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長安有名氣極大的鑄鐵師,郁明想尋到那個人,托那位大師幫自己打造一把絕不輸與“望山明”的神刀。 什么玄鐵啊、什么天外隕石啊,郁明攢了這么多年,他都能提供。 等他拿到了新的武器,他就可以回北冥派了。 而李皎,隨她便吧。他和她果然無緣,他百般求她她也不看他一眼。他再不會自取墮落,再不會總做錯事了。 郁明一路疾奔,胸有熱血冷下,又有冷意遍布四體。他情緒不穩,忽而悲憤,忽而難過,再忽而惆悵。明月相照十里,到快要出城時,郁明才定下神。他走在月明中,左右看看,尋到一檐下掛著燈籠的酒肆。 郁明背著自己的包袱,進去酒肆打酒,好應付接下來一路的行程。 他站在柜臺前跟掌柜說打酒的事,掌柜立刻吩咐小二去做事。郁明無所事事地站在柜臺邊等候,忽然又想到了李皎。他冷靜下來后,想到李皎,就不覺想:我這么不辭而別,她會不會心里笑話我拿不起放不下啊? 她是不是能看出我丟臉背后的心思,覺得我放不下她才行為這么魯莽? 郁明手扶住額,心想大意了。 他干嘛掉頭就走呢?太傻了。他當時就應該挺直腰桿昂起頭顱,驕傲地去跟李皎告辭。他還應該給自己杜撰個妻子孩子來,在李皎面前顯擺一番,好讓她知道他不是離了她就沒人要! 他行情好得很! 這般心里胡思亂想著,郁明耳朵一動,好像聽到了“李皎”這個名字從一個雅間飄了出來。郁明想:我武功真高啊,這么多亂糟糟的嘈雜聲中,我都能聽到雅間里人說話呢。嗯,是我武功高,絕不是我對某人名字太敏感的緣故。 他淡然地說服了自己后,繼續聽。 在酒肆的雅間,娜迦正與她王兄郝連平在吃酒。娜迦絮絮叨叨跟兄長說了自己對郁明的愛意,然后羞澀地說聯姻大事,就交給兄長你了,反正公主很漂亮。 娜迦口中那么說著,眼睛卻一直有些膽怯地往郝連平身上看。她坐得僵直,唯恐哪句話說錯了惹郝連平大怒。 郝連平喝多了酒,心情卻不錯。他轉著手中酒樽,酒已上頭,神智昏昏。他一會兒夏國話一會兒大魏官話,大著舌頭說的斷斷續續:“無所謂,我聯姻就聯姻……沒什么覺得對不起我的!那……那個李皎長得挺漂亮,擺在家里當個女主人,也鎮得住場……呵呵呵,不過私下該怎么玩還怎么玩……光她那冷冰冰的樣子,床上肯定無趣啊,玩……玩不開……我啊……想想要跟一個冰人上.床,就沒興趣!對……沒興趣!好在她還算大度,嗝……到時候你、你兄長我照樣往屋里放上十七八個美人,你都叫‘嫂嫂’好了!” 娜迦正在練習大魏官話階段,聽了兄長渾話,她難說是什么心態,只咬字結結巴巴:“這、這樣好么?她到底是長公主殿下啊。” 郝連平嗤之以鼻地繼續半大魏話半夏國話嗆:“長公主又怎樣,娶回家還不是黃臉婆?一個女人,滿足不了自己的男人,男人找點樂子,多正常!”他眸子瞇起,說得興奮了,幾有幾分瘋狂之色,“不過你說得對,那女人倒真長得不錯。也許可以拿來調教調、教,讓她知道怎么伺候男人。床上可玩的花樣多了,她要是不肯,哼……我總有法子……唔!” 他正說到精彩之處,血脈賁張時,雅間門口的屏風被人一掌推倒,哐哐砸到地上,扯壞了帷帳。帷帳隨屏風倒地,小案被人一腳踹開。一道掌風到面前,往他臉上揍來。 瞬間鼻血涌出。 然進來的青年仍不停歇,一把揪起郝連平的衣領把他提起來,繼續揍打。身邊隨從反應過來,連忙過來阻攔。娜迦尖叫一聲往旁邊躲,貼著墻滿目震驚:“郁、郁、郁……” 郁明。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作者掉進了錢眼里,見錢眼開,所以從明天開始采用晉江的防盜方式。設定百分之五十的訂閱,24小時。想棄文的可以棄了~ ☆、第32章 1.1.1 風雨聲來,前潮無息。 夜已至深, 李皎依然沒有入睡。白日她打發走雁蒔和那個郝連王子, 晚上的時間, 留給了明珠。僵坐了一日有些累,此時李皎換了寬松的裙衫, 靠坐鋪著茵褥的方榻上,手扶竹木憑幾,低著頭, 將明珠遞給她的卷軸徐徐打開。 燭火高燒,浮在女郎身上,襯得她面容如玉, 臉頰至脖頸處的花, 還在濃烈綻放。她漆黑睫毛nongnong,輕輕一顫,如蛾翅微搖。這般細小的動作也引得明珠關注,在長公主抬眼前, 明珠已經舉著燈燭湊了過去。 明珠口上說:“畫得像吧?這卷軸是從匪賊窩里搜出來的。他們很小心, 就只留了這么張畫像。我與江扈從去當地一名士府上問過,這種料地的布綢,權貴之人都用得起,并說明不了什么。徒徒一畫像, 尚看不出是誰人在針對殿下您。” 李皎隨口道:“起碼說明繪像的人并非憑空捏造,那人應當見過我。唔,畫像人也不是我公主府上人, 府上除我,無人用得起這布料。” 她心中想,然并不能說明公主府上沒有內賊。 她手中拿著的絹畫,乃是李皎頭梳高髻、著大袖衫時的模樣。畫中女郎長裙曳地,紳帶飛揚,行在水畔扶欄而望,何等的靈動飄逸。便是其眉目間的清冷感,也與李皎本人十分接近。麻煩就麻煩在這樣的穿著,極為普遍,連公主的身份都彰顯不出來。對方將李皎相貌畫得惟妙惟肖,李皎從這幅畫上,卻判斷不出對方是于私人場合見過她,還是在公開大典之類場合見過她。 明珠頷首。 李皎拿著卷軸左右看,又湊到布絹上去嗅。好一會兒,她道:“有快淡了的熏香氣息。此香名‘茵犀香’,乃前朝宮室從西域幾小國中得到的貢品。后西域戰亂,此香已失傳。只長安未央宮中留得一些香料,我朝開國時,太.祖曾開未央宮,將其中珍寶萬千用來賞賜功臣名將。到現在,未央宮中有這種香,還有幾家名門應該也保留此香。”她停頓一會兒,“陳年往事,我有些記不住了。一會兒我寫份名單,你拿名單去查那些個名門世族好了。” 李皎手摸下巴:“涼國、未央宮、長安士族……大魏看似太平,其下暗潮洶涌,都在蠢蠢欲動啊。” 明珠敬佩地去為公主殿下拿紙筆。過了這么長時間,香氣已極淡。明珠即便是覺得有熏香,卻不知是何,心中也不以為意。李皎能聞出這“茵犀香”,是她身份高貴,常年教養所致。能從“茵犀香”中鎖定幾家目標,乃她記憶超群。 明珠端來了小幾和筆墨,笑著夸殿下:“您還能記得太.祖把香賞給了哪些人家,記憶這樣好,實在太了不起了。您要是男兒郎,比朝上那些整日爭吵的大夫們厲害多了!” 李皎面上卻并沒多少高興之色:“不過是年少時殘留的生存能力而已。” 明珠便不開口說話了。她雖然才到長公主身邊兩年,卻對公主的身邊事用心打聽過。長公主與皇帝陛下是親兄妹,現今泱泱大國,可說是這對兄妹爭來的。然昔日做皇子做公主時,這對兄妹卻吃盡了苦頭。據說是當年的太子去外宮私巡時,看中了秦淮一歌女。那歌女,便是這對兄妹的母親。然太子與歌女一夜.歡.好后,很快厭煩,回去了長安,又對太子妃頗為愧疚。再后來,歌女與長子被接入東宮,待遇卻并不好。且一歌女,也應付不來長安貴女們的手段。 無論是當時的皇后,還是當時的太子妃,都十分厭惡這位歌女。太子向著母親和妻子,從不曾為歌女和歌女的子女說過一句話。 最后歌女郁郁寡歡,在無人問津的后宅中病逝。 李皎與兄長少年時成長的環境,可想而知。 然這對兄妹也十分厲害。 少年時,就能跨過太子那一層,兄長被封為“平陽王”,meimei被封為“信陽公主”,在長安未央宮中,算是站住了腳。即使是面對當時他們的生父太子,二人也可以不卑不亢,不再如幼年時瑟瑟縮縮,大氣不敢出。 開了新朝,皇帝登基,公主成為長公主。隨著兄妹二人在宮廷中越走越高,昔日恩怨隨那時的宗親們幾乎滅門已經消亡于歷史長河中。世間少有這樣的少年郡王,在奪皇位之爭中,直接與自己的父親對上面,拔起劍。父子相爭,子更勝父。少年平陽王最后誅殺了生父太子,逼死了一眾皇親,才能登臨絕頂。而今留下的幾位郡王,都活得安分,誰也不敢在兩兄妹面前提舊日東宮之事。 明珠也不知。然她大約能猜到,李皎對幼年時的遭遇,應該是深惡痛絕,沒什么想念的。 明珠恍惚思索這些時,李皎已經將名單寫好,遞給明珠。明珠掃了幾眼,認出來其中都是長安數一數二的大家族。她心中嘆口氣,心想危機不除,恐怕就要得罪人了。然想到公主舊年往事,明珠就隨意問道:“殿下現在已見到郝連王子,行蹤再沒有隱瞞的必要。殿下已有一月未曾與陛下說過話了,現在要給長安去封信,好報平安嗎?” 李皎點頭:“可。” 她想到兄長,心中凜凜冒冷汗,不敢讓明珠代筆。李皎正襟危坐,思索措詞,希望自己擅自出京與郝連王子結盟一事,過了這么久,她兄長可以不怪罪于她。天子身居高位,外人常覺天子性涼薄,陰晴不定。于李皎來說,這位兄長涼薄不涼薄,沒有感覺出來過;然他的陰晴不定,心機深沉,她卻是深有體會。 明珠在邊上看公主寫信,忽然道:“要把郁郎到來的消息,跟陛下說嗎?” 李皎踟躕地“嗯”了一聲,說是自然要說的。不論她和郁明日后會如何,她這次,必然要帶郁明一同回長安。長安宮中有全天下醫術最高超的御醫,她要借來為郁明的右手診治。這些到時絕對不可能瞞過兄長,既有日后之須,眼前則必須給兄長詳細說明了。 李皎認真地在信中寫:“辛丑日大雨,吾于藍田山中客舍遇郎。郎化名王石頭,實則……” 王石頭。 李皎寫到這個俗得不行的名字,眼中忽然閃了一下。她停下筆,撐著下巴,豐潤唇瓣咬起。 明珠在看她的信:“王石頭怎么了?” 李皎倨傲的神色在剎那間變得充滿女兒嬌俏,咬著唇:“明珠,你覺不覺得‘王石頭’這個名字頗有些意思?是否他早早便向我投誠,我卻沒看出來?” “啊?” 李皎心情好,便對侍女諄諄善誘:“王,指的是我大魏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吾家。石頭,便是字面意思。而這塊石頭,也可說是‘山’。郁郎他名字是‘明’,日月之升,山之清明,這指的也是‘山’。你說他化名如此,其意莫非在說,他乃吾家的石頭?” 明珠:“……” 她頗為贊嘆地盯著李皎托腮幫侃侃而談的樣子,她服侍公主這么久,從未見過公主露出這種神態。不再像高不可攀的公主,而只是一個思念情人的小娘子。女郎臉頰飛紅,睫毛飛顫,其下一雙黑眸明亮,她自己說“吾家的石頭”分外不好意思,可就是硬著頭皮說出來了。 至此,明珠終于沉痛發現,江扈從已經一點可能性都沒有了。那位郝連平王子殿下,和公主結親的可能性,恐怕也要化作天上煙云,吹一吹就飛遠了。 李皎對郁明的過分期待,讓她整個人都變得不冷靜。 明珠垂死掙扎,試圖給公主發熱的頭腦降降溫:“什么‘吾家的石頭’?以我之觀,郁郎沒有那份智能和才華。您想多了,您是給他添才,給他過分解讀。他肯定想不出那么有深度的寓意的!” 李皎不以為然:“你又沒有過舊情郎,你懂什么?” 話似曾相識,似乎白日才從娜迦公主那里聽到差不多類似的話。 最后,明珠捧著摔碎了的心臟扶著門出去。她家公主在忙著給舊情郎說好話,給舊情郎增加才智,給舊情郎在皇帝陛下面前積攢好感。那里已經沒明珠什么事了。 明珠憂心忡忡:公主向來冷靜自持,然她已經眼睜睜看著公主為了一個男人,改變了很多。不,或許也并不是改變。而是她原本就是那樣,只是那個人走了,她的心也跟著走了,人才變得冷冰冰,沒有魂魄般。 然明珠憂慮的是,眼下尚有郝連王子和親之事,公主是否還會做出更不冷靜的事來? 她的擔憂,很快得到了證實。 次日天亮,官寺中夏國人的住所附近吵鬧不已。雁蒔小將軍去問了發生何事,很快神情凝重過來尋明珠。明珠聽完后,大驚失色,與雁蒔一同匆匆忙忙去尋長公主殿下。李皎這時已經洗漱完畢,她換了新衫,有出門之意。見到二女神色焦急,李皎露出探尋目光。 雁蒔咽口唾沫:“郁兄昨晚子夜,打了郝連平和他的那些蠻子隨從!” 明珠補充:“娜迦公主都嚇暈過去了!” “郝連王子正十分震怒,下令搜捕罪犯,誅殺郁兄報仇!” “他要見公主殿下,要求大魏給個說法,要我們交出郁郎!” “然我已一日不曾見到郁兄,我并不知郁兄在何處。” 明珠著急得團團轉:“我讓江扈從去……” 李皎臉色冷如寒冰,她打斷明珠的話,說的第一句,就讓二女震驚無比——“他敢說誅殺郁郎?好大膽子!” 李皎快步走下臺階,行走極快,眼看便是沖著夏國人住所而去。雁蒔總覺得她理解得哪里有問題,忙跟上:“殿下,您不要生氣!現在理虧的,好像是我們……” 李皎道:“郁郎絕不會錯!必然是他們先行冒犯!賊喊捉賊,他們當真有臉!” 雁蒔腳下一絆,被長公主殿下的強盜邏輯絕倒。而她這么一晃神,李皎已經走出了她的視線范圍。雁蒔神色木然,與后頭跟來的明珠面面相覷。好一會兒,雁蒔手蓋住臉,呻.吟一聲,“艸,我還想著回京升官討男人,跟我家兄打架搶家產呢!她這么一搞,我這差事不就辦壞了嗎?陛下不削我官職就算仁慈,我還有衣錦還鄉的價值嗎?” 明珠無話可說,不理會雁將軍的瘋言瘋語。她心中擔心李皎,連忙去追公主殿下了。半途上,她碰到人攔截,那人說,“郁郎回來了,要負荊請罪……” 在夏國住處這邊最奢貴的房舍中,郝連平赤著上身坐在榻上,一身青青紫紫。他沉臉而坐,卻并沒有多少底子也看,只因一張俊秀的臉,在這個時候變得鼻青眼腫,有損他的威嚴。他靜靜坐著,長眉壓目,不說話的樣子,顯得陰郁而危險。 屋中一盆盆地換水換紗布。 旁邊的娜迦一臉蒼白,卻不敢出去。她強撐著自家,哆哆嗦嗦地給兄長的傷處涂藥。娜迦這時候都忘了要練習大魏話,她細聲用夏國話顛來倒去地安慰郝連平。郝連平只無視她。 好半晌,藥上完了,眾醫者低著頭關門退下。屋中留了一小兵等著王子發話,低頭不語。郝連平披上衣服,才紆尊降貴般地開了口:“那個郁明,還沒找到?” 娜迦發著抖搖頭。 昨晚打架打得太兇,郁明太狠,他們這邊喝多了酒,不光郝連平被打得渾身是血,就是那些隨從們,都東倒西歪幫不上忙。客舍掌柜都嚇哭了,什么也不敢管,人就逃了出去。娜迦攙扶著郝連平出去,深更半夜,竟是連求助的人都尋不到。 其間羞辱,想來郝連平一生難忘。 郝連平將案板重拍,怒吼:“我要殺了他!” “你敢!”門被從外一腳踹開,清瘦秀美的女郎從外走出,帶來了一陣涼風。她走過門口小兵身邊,將小兵駭得后退三步。她美眸噴火,氣勢十足強硬,盯著郝連平兄妹說話,字正腔圓的夏國官話,顯示她為此次兩國合作,做出了充分準備。 抱著友好目的。 然此時這個友好,卻因為一個男人而打破了。 郝連平瞇眼,推開身邊那抖如篩糠的不爭氣meimei,站起來,個子高李皎一頭,將李皎氣勢壓下去。他改了大魏官話,一字一句問:“他打了我夏國使臣,這不算大罪嗎?我代夏國來大魏,殿下要包庇兇手,用這種方式迎接我們嗎?” 李皎不甘示弱,往前一步:“他若做了錯事,必是你先逼迫他。我了解他,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動手。” 郝連平有些被氣笑:“你卻無緣無故地維護他!殿下,你維護一個扈從!你置我二國的情誼于何處境?” 李皎道:“休拿兩國之交來唬我!你欲與我和親,當真是為了國,而不是為了你自己?我實話不怕告訴你,我皇兄根本沒有和親的打算,此行是我與你的私下交易。你若打破,斷的是你自己的前程!” 郝連平眸子瞬冷,他唇緊抿。一邊發抖的娜迦,看到這位兄長握著扶手的手已經用力得發白了,她絕望地想,這是生氣了吧? 李皎視若無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