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與他對視許久,少年公主眼底的冰霜微微融化,有了消軟之意。她跪坐而下,擺出筆墨紙硯,開始準備寫字,慢悠悠問:“那郁郎便說一說你肯做什么,不肯做什么,好讓我有個底。免得以后在外人面前被你駁面子,次次丟人。” 少年道:“殺人可以,端茶不行。” “刺探消息可以,給你插花不行。” “賽馬可以,踩凳不行。” “擋劍可以,雜耍不行。” 李皎慢慢抬了眼,手扶住腮幫,側著臉,嘆為觀止地聽著他的要求。她由一開始的氣怒,隨著他的話,漸漸覺得好笑。郁明覺得自己也沒說什么,然他再看她時,發現她的眉目已經彎起來,唇角帶了笑意。 李皎問:“說完了?” 郁明:“……嗯。” 李皎起身:“那陪我說話解悶可以嗎?” 郁明才要答。 她從書案后走出:“跟我四處閑逛可以嗎?” 郁明微怔。 李皎娉娉裊裊走向他,他一個字都沒答出來,貌美女郎已經站到了他面前,噙著笑仰眼,秋波橫飛,欲語還休。她背著手往前走,郁明負著手往后退。 她一步步前進,他一步步后退。她嗔他,他木然。退無可退,哐一聲,少年郁明的后背撞到門上。他貼門而站,李皎與他半步之遙,仰著臉托著腮幫,笑盈盈地咬了紅唇:“郁郎,談情說愛可不可以呀?” ——郎君你看,你能不能提些要求,和我們娘子暫時和解,不讓我等為難呢? ——郁郎,談情說愛可不可以啊? 都是要求,此要求非彼要求。 夢里少女的音容,與現實相重。一時有要求,一時無要求。讓人在夢里昏昏沉沉,不知所解。心緒起伏,舉目無措。四野空茫,深一腳淺一腳,不知道在何處…… 郁明睜眼,從夢中驚了一身冷汗。他坐起來,頭痛欲裂,耳邊仿若還能聽到夢中女孩兒笑著喊他“郁郎”,問他能不能談情。郁明心臟砰砰跳著,怔坐片刻后,失力般地重新躺下。他的中單濕了一層,黏膩地貼著身。翻個身,額角滲出的汗落下。 李皎她……混賬!她憑什么那么對他! 床板被重重一捶,聲響震天! 就這么躺了一會兒,忽然之間感覺到天搖地晃。郁明猛地彈跳而起,赤腳踩上涼地,奔到了窗口去推窗。天地間再一陣晃動,被他臨睡前隨手放在窗口的水碗,在搖晃中,哐當落地碎了。滿屋子晃動得厲害,郁明臉色漸漸凝重。 驚濤拍岸,千雪卷來。 他仿佛立于風暴中心,感覺到四面八方紛涌而來的滾滾洪流。 頃刻間,無數人的呼聲、求助聲在耳邊遙遙傳來—— “救命!救命!” “不好,黃河決堤了!” “發大水了!” 郁明一瞬間攢眉,再不多想,從窗口一躍而出。狂風驟雨呼嘯而至,伴隨著嘩然涌至的水聲。黃水渾濁,穿越山河,喧囂而來。郁明一踏出屋,膝蓋以下先被濁水漫上了。夜雨胡亂拍面,他神色肅然往外走。 哐當。 間壁門開。 女郎如雪身影出現在門口,與剛轉個身的青年撞上面,面面相覷。 李皎:“……” 郁明:“……” 李皎:“…………” 郁明:“…………” 兩人心想:呿!呸! 明珠撐傘跟在腳受傷還一瘸一拐往外奔的李皎身后,門剛開,寒風至,尚未見大水,先見公主和她的前前前情郎你看我我看你地眉來眼去。明珠心急如焚,打斷兩人的深情凝視:“娘子,發大水了,我們快去救人!” 一語驚醒二人。 李皎和郁明同時收回放在對方身上的目光。 兩人同時往外走去,踏著泥水,都聽到了外面的求助聲。想到村中房屋大都是茅草所建,大水卷來必然一沖就毀,李皎和郁明心中升起沉重感。李皎更是多想了一層,暗自懷疑:我此次出京,怎遇到這樣多的禍事?是針對誰呢? 過門檻,女郎的頭撞上青年的肩。統共一個小門,兩人一起路過,誰也沒慢一步,誰也不讓一步,于是便撞上了。卡在一道門里,女郎的頭挨著青年的肩,青絲被扯亂,骨頭硌得生疼,兩人轉頭怒瞪對方。 李皎:“我要救人,讓開!” 郁明:“我也要救人,你怎么不讓開?” 明珠無語望天:“兩位……救人要緊……” 女郎與青年一仰頭,一俯眼,彼此目光充滿奚落之情,很快移開。李皎懶得跟他計較,側身讓開,讓他先過。出門后,青年男女互相看一眼。明珠心想郁姓郎君武功這么好,而江扈從恰好不在,也許她和公主可以跟郁明合作……她才要開口,便見一左一右,郁明和李皎走向相反的方向。 明珠:“……” 矯情!有病! 作者有話要說: 看我們皎皎和二明的相處可愛不!還能更可愛喲~談戀愛就是兩個幼稚鬼的交鋒啊~~ ☆、第12章 堵水 夜里大洪,房屋被淹,百姓流離。雨大不住,天亮后,渾濁黃水更為泛濫。黃河之水天上來,數次改道,穿山越嶺,洶涌地淹向人間。 當山下村中郁明等識水的壯年人拼命救被水沖走的貧民百姓時,李皎與明珠撐著傘,并村中老人,官吏人員,江唯言等人,趕去了黃河堤壩處。 白衣女郎站在雨中水前,衣袂裹著清瘦身形,衣如皺紗般被風吹得空蕩蕩。女郎婉約眉目在煙雨連綿中,透出一派朦朧美。不過她說話的調調不好聽——“藍田縣的官員一定很忙,連決堤都不知道。” 官吏跟在她后頭,看著大水漫漫,額上滲汗,擦了又擦也止不住:“是我等的失職,才至水患。然秋后算帳已無用,只能將功補過,先救人了。” 幾個派來跟隨公主殿下的官吏連連點頭。 李皎說:“雨不停下,黃河水漲,若不堵住堤壩,大水會更嚴重。現在禍在藍橋,若不加以疏通,整個藍田都要被淹。以往你們如何解決此事?” 官吏臉僵了一下。 李皎側身:“啞巴這種病居然是一起犯的?” 官吏干笑:“引水至一個村,好放過別的地方。” 李皎蹙眉:“一百人死,和一萬人死的區別么?為什么不想著堵住決了的堤壩?水至深無可堵,然眼下,你們看,水只沖壞了一半堤,若是去堵,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跟來的最大官員是一位主簿。主簿為難道:“這個啊……這個我們要跟上鋒報告……” 李皎正兒八經道:“等我回頭撤了你們上鋒的官,你們就不用報告了。” 主簿:“……” 他真聽不出這位公主殿下是不是在開玩笑啊! 李皎不理會他們的搪塞,繼續聲音清涼地分析著堵住壩頭的方法。她并不了解這片地形,特意留了話給官吏。這幾個跟來的小官吏卻在官寺中沒什么地位,面對長公主殿下的質疑,只知道躲閃。李皎試探了一兩次,就不再跟他們說話,而是吩咐江唯言,讓江扈從和那些強壯的青壯年人想辦法砍樹,搬重物,找裝滿泥土石磚的麻袋,好去堵住堤壩。 幾個官吏面面相覷,在長公主的壓力下,慢慢后退。他們縮到角落里,看到公主殿下指揮人來來去去,不禁露出不屑的眼神,悄悄交流—— “不過是一個女人,還真以為比男人厲害?” “她就是一個過路人,好吃好喝供著也罷,憑什么越俎代庖管我們藍田的事?” “這么大年齡了,是嫁不出……啊!你什么人!” 悄悄說話的幾個官吏突然臉色蒼白,差點跪地。因為他們站在斷了的堤壩旁諷刺信陽長公主,冷不丁旁邊就冒出一個黑衣青年來,面無表情看著他們。 郁明鄙夷地瞥他們一眼:“我是過個路都能把官吏嚇得屁滾尿流的人。” 官吏們氣得發抖:……這誰啊?!態度問題需要教育! 這邊幾個小官吏鬼哭狼嚎的聲音驚到了那邊指揮人的李皎。李皎走過來,與全身濕漉的高大青年打個照面。青年肩上扛著大包袱,他往下一丟,麻袋咚一聲扔在地上,像是要把地表砸出一個窟窿來。李皎走近,麻袋濺起的泥水弄臟了她的裙裾。 青年身后跑出來之前與他們一起來看堤壩的老頭子:“我是村長!回村里找年輕后生,這位壯士聽了我們要堵壩,前來幫忙!真是好人啊!” 李皎看一眼點著頭、臉上寫著“我就是大好人”的青年,一陣無言。郁明抹把臉上水,他才走一步,貼著手腕的衣袖被身后女郎扯住。 雨聲嘩然。 李皎偷雞摸狗般悄聲問他:“大難當頭不內訌!你不是在村中施救么?來這里干什么?” “臉厚,誰和你內訌?!”郁明一臉平靜而淡定,垂下的眼睫毛濃密長翹,剪水般好看,“有人難得想不開要尋死,這么珍貴的事,我當然想圍觀。” 李皎瞪他:“沒人尋死,你趕緊走!” 郁明一本正經:“那可不一定。” 他手一拽,衣袖就從李皎手中脫開。他又高又瘦,挺拔無比地走向村長那般。 李皎:“……” 郁明的話,就像是給李皎所為定下了基調般。 江唯言和后生們搬來了重物,按照李皎的話,要去堵住壩口。就這么短短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水已經又漲高了一丈。眾人站在岸邊,岸邊的泥土已經有所松動,隨時有被大水沖刷的危險。 雨更大,水更漲。 眾人踟躕:“水太大太危險了,就是把重物推下水,也起不到多少作用。我們怎么做?” 李皎說:“人跳下水,把重物搬去壩頭,堵住滑泥潰敗地。” 她指給眾人看水流經最急的地方。 眾人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眼看濁水湍急,周圍的壩還沒有被完全沖散,高墻高土高丘還哆哆嗦嗦地林立著,完成自己的重要職務。只有大堤中間缺了大口,洪濤從后方噴涌,爭前恐后聲勢震天。黃水在巨力沖撞下,如天馬般浩蕩,排開一大片渾黃大浪。 人人驚住:“這如何跳下水?!跳下去必死無疑!娘子不要開玩笑!” 李皎平聲:“沒有開玩笑。只是掙扎下。總是有人要犧牲,我希望犧牲的人最少。” 眾人面色變了,互相看一眼,很多人都開始變得激動。一些人正在認真思索李皎的話,另一部分人卻已經受不了了。明珠喊著“有話好好說”,李皎那輕描淡寫的無所謂姿態,卻實在讓人生氣。郁明抱臂站在人群中看熱鬧,看眾人如蝗蟲般涌向李皎,破口大罵—— “你倒是無所謂!反正跳下水的人是我們!犧牲的是我!” “水這么大,跳下去就沒命了。憑什么要我們去啊?” 幾個官吏混在人群中,咳嗽著猶豫道:“娘子,大水之事常有,實在不必行此冒險啊。把村里的人遷走就好了,這大水,就由著吧,等雨停了,總會好的。” 一看官寺的人出來幫腔,那幾個喊話鬧事的頓時聲音更大。他們包圍著李皎和明珠兩位女郎,聲音越來越大。看得江唯言面色沉重,握緊手中劍,不動聲色地走近公主。他準備這些人一旦鬧開,即刻出劍維護公主。 被越來越多的人圍著質疑,明珠舉傘的手開始發抖。她早預見過會被反對,卻沒想到反對的人這么多。明珠臉色蒼白,幾乎有些頂不住這種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