言,養好了傷,這個時候,也在長安。 江唯言沒有進長安城門,到了郊外一家寺廟,他動作靈敏地翻墻而入。這座寺廟是皇家寺廟,有宗親在此休養。如今宗親大多搬離,他知道卻還有一人留在這里。江唯言熟門熟路般繞進去,進了一個院子。他站在墻頭,已看到院中與高樹齊肩的紙鳶。重重樹影下,有十四五歲大的小女孩兒笑聲如銀鈴。 紙鳶掛上了樹,繩子怎么也繞不開。女孩兒急得跳起,掉眼淚,她口中嚷著紙鳶,但也就她一個人在嚷。 眾人站在屋檐下嘀咕:“不過是一個過氣翁主,還叫我們侍候,真麻煩。” 她們紛紛進屋。 樹下的女孩兒呆呆坐下,她坐在臺階上,抬頭看大樹。忽然風過,青年從樹上跳下,手中拿著她的風箏。女孩兒美眸雪腮,本是難得美人,然她眸中神色太過清澈,露出幾分癡態。她看到有男人闖入自己的院子,眸子亮了下:“江……”她想不起他的名字,只能干脆喊他,“哥哥!” 她歡喜拍手:“哥哥,你回來了?!” 此女名喚李明雪,是晉王殿下的幼小癡女。晉王,是昔年太皇太后為陪伴幺子太子,從宗親中過繼來的公子。現在隨新帝登基,舊年的公子們都失了勢。晉王多年不曾回京,只有他的小女兒,被留在長安。前兩日,因為太皇太后病重時提起晉王,陛下便點頭讓晉王回京。長安的人,這時候才終于想起,晉王在京中留下了一個女兒。晉王的這個小女兒,李明雪她不過是一個宗親翁主,因無法開蒙,已在無人問津的寺中獨活數年。 江唯言跪在她面前,將紙鳶遞給她。他目中露出笑,伸手撫摸她的面頰,淡聲:“多年不見,明雪變得漂亮了。”他停頓一下,輕聲,“明雪,你父親要回京了。你知道么?” “可別讓他知道我回來看你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大家還記得不,小江曾說過想回京見故人,那個故人,就是李明雪!李明雪就是小江的牽絆! ☆、第62章 1.1.1 夏日最熱的時期即將過去,皇家寺廟平時來的人極少, 到了晚間, 更是連寺里的和尚也不露面了。蟲鳴聲斷斷續續, 透過窗紗響徹耳邊。因為不得寵,侍女仆從們大多貪懶, 一個個躲著不出來。年少的翁主即便想要杯水,也得自己吭吭哧哧地去打水。 長夜淡霧中,李明雪吃盡全身力氣, 從院外的井中打了一大桶水,累得雙腿發軟。沒有人幫她,沒有人理會她, 她提著那桶水, 一路走得搖搖晃晃。等回到自己房舍門前,一桶水已經灑了半桶了。提水這種粗活,連貫做下來,讓女孩兒的面頰滲出薄汗。她伸手擦汗, 劉海被擦亂, 碎發亂亂地貼在面上,讓她顯得幾多楚楚嬌弱。 李明雪一言不發地推門進屋,將水桶提進去。她關上門,黑曜石般的眼睛在屋中一掃, 看到屏風上映著后方青年的挺拔影子。青年在屏風后寬衣解帶,給自己上藥。他聽到屋中的動靜,脫衣的動作停頓一下, 輕聲:“明雪回來了?” 李明雪沒有理會他,她走到一邊蒲團上。她不像其他名門貴女般跽坐,她喜歡抱膝而坐,將下巴磕在膝蓋上,整個人縮得小了一圈。小女孩兒這般坐在蒲團上,安靜地看著屏風后的青年。 江唯言早已習慣李明雪不回應他,當她不說話時,他心中甚至對她有抱愧感。即使李明雪神智不通,江唯言出來把水提進屏風后之前,還是斂好了衣袍。他匆匆打理自己身上的傷,每動作一下,額頭就滲冷汗。 李明雪突然問:“江哥哥,要我幫你么?” 江唯言答:“不必。” “哦。”李明雪便繼續坐著不動了,低下頭發著呆。 江唯言之前受傷極重,雁將軍的人馬對他不留情面。若非退出十里后,有長公主殿下收手的命令,江唯言無論如何也撿不回這條命。即便已經過去了一月有余,江唯言人已經來到了長安,他在失去了自己舊日身份后,并不敢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長安。 江唯言換好了紗布,穿好衣服,從屏風后走出。他蹲到李明雪面前看她,他眼神溫柔地看她,女孩兒卻只呆呆地低著頭,對他的窺視并無反應。這是個無法開蒙的孩子,即使長到了十四五歲,心智卻始終停留在七八歲。 七八歲…… 若非她在七八歲時救他一命,并因為他的緣故撞到了頭,堂堂一位親王的掌上明珠,如何會落到今日被人不管不問的地步?若非她當年救下他,他如何能得見晉王,又通過晉王的關系認識李皎,再認回江家? 她在七歲那年的遭遇,成全了江唯言,卻毀了她自己。 江唯言伸手撫摸女孩兒的長發,神情略微恍惚。他想到李皎質問他,質問她哪里對他不好。李皎對他足夠好了,唯一不如的,只怪江唯言在很早之前,就先欠下了另一個小女孩兒的人情。這個女孩兒,為他毀了自己的一輩子。他若不管,她父親更不會管她,皇室也不管她,她可怎么辦才好? 江唯言這些年幫晉王做事,原因,也不過是晉王用李明雪吊著江唯言。也許晉王原本只是隨便吊一吊,但晉王殿下也沒想到,一個癡傻的女兒,居然還真把江唯言這種高手吊住了。 江唯言半天不說話,被他摸頭的李明雪有點不適地往旁邊偏了偏頭,躲開他的撫摸。她從膝蓋上抬起明燦眼眸,專注看著江唯言:“哥哥,你不是說,下次見你,你就帶我走么?你這次回來,是帶我走的嗎?” 江唯言搖頭,挨著她坐下:“時機不到,還得等一等。等你父親他們掐得不可開交,顧不上你我時,我再帶你走。” 李明雪失望地“哦”一聲。 江唯言轉頭看她:“怎么,待在這里,還有人欺負你么?” 李明雪搖頭:“沒有啊。我就是不喜歡這里的人,我想和哥哥在一起。他們都沒有哥哥對我好,”她低頭苦悶,“但是哥哥你好久不來,我差點都忘了你了,”她再仰頭,尋夸獎,“但你不讓我跟人說你來過的事,我真的從來沒有說過!” 她說的話,還如七歲孩子般簡單。然就是這樣簡單,她也明白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 江唯言心中一柔,將她摟抱入懷中。他把她當孩子般疼愛,深覺若非自己的緣故,李明雪今日未必是今日的狀況。她長到十五歲,整天看到的便是寺廟里的和尚。她連同齡人都遇不到…… 李明雪懨懨道:“他們整天說晚上的燈,照亮一長條街。說小販在兩邊叫賣,客人好多。他們說長安好繁華,我就在長安啊,我怎么不知道?” 江唯言耐心道:“你是在長安郊外,連長安城門也沒有入。嚴格來說,你并不算在長安城內。” 李明雪呆住片刻,忽然坐直,眼睛瑩瑩地望著江唯言:“其實我們離長安城很近對不對?哥哥,天黑了,你武功這么好,你帶我去長安城內看一看,好不好?” 江唯言微遲疑:進城?他這樣的狀況,大搖大擺地進長安,不太好吧…… 李明雪了然:“哥哥你做了壞事,被人看著對不對?好吧,那我不要進城了。” 江唯言眉心微跳:“誰告訴你我做了壞事不能進城?” 李明雪眨巴眼睛:“嬤嬤給我的畫本里畫的啊。壞蛋都那樣,見到拿大刀的哥哥們就害怕。你要不是壞人,你怎么會害怕進城?” 江唯言立刻起身,一言不發地入屏風后。在李明雪茫然的片刻時間,江唯言已經取來了兜帽,隨手一甩,甩到她臉上。女孩兒被紅色兜帽埋住,費勁無比地從兜帽下抬起頭臉,一雙眼眸濕漉又控訴地瞪著站在她面前的青年。青年把她一提,兜帽給她系好,將她抱起:“我們這就進城!” 李明雪傻乎乎地被抱起。 江唯言低頭,語重心長地教育她:“明雪,你要記住,我不是壞人。” “哦。” 年少的翁主懵懂無比,被擅長飛檐走壁的玄袍青年帶出了寺廟。李明雪并不懂江唯言的武功高低,在她簡單的世界中,江唯言已是最厲害的人物。他帶她在風中穿梭,他的輕功極快,李明雪都不知道這般高超輕功,世上根本沒幾人墜得上。反正李明雪也不知道,江唯言根本連官道、城門都懶得走,他直接帶女孩兒走城墻,如一陣煙霧般縱上高墻,躍入了長安城門內。 一進去,遠處寥寥火光,讓李明雪驚喜地“哇”了一聲。 再往前趕數街,人群摩肩擦踵狀已能被人眼看到。江唯言不再用輕功,而是放下李明雪,牽著她的手。李明雪眼睛都不夠用了,到處亂看。她還要跑入人群中,被江唯言牽住手:“我們約法在前,帶你玩可以,你不能離開我三步之外,不能松開我的手。” 李明雪興奮點頭:“嗯嗯嗯!” 她像是初入人間般開心,穿梭于人間燈火,看什么都好奇得不得了。她聞到夜間小吃的香味,自覺地走過去,眨巴著眼睛蹲在地上看。江唯言邁開腿要走,被女孩兒抱住腿,仰著臉眨著眼睛看他,眼眸水潤潮濕,若一汪清湖。江唯言無奈,只好掏錢為她解饞。 女孩兒抱著好幾包零嘴,步伐輕快地走在人中。她一開始還有手牽著江唯言,后來已經沒手了。她在前面走得慢,東看看西瞧瞧。女孩兒著大紅色,兜帽下的面孔小而精致。江唯言漫不經心地跟在后方,他即使不和李明雪并肩走,前面那么顯眼的亮色,他也不會跟丟。全程走來,青年面無表情,卻是幾次碰上李明雪的笑容,目中也露出幾分溫色。 李明雪站在橋頭看水上雜耍,她于人群中,樂得與人一起拍手掌。她手掌拍得用力,面容因開心而白皙染紅。水上雜耍熱鬧,不光吸引了她這樣的人站在街上、橋上觀看,也吸引了兩旁二層高樓里坐著的客人圍觀。 李明雪忽然看到橋頭斜對面的一家茶肆的二樓,一間雅舍的窗子被窗桿支開,一個女郎傾身往這邊望來。那女郎容貌姣好,眉目清婉,烏發雪膚。她的衣袍被風吹皺,而她俯身看來,眸子在寒夜中仿若明珠般暈暈生輝。 李明雪看到這般出色相貌,一時怔然。 江唯言從人群中擠過來,敏感察覺到李明雪情緒的不對:“怎么了?” “那個姊姊,好眼熟……”李明雪伸手指。 她的相貌在人群中也極為出色,她還伸出手去指。她這一伸手,那窗邊的女郎徹底把目光轉過來,對上了她。江唯言順著李明雪的眼睛看去,眼神猛地一僵,認出了那是李皎! 李皎那般孤僻的人,這個時候,居然沒有待在她的公主府里發霉,反而在民間與民齊樂! 江唯言當機立斷:絕不能被李皎認出兩人!無論是他還是李明雪,撞上李皎,都是□□煩! 他往前一跨,遮住了李明雪仰望的視線。女孩兒一怔,她戴著的兜帽被扯去。那披風一般的兜帽在半空中一甩,女孩兒的視線便漆黑了。她在黑暗中,察覺自己的腰肢被摟入,被往前拉扯。她被扯撞入了青年的懷里,兜帽落下,將她的人埋在下面。 一點光也沒有。 李明雪迷惘:“江哥哥?” “嗯,”同樣的漆黑兜帽遮掩下,江唯言與她挨得極近,他一低頭,guntang的呼吸便噴在女孩兒臉上,他的聲音卻始終冷靜,“明雪,你覺得那個女郎眼熟,是因為她是你的堂姐。你就算沒見過她,也見過你們家別的公主翁主們……明雪,你日后必然會與她見面的。但無論她如何誑你,你也不能說出今晚的事。你的故事里,更不能出現我,知道嗎?” 李明雪沒有理會江唯言的解釋,反而問:“我們是在躲她么?哥哥你做了壞事,怕被她發現?” 江唯言沉默。 一片黑暗中,他的手被拽住。他耳邊聽到李明雪斬釘截鐵般的聲音:“那哥哥,我們快點跑吧!壞人都是要逃跑的,我們趁她沒抓到我們之前,趕緊跑掉!我再不來這里了,她就抓不到我們了!” 她的童言稚語,讓江唯言失笑。然他一笑之后,在女孩兒的連連催促下,到底點了頭。 被江唯言認出的李皎,坐在茶肆的雅舍里。她下午時遇到楊安,即楊柏川。楊柏川初初從雁門關回來,見到李皎后,很是熱情地與她攀談。但是李皎不光是一人,李皎身邊還跟著她的夫君郁明。郁明亦步亦趨地跟隨,目光緊盯楊安如防賊,楊安對這個江湖人,也是幾多不在意。兩相夾擊,弄得被擠在中間的李皎坐立不安。 幾人從下午一直磨到了晚上。中途三人去找了鑄刀大師,把包袱交了出去。大師聽聞要用玄鐵、隕石打一把天下無匹的重刀,心中不覺鄭重。大師不敢許下承諾,只說這樣的刀打造得都不容易,一兩年都是常事,讓對方莫急。 郁明凝重點頭,他心情復雜地交出去自己的包袱,此時依然不敢想一把不輸于“望山明”的長刀,會不會回到自己手中。 之后,楊安邀請長公主殿下去喝酒,被郁明冷聲又得意地以“她有孕了”駁回。楊安怔愣一二后,再邀請殿下去喝碗清茶。李皎雖然現在疑心楊家,卻不想打草驚蛇。楊安又剛剛回來,她拉不下面子,便答應作陪。于是,郁明的臉又黑了一路。 郁明心中不忿:他又不是博成君!只是博成君的一個兄長!皎皎都對他這么客氣! 好家伙。 這要真是博成君回來了,皎皎不得立馬變心?不得立刻帶著他的孩子改嫁? 他要杜絕這種可能性! 李皎一晚上,被兩個青年夾擊,茶肆雅舍被兩人烘托出了火坑的氣氛。李皎受不了這種窘迫,干脆開窗透氣。她素性寡淡,開窗也不是為了觀看水中雜耍。只是她裝模作樣地把目光投過去,不覺定睛,因看到了一個妍麗的紅兜帽少女仰頭望著她。 好是惹眼…… 下一刻,她不及細看,便看兜帽甩開,旁邊一人掠入,兜帽罩住二人,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目光凝住,喝一聲:“郁明!” 一下午一晚上的時間,郁明第一次被自己的妻子喊一聲。他愣一下,喜滋滋地扒過去,看李皎叫他,莫非是看到什么有趣的景兒,想著他?哎,李皎雖然嘴毒,但遇到好玩的,還是會想到他的。結果他人湊到窗邊,被李皎在后方一推! 郁明沒對李皎設防,他一下子被李皎推出了窗子,往樓下摔去。 李皎言簡意賅:“橋頭!” 怪郁明和李皎的配合不夠默契,李皎喊郁明,是使喚他做事。但是郁明心甜,不知道李皎喊他不是看風景,李皎只好上手推他,借助外力點醒郁明的自覺性。 一邊喝茶的楊安,在李皎將自己的夫君推下窗子時,他手一抖,半盞茶都抖了出來。他面色僵硬,心有余悸地把茶推遠,對李皎敬而遠之:這什么女人?莫名其妙的,居然就把她丈夫推下去了! 郁明身體的本能反應快! 他甫從樓上窗頭被推下,身子就在空中一轉,穩定住身形。再聽到李皎的喊聲,郁明沒有弄清楚李皎要他做什么,人便先跨步而奔,往熙攘的橋頭飛去。在他越過去的剎那,橋頭的江唯言也有察覺。他心中苦笑,沒料到李皎如此敏感,抱起李明雪,連兜帽也沒有掀開,就帶人跳下去,踩水而走。 有人陡而落水,惹得人群嘩然。 當江唯言一動,郁明自然知道自己要追的是何人了! 他跳入水中,水花濺起。他身形如霧,在前方郎君躍出水面前,一掌隔水拍出。那水浪拍在前方躲避青年的后背上,郁明并未使出多少力,卻讓那即將跳出水面的青年步子一趔趄,往下跌了下。但即便這么一跌,對方一心想逃,輕功又極高,郁明追出一段距離,被人群堵著,怎么也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