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李皎頭皮發麻,全身毛發繃起,緊張又警惕:他看上她了? 看上他的前情人了? 知道是她后,他會氣吐血吧? 雨灌滂沱,人聲嘈雜。來來往往中,人人拼了命般往官吏前來的方向擠。李皎縱是不急著逃出去見官吏們,又哪里敢長時間跟郁明待在一起?曾經的情人之間總有些感應,她已經頗受其擾,不敢再把兩人之間的牽絆加深。 兩人周邊有了些走出去的空隙,李皎禮貌客氣地屈膝告別:“不敢麻煩郎君,我家仆人已在等候,我先去了。” 不敢多看,李皎轉身,從屋檐下繞出,走向天地清雨中。她與郁明擦肩時對方還漫不經心地靠著墻看她,全身濕透,左手持一把劍。女郎面上紗帽被風吹起,涼雨撲面時,陡然聽到身后青年一把閑散慵懶的聲音:“官寺來人,我突然就沒事干,閑下來了。有些事就有時間去好好想想了。” “你知道我現在想什么嗎?” 李皎后背一僵,在風雨襲面的一瞬間有不祥預感。她顧不上淋雨,快步往前沖入雨幕中。郁明緊跟其后的話卻并不比她的步子慢多少:“我在想啊,我調笑你你都不回嘴,只急著逃離。你到底是怕我什么呢?” “翠花小娘子啊,你好像一直挺避免靠近我卻不自禁靠近我,不想看我又忍不住看我。你圖我什么呢?” 身后一陣氣流席卷而來,狂風驟雨般暴戾。李皎往外疾走的步子被絆,一道蠻橫無比的力道將她往后拽。電光火石之間,李皎被重新扯回郁明身邊。他身子一轉,將她往身側一推。女郎步子趔趄,被他一把推到墻上,而他緊隨而至。 貼面而站,郁明居高臨下,沒有拿劍的右手撐著墻頭,俯眼看她。 男人的氣息籠罩,一瞬間就讓她不自在。李皎從喉嚨里憋出幾個字來:“到處都是人!你……” 郁明沖她揚起笑,他容貌出眾,笑起來更是俊俏,迷得人七葷八素,還透著一股壞意:“我就是敢折辱你!你倒是敢再打我一巴掌嗎?”他手一抬,她面上的紗帽便被掀開。李皎那坑坑洼洼的臉露出來。郁明瞇眼,一聲冷笑后,強硬地抓住女郎反抗的肩膀。他用濕了水的袖子,一點點擦去她臉上的偽裝。 泥巴、胭脂,在擦拭后,全都褪去。 李皎丟了紗帽,她面上的偽裝,在這一刻,終于被擦干凈了。 她的面容雪白,皎潔。她有遠山清水一樣的眉目,有烏黑凌亂的長發。長發貼頰,水珠沾睫,欲語還休。時間凝固,她的美麗不迂回,不掩飾,直擊人心。卻不是那種柔弱可憐的美。身處逆境,她蹙著秀眉,似不滿青年的粗蠻,她的氣質卻高渺得,如云中仙子。 出塵,脫俗,大氣。 她大氣又明艷,在一開始的慌亂后,很快鎮定。大檐外飛雨斜上青年的肩膀,郁明一動不動。他盯著她,痛意先從顫抖的手腕傳來,然后襲遍全身。他呼吸滯澀,心臟被她捏住般驟縮,連頭都開始一陣陣抽得疼。數年的時光促然而走,數年的時光又轟然而至。 果然是她! 他就知道! 半晌后,李皎輕聲:“我偽裝得這么好,你是怎么認出我的?” 郁明道:“多簡單。你的利用、欺騙、輕視、奚落,那種讓我不舒服的感覺,從頭到尾折磨著我。我不相信我倒霉至此,遇到的每一個女人都能玩弄到我。你看,我果然沒那么倒霉。從頭到尾就是你!” 李皎臉色不變,她睫毛輕揚,眸子烏黑沉靜,如他所愿般,淡然地奚落道:“我們現在在同一條船上啊。這么計較干什么呀石頭兄?你把我當什么人呀石頭兄?” 石頭兄…… 郁明握緊手中劍。 他與李皎對峙,卻仍然眼觀四方耳聽八方。 他問:“你可有想過你我重逢的這一天?” 李皎:“想過。” 郁明:“你預想的我們相逢是什么樣子的?” 李皎靜了很久,睫毛輕剪細雨,長衣被風吹如皺紗。在他即將不耐時,她才說:“久別重逢,拔劍相殺。” 郁明提劍的手再一緊,看向李皎的目光凝起。片刻后,李皎看他握劍的左手一動,他往后退了一步,驀然揚臂持起了手里的劍。 刺——! 電光劃破蒼穹。 郁明手中的劍鋒,直指李皎。 他的氣質在一瞬間改變,像是凝聚了暴風雪般充滿不羈野性。李皎抬眼,他持劍的清雋身形,在她眸中何等清晰。勁風撲來,李皎濕潤貼頰的烏發都被掠得飛起來。郁明提劍揮向她的脖頸,一如她所言。李皎眼睛不眨,強硬回視。 雪白劍光向李皎的眼睛掠下。 李皎臉色蒼白,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在他揮劍砍來時,她都一動未動。罡風來自四周,劍氣劃破空氣。眼看那劍就要劃破女郎秀美修長的脖頸,旁邊忽有一個石子扔過來,打在劍身上。 咣! 劍與石子相撞,石子的力氣竟逼得劍勢一緩。 “娘子!”耳邊傳來漸近的清晰可聞的屬于侍女明珠的焦急喊聲。 一道青年的身影在劍勢緩住的這一剎那,沖入了戰局中,拔向郁明。郁明手里的劍往后一收,身子輕飄飄疾掠向雨中。江唯言一沖而至,撲襲之勢不停。他徒手與郁明過了幾招,郁明卻早有先見之明,借助江唯言的突然爆發,身子已經離檐下的李皎很遠了。 大雨嘩然,郎君傲立屋頂,身形挺拔。 江唯言躍上屋檐要追殺他,郁明扯嘴角,手里的劍隨便一扔。那劍在半空中輪一圈后轉向江唯言,迎面是劍鋒,讓江唯言不得不變招應對。就在這個時候,郁明已經轉了身,跳下屋檐,飛躍入了雨海中。 李皎不顧終于跑到她身邊的明珠的急切阻攔,拖著受傷的腳跑出了檐廊。她站在雨中,仰頭,看向那個青年。江唯言再要追,李皎在下面喊了一聲,他猶豫下,跳下房檐,退到李皎身邊。被公主叫住,江姓青年沉默不言,只上下觀察了一番那個郁明的劍有沒有傷到公主。外面人還在嘈亂中擠往官吏身邊,明珠此時也從廊下氣喘吁吁地跑到了雨中兩人身邊。 明珠氣道:“那個郁明拔劍殺您,您怎不讓江扈從追?” 李皎輕描淡寫道:“他不是要殺我。他早知你們趕到了,他故意拔劍,正好能被江扈從趕上。我騙了人家那么久,總要讓人家發泄一下怒火。郁郎心雖甜,對我偏見卻不少。” 江唯言依然不說話,明珠滯一下,不可置信地說:“僅是偏見?我看他挺想殺您的……他好像很惡您。” 李皎沒答,只站在雨中,目送郁明離開。 昔日她十五,一邊與郁明談情,一邊轉頭與博成君結盟聯姻。郁明為她在外打仗,他回來時,便趕上她背叛一幕。他心里惡她,多么正常。他心里想殺她,也多么正常。 她誰也沒負過,只可惜在自己最無能無助的時候碰上他…… 李皎主仆幾人并沒有時間多討論關于郁明的事,因為官寺很快來人,接應公主。前來官吏言行諂媚,得知是信陽長公主親來藍田,誠惶誠恐,恨不得公主殿下住去官寺由他們照顧。李皎心有猜忌,不耐煩理他們,要江唯言和明珠二人去應對。江唯言配合官寺去審那些賊人,明珠則尋蛛絲馬跡,看看有無線索。 雨大不停,在山上又消磨了一個時辰,李皎便隨其他被關的男女一道下了山。 李皎不接受官吏們的殷勤,執意住在山下村莊中。到晚上,明珠下了山,來尋公主,跟公主匯報山上問到的一些事。 那幫賊子混跡藍田,卻也不限于藍田。看起來是游手好閑的混混,其實專作買賣人口的生意。官寺追查很久追不到,百姓失蹤的人數卻越來越多。無奈之下,官寺奔走相告,也貼了榜,請天下的能人想辦法捉了這些賊子…… 一室燭火,明珠悄悄看坐在窗下寫書信的公主殿下:“您的那位舊情郎,八成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來這里的。我在山中問官吏話時,還碰到他了呢。我跟他打招呼,他不是臉色難看,他是根本不理我。” 李皎低頭寫信,手中筆只停了一下,也不理明珠的八卦,讓明珠很郁悶。 而此時,被明珠拿去試探公主感情的郁明,也剛剛下山,來到山下村落中。他一身疲憊,敲開一家民宿的門借宿。進了屋后,他坐下來喝水解渴。獨獨不知一墻之隔,他的鄰壁,正住著他討厭的信陽長公主李皎。 雨依然不停,越下越大。 墨夜下群山蟄伏似獸,雷鳴轟轟,黃河之水泛濫,一遍遍沖刷著堤壩,如狂馬之流。 急報相傳,到達山下官寺,再轉去府邸。藍田縣丞披衣起夜,剛剛得知公主到此地的消息。他站在自家屋中徘徊,心煩意亂地凝望著屋外大雨連綿。 “居然是信陽長公主……陛下的唯一胞妹……地位極尊啊……” 作者有話要說: 看,我二明還是沒有傻到家的!他是有智慧的,只看他用不用了!另外不洗白公主,她年少時確實渣了我二明。唯一的洗白理由只能是在最無助的時候碰上自己最愛的人是場劫難了…… 謝霸王票么么噠: carolyn扔了1個火箭炮投擲時間:20170411 00:15:53 給你一次捅菊花的機會扔了1個火箭炮投擲時間:20170411 12:10:02 四郎mio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70411 16:53:38 倫敦霧醒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70411 18:48:18 給你一次捅菊花的機會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70412 12:44:42 四郎mio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70412 23:35:37 ☆、第11章 大水 其他人早早下山,郁明卻留在山上,有些事問起官吏。他與官吏談了些話,又在一個小吏的帶領下去見被官寺收伏的賊子。從陳氏園林出去時,他碰到同樣與官吏交流案情的侍女明珠。 明珠側著身跟官吏說話,余光看到郁明,便禮貌地去打招呼。青年目不斜視從旁經過,她并不氣惱,還帶著好奇心,追了郁明半截路。到郁明不耐煩地停下路,她還真學了她家公主的厚臉皮,絲毫不為打擾別人而羞愧,反而理直氣壯地賠笑:“郎君,你與我們娘子有仇吧?實不相瞞,我們娘子出門有要事在身,不便耽誤。郎君你看,你能不能提些要求,和我們娘子暫時和解,不讓我等為難呢?” 明珠想從郁明清雋臉上尋到一些端倪,卻只聽他冷冰冰地吐出一個字:“不。” 明珠的笑容微僵,沒見過這么不識抬舉的人。她心里很是不服,以為憑自家公主的身份,誰人敢這般不給面子? 明珠咬牙:“郎君何必為難我們娘子……” 郁明淡漠無比道:“想多了,翠花娘子永不會被我為難。” 明珠茫然:“……” 翠花娘子? 誰啊? 等明珠紅著臉反應過來后,扭過身,青年高瘦的身影轉過一彎又一彎,在茫茫煙雨中漸看不見了。明珠呆立原地半天,想到郁明竟然管殿下叫“翠花娘子”,唇角忍不住往上翹。她尋思著回去學舌給公主,讓公主也笑一下。 公主一個人待著,實在是太孤獨了。 郁明根本沒有再理會那個叫明珠的侍女,他在山上倒是好幾次碰到叫江唯言的青年。能跟在長公主身邊,此人必有過人之處,然郁明也沒興趣去探查這個青年的本事。江唯言看了他好幾眼,卻神色漠漠,也不多言。郁明在山上與官寺人周旋,到晚上,官吏才確信他的身份。夜雨驟急,陳氏園林亮起了燈火,官寺中人還在忙碌,郁明下了山。 他借住到房舍中,修整一番,打了熱水來泡右手。青年坐在木幾邊,右手腕泡在guntang水中,左手按在右手的脈搏xue道等處。勞宮xue、合谷xue、少商xue,他粗糙的指腹壓在輕微顫抖的手上,好緩解右手的傷痛。 出行匆忙,他沒有帶藥草,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好受一些了。 郁明淡然無比地按摩、洗漱、倒水,回屋后一股腦躺在床上,閉眼丟開白日一切瑣事,手蓋住臉。黑暗中,聽著外頭雨打明窗,他翻個身,頭埋入枕間。 郁明想:舊情人算什么?公主算什么?我只想拿回我丟掉的東西,取回我失去的一切。而這一切,絕不包括她李皎。她愛怎樣就怎樣,我才不管。 大雨哐當撞著門窗,樹影照在地上搖晃。在這撞擊聲中,郁明也慢慢陷入沉睡夢靨中。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他夢到十四歲大的女孩兒與少年一前一后地進屋。那是年少的信陽公主李皎,和她新收的貼身扈從郁明。平陽王忙于政務,因是兄妹緣故,許多宵小之徒奈何不了平陽王,便把主意打到郡王的胞妹信陽公主身上。信陽公主常遇刺,這種情況,在她的新扈從郁明到來后,得到了好轉。 英秀少年常年背著一把沉重大刀,明鈍鋒,廿斤重。此刀“望山明”,刀出如飛雪驚鴻,見血封喉,乃北冥派所傳之名刀。這個叫郁明的少年郎君,憑他的刀,在京中貴女中出了一圈風采。人人見到公主李皎,都想問一問公主的扈從郁明。 李皎卻并不得意。 因為郁明從來就不是個合格的扈從。 她前腳踩入門檻,他后腳跟進去,當頭就被她甩出來的一方硯砸中額頭。少年郁明抬頭,少女站在書案后,云鬢雪顏,眉目清婉,面容卻被氣得緋紅。她跟他說話的聲音都帶著抖音:“不過是讓你端個茶,遞個水,你都當沒聽見。你架子怎這樣大?” 郁明平靜看她:“我是來作扈從,保護殿下的安全。時事可為,時事不可為。殿下拿我當下人用,就莫怪我拿殿下當啞巴看。” 李皎:“……” 她恨恨盯他。 他面不改色。